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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陇右军三年多了,他从未后悔,也不觉得自己有负于哥舒翰的提携。李晟并不排斥功名利禄,可若功名之路必须由袍泽的尸骨铺垫而成的话,他宁愿不要。
而自从确认王忠嗣大帅是被人毒杀后,李晟的满腔心思都放在追查真凶之上,根本无暇考虑个人得失。他早预料到追凶之路并不会一马平川,可实际情况却总是比想象得还要艰难。兜兜转转数年,他唯一的收获只是弄清了毒物的来源,距离找到真凶还隔着蓬山数万重……
在弄清大帅死因前,为了不牵连袍泽,他一直未与刘破虏等联系。查到毒药来源后,李晟意识到单凭一己之力无法追查到真凶,便急着联系大帅的旧部。他本以为要到冬至大朝会才能遇见陇右故人,不意今日竟会在长安西郊偶遇哥舒翰。
心思重重的李晟并未留意到崔圆正隔着窗帘打量着他,更未注意到拖在队伍最后遮遮掩掩的王勇……
驼铃叮叮大纛猎猎。
“止!”陇右牙兵校尉刘破虏见前方数十骑越逼越近,举手示意陇右牙兵止步。他正猜测对方的身份,忽听到一声格外熟悉的马嘶声。
“四郎?!”刘破虏喜出望外,他来不及向哥舒翰请示,就策马向前。待两人相距还有数十步时,刘破虏从马鞍上飞身而下,张开双臂,如巨熊一样将刚下马的李晟紧紧钳住。
“这几年你跑哪里去了?怎么也不给我来个信?”松开之后,刘破虏挥起拳头,重重击在李晟的胸膛上。
“随意漂泊,居无定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给你带信。”李晟的胸口有点发疼,刘破虏的一拳使出了几分真劲,可李晟心中却是暖暖的。
“哎呀,你不会找如意居的商队?他们在鄯州城有分号。”刘破虏抱怨不休,眼中只有李晟。走下马车的崔圆笑了笑,却并未出言打扰;
“前方可是崔副使?”陇右军队列中,一位神采飞扬的将军步行而出,走到崔圆面前拱手行礼。
“正是在下,不知将军如何称呼?”崔圆见来人高视阔步气度不凡,猜他必是哥舒翰的心腹爱将。
“某乃陇右兵马使王思礼,见过崔副使。哥舒节帅邀副使上车一晤。”王思礼彬彬有礼发出邀请后,顺手拍了拍刘破虏的肩膀,示意他别着急与李晟寒暄,然后又满面春风向李晟挥了挥手,并向跟随而来的剑南牙兵素叶镖师等人点头示意。
“好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方方面面均能照顾到!”崔圆暗叹一声,伸手介绍道:“王兵马使,这位小郎君乃北庭王都护的次子王霨,现任翰林学士。”
“原来是霨郎君,百闻不如一见,哥舒节帅肯定愿和霨郎君聊聊,不知霨郎君是否有闲暇?”王思礼的应对很快。
“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为何哥舒节帅要邀请崔副使与某上车呢?天地辽阔,不正是畅所欲言之地吗?”心有怨气的王霨有意责难。
崔圆不意王霨突然发难,他皱了皱眉,决定还是静观其变。
“崔副使和霨郎君有所不知,哥舒节帅岂愿怠慢贵客。只是陇右天寒,节帅偶感腿疾,今日行路有些不便。故而斗胆请两位上车一叙。”王思礼低声解释。
“哥舒节帅为国戍守边镇,劳累至此,某敬佩之至!”崔圆肃然起敬:“霨郎君,你意下如何?”
“王兵马使,方才是小子莽撞了!”王霨道歉时忽觉王思礼的轮廓与王勇有几分相似:“王兵马使可是营州人?”
