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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李泌不信任王氏父子,只是天下危若累卵,他绝不容许再出任何差池。
可即使聪慧若李泌,也有鞭长莫及之时。方才贵妃娘子找圣人泣述,在殿外回避的李泌细细梳理、推敲政变前长安城内外的各方动静,只用片刻功夫便理清政变的缘起。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三)()
“杨国忠”李泌无奈叹了口气:“若非此子私心自用,肆意挑衅,幽燕之叛至少可拖延一年半载若非此子德不配位,寡廉鲜耻,又岂会授人以柄,令东宫轻易觅得煽动民众之借口?”
李泌之前婉劝过圣人罢黜杨国忠,另拜良相。然年老的帝王固执以为安禄山的权势皆源于自己的恩宠,只需一纸诏书即可号令燕赵健儿抛弃甚至斩杀倒行逆施的跳梁小丑,故圣人舍不得用君王的铁石心肠刺破比翼连理的伪装。
李泌早就对曲辞谄媚的安禄山充满警惕,但他之前从未想过此獠竟会成为惊破霓裳羽衣的罪魁祸首。直到游历碛西,李泌方愕然惊觉,边陲士卒只畏将帅、不念君王之疾已深入骨髓。
“内轻外重如斯,霨郎君诚不我欺也!”李泌佩服王霨才高识远之余,对朝野民心的微妙转变甚是忧心。
“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李泌深知,华夏文明之雄伟辽阔,源于海纳百川的胸怀和气度大唐灿若云霞的文治武功,根植于四方各族英才的驰心中华。然自幽燕干戈起,民心悄然生变,上自帝王、下到黔首,纷纷在心中筑起藩篱,被遗忘许久的“华夷之辨”沉渣泛起。若非帝心生疑,哥舒翰怎能以拙劣的借刀杀人之计剥夺安思顺的性命?若非众口悠悠,一向勇猛无惧、足智多谋的霨郎君又岂会束手束脚?
“安禄山欲以蛮力夺天下,不得人和,日久必败。令某惊惧者,不在平叛,而在战后”
浮云蔽日的未来诚然令李泌惊惧,然更急迫的依然是眼前的乱局。
方才贵妃娘子泣求以死平息政变,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求生之道。李泌对杨氏满门颇为鄙夷,但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谪仙李太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亦不足描尽贵妃娘子的倾国倾城。但与至高无上的权力相比,绝世容颜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李泌相信,若赐死贵妃可换得江山永固,圣人绝不会有半点犹豫。之所以踌躇不定,无非是在权衡利弊。
贵妃娘子哭哭啼啼片刻后,圣人忽召高力士进殿。他虽竭力保持面无表情,但李泌依然能察觉高力士脸上那一丝无奈和苦涩。
“圣人莫非欲借高翁之口”阴云刚爬上李泌的心头,吱呀一声怪响,紧闭的殿门微开一线,仿佛饿兽咧开血盘大嘴。
“李先生”高力士探出头对李泌招了招手。
“狠心的圣人、狡猾的高翁”李泌轻吐一口浊气,却消不尽胸中块垒。
“若得挽天倾,何惜区区名。可”李泌腿若灌铅,迟迟迈不出通往深渊的一步。
“李先生,家妹有急事要禀告圣人。”阿史那霄云宛若天籁的轻呼将李泌从万丈深渊拉回
为求富与贵,甘为三姓奴。
三月初三的长安,注定是个
动荡不安的沸腾之夜。潜伏忍耐许久的黑蟒乘八方风雨破土而出,长出尖利的毒爪,即将蜕化成恶龙。
大明宫丹凤门外,作为助力毒蛇腾空而起的狂风,吉温摸着髭须,得意不已:“李相,尔独断专行一世,临死仍不遗余力为盛王开启通往东宫的门扉,但汝可知,某担心相国在泉下太过孤寂,已送盛王殿下到黄泉路上陪你。”
吉温曾是李林甫门下走狗,后依附过杨国忠、投靠过安禄山,现又为东宫出谋划策。在他眼中,杨国忠是挡风的草包、安禄山为同行的豺狼、李亨则是虚伪的毒蛇,草包可操纵之、豺狼可共舞之、毒蛇可借力之,吉温应对起来皆游刃有余,唯有李林甫,吉温或俯首帖耳服从、或破釜沉舟背叛,却绝不敢生出半点与之分庭抗礼之心。
午夜梦回忆起在屈身李相门下的日子,吉温总觉得有头猛虎跟在身后,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噬。吉温当时不是没动过改换门庭的念头,然李林甫大权独揽、东宫孱弱无力,他自然不会做亏本买卖。
不过当杨国忠凭借贵妃娘子的石榴裙青云直上时,审时度势的吉温意识到垂垂老矣的李相日之夕矣,当即见风使舵。可惜杨国忠鼠目寸光,根本欣赏不了他的才华,吉温为前途计,不得不与圣人最垂青的边将安禄山称兄道弟,以争取宣麻拜相的荣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吃里扒外的勾当传入杨国忠耳中,疾若狂风的报复旋踵而至,吉温初露端倪的封王拜相之路登时危若朝露。
不过吉温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之徒,他决意脚蹬两只船之前,自然思量过可能的风险。但他早已看穿杨国忠色厉内荏的本质,并不畏惧右相看似遮天蔽日的怒火。
不久,急于保住东宫之位的太子便派裴诚登门密会,欲借吉温之力取信于安禄山。擅于权变的吉温岂会放过送上门的良机,顺势便投靠到李亨麾下。
在世人眼中,盛王蒸蒸日上、太子日薄西山,但吉温却深信事在人为。当年在李相门下,他无数次见李林甫施展手段,无中生有,化不可能为可能,而其行将谢幕前的神来一笔便是凭空推出李琦,勾起圣人的易储之心。
“天命本无常,皆人力耳。他人翻手为云,某亦能覆手为雨。”吉温兴起此念时蓦然意识到,自己虽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却并未走出