“霨郎君如何得知某之桑梓?”王思礼有点惊讶。
“某听人说,今年元日大朝会陇右朝集使与北庭朝集使容貌相仿,更巧的是,两人官职相同,又都来自营州,故而冒昧一猜。”王霨当时听阿伊腾格娜转述此事时,曾缠着王勇问了半天,故而记忆犹新:“咦,王勇叔叔呢?应让他见见王兵马使。”
“霨郎君,可否先拜会哥舒节帅,再料理此等琐事?”王思礼见王霨扭头寻人,急忙伸手拦住,并使眼色向崔圆求援。
“霨郎君,让哥舒节帅久等恐怕有点失礼。”崔圆会意,委婉劝道。
“见王兵马使如见故人,忘形了!”王霨再次拱手致歉,然后跟着王思礼向四峰白驼走去。
“好险!”躲在素叶镖师身后的王勇待王霨走后,暗暗松了口气。他担心的不是与王思礼见面,而是李晟与刘破虏。王勇本想躲在客栈不出面,可他又怕被机敏的妻子绽。
“什么时候才不需瞒着十三娘呢?”王勇有点发愁,却并不懊恼,毕竟这条崎岖坎坷的山路,他已经走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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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拔剑何叹行路难 五()
白驼毛赛雪、雕车阔胜船。
进入酒味熏天的车厢内,作为四轮马车的“发明者”,王霨依然被哥舒翰的四轮“大驼车”震撼了。如果说四轮马车是技术上的创新,那么哥舒翰的驼车则是将“奢华”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必提琳琅满目、镶金错银的配饰,不必提氤氲悠长、世所罕见的名贵香料,不必提如花似玉、艳若桃李的婢女,但论体积,就足以睥睨天下所有的马车。
如果说之前的两轮马车是逼仄狭小一叶扁舟,那么王霨自用的四**马车就是舒适宜人的艨艟,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马车则宽大如横行江海的巨舰,而哥舒翰的驼车已不能用唐代的任何战舰来形容,因为它的体积超出了想象,活生生是一艘穿越时空的航空母舰。
当然,如果殿中省要为圣人打造御用四**马车的话,肯定不会让哥舒翰专美于前。可天子行事,一举一动皆须恪守礼制。圣人在宫里有步辇、出外有玉辂,两者均有详细而繁琐的礼仪标准,不可随意更易。若殿中省别出心裁为圣人打造四轮玉辂,御史台的弹劾必将堆满圣人的案头。
“哥舒节帅是将公廨装上轮子了吗?”崔圆故作夸张表情,心中却腹诽不已,对哥舒翰的评价低了一层。
崔圆一向认为,人之贵贱,不在服饰之华美或寒酸、不在车马之壮丽或简陋、更不在随从之多少,而在学识和心胸。五姓七望之所以能傲视天子、名震关东,究其本源,在于数百年家学之传承。当然,崔圆也意识到,科举渐重,寒门士子步入仕途的门户渐广,世家大族的子弟已经受到冲击。不过,以如今之局面,世家子弟在仕途上依然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因此他并未过于紧张。
“崔副使说笑了,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闲情雅致,就是骑马纵横惯了,喜欢宽敞、厌恶逼仄。”哥舒翰斜倚在软榻上大喇喇道:“人称霨郎君机智无双,不知对某之寒车如何看?”
“哥舒节帅,若能以此驼车转运军粮,陇右军将视大漠如无物。”王霨淡淡讽刺道。
“霨郎君此言甚妙,可惜陇右多高原雪山,并无荒漠。”哥舒翰岂会听不出王霨的话外之音,但他不屑与稚子计较。
“《南华经》有言: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哥舒节帅的驼车便是如此。”崔圆人如其名,笑着出言圆场:“节帅此次入京,定可加官进爵,某先道喜。”
“王爵某高攀不上,能与王都护一般进京为官,吾心足矣。”哥舒翰随意挥了挥蒲扇大的巴掌,话语中既无怨恨,也无讽刺之意。
“哥舒节帅愿意入京为相?”王霨有点意外。
“为何不愿?陇右天寒地冻、山风刺骨,某的腿都被冻伤了,若能入京休养数年,正合吾意。”哥舒翰半真半假道。
“哥舒节帅镇守陇右,威名远播,也该到长安享享清福,早日将身体养好。”崔圆曲意奉承:“但以某之私心,甚是期望节帅继
本章未完,请翻页)续坐镇鄯州威胁吐蕃,如此剑南才能高枕无忧。”
“崔副使过谦了!”哥舒翰投桃报李:“剑南之战,汝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我军之长克敌之短,可谓深谙兵法之道。”
“惭愧!此战之功,其实泰半应归节帅所有。”崔圆笑道。
“嗯?”哥舒翰有点迷惑:“收复九曲之地后,陇右军尽复吐谷浑旧地,已控制青海周边所有适宜放牧的草场。再往南就是吐蕃的心腹之地高原雪域,山高气寒,我军难以适应,故而近两年陇右军一直在修筑城寨、增添守捉,巩固防线,并未南进。倒是立功心切的的高仙芝杀入吐蕃,小胜一场。”
“不瞒哥舒节帅,此战乃某首次带兵,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无节帅的旧部李晟指点,某说不定就要一败涂地了。”崔圆有意将话题引到李晟身上。
“李四郎为人心慈、作战却锐不可当,年少时就颇受忠嗣大帅赏识。石堡大战时,更是他一马当先,最先攻上小方台。”相较刘破虏,哥舒翰还是更欣赏李晟的才能。
“如此大才,哥舒节帅怎么舍得他离开呢?”王霨本对崔圆和哥舒翰的客套寒暄不太上心,可听到王忠嗣的名字后,他顿时兴趣横生,对李晟的经历也多了几分好奇。
“某当然舍不得!”哥舒翰重重叹道:“夺回石堡后,某为四郎定了首功,意欲提拔其为别将。可当忠嗣大帅卒于汉东郡的噩耗传来后,四郎毅然抛却功名为大帅守灵,某岂能不许?吾本想着三年过后四郎会重归陇右,某也虚席以待,别将的位置始终空着。谁知竟被剑南军捷足先登,某正想与崔副使商量,可否让四郎重回陇右。”
“守灵三年?!”王霨大惊,不意世间真有如此忠义之士。他亲眼目睹父亲王正见曾因王忠嗣之死大病一场,已深受感动。如今听闻李晟甘愿抛却功名为王忠嗣守灵,更为震撼。
“哥舒节帅,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李校尉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可惜的是,李校尉并非剑南军的人。他此刻的本职乃河南道真源县县尉,如何去留非剑南军可定。”崔圆解释道。
“真源县?县尉?”哥舒翰长期在大唐西境活动,对关东地理并不熟稔:“四郎行事多出人意料之举,某虽与他相识多年,也摸不透他心里究竟在琢磨什么。”
哥舒翰、崔圆和王霨各怀心思闲谈之时,马车外,王思礼挥拳,狠狠锤在久别重逢的李晟肩上。
“四郎,你可真不够意思!一去多年渺无音讯,心里还有兄弟们吗?”王思礼的嗓门有点大,与方才的八面玲珑截然不同。
“嘘!”李晟警惕地瞥了眼左右,压低嗓音对王思礼和刘破虏说道:“我在汉东郡发现大帅的死因有点蹊跷……”
王勇猫在素叶镖师队伍之后,谨慎地打量着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王思礼等人,眼睛有点湿润。而众人剧变的面色又使他有点担心:“究竟什么事能让一向稳重的李晟如此焦灼
本章未完,请翻页)呢?难道他遇到什么麻烦?”
正迟疑间,王勇察觉到脚下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骑兵?难道都护到了?”王勇习惯性抬头仰望,稀稀疏疏的零星雪花落入眼中,提醒他此地距离若兮客栈已经有段距离。
“骑兵?”王思礼最先从震撼中清醒过来,目视一脸怒色的刘破虏。
“河西军的安节帅距离我军不远,想来应该是他们。”刘破虏被李晟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哥舒翰治兵甚严,陇右牙兵进京途中,严格按照行军打仗的要求部署斥候,对队伍前后情形一清二楚。
“节帅一路急行,就是不愿和安思顺同行,省得因腿疾被他嘲讽,谁知还是撞上了。”王思礼苦笑不已。
“后面的车马很多,安节帅的阵势可不小!”李晟极目远眺,依稀看见在北方中飘扬的“安”字大纛。
“冬至大朝会事关封王拜相,又有谁敢轻视呢?”王思礼摊了摊手,翻身上马向哥舒翰的驼车奔去。
得知不得不与安思顺照面后,哥舒翰伸开双臂,对侍女令道:“扶某起来!”
“让崔副使和霨郎君见笑了!”在侍女的搀扶下,哥舒翰略显吃力地从软榻上站起,披上细密柔软的青海羚裘,按着王思礼的肩膀走下马车。
“节帅何须如此?”王思礼有点不忍,用力托住哥舒翰的左臂。
“某岂能在安思顺面前如病夫蹒跚?”哥舒翰一把推开王思礼,如骄傲、挺拔的胡杨木站在车旁。马车外风寒如刀,哥舒翰的脸上却隐隐有汗珠渗出。
“哥舒翰虽然粗鄙豪奢,性情却若烈马,令人不敢轻辱。某虽喜读兵书,却终究不是天生的武将。”崔圆从哥舒翰的坚持中恍然察觉到自己与名将之间的不同。
“嗜酒如命、纵情声色,哥舒翰的症状明显是饮酒过度引发膝部关节疼痛。其实只要戒了酒,稍加调治就能治好。”王霨不由自主开始琢磨哥舒翰的腿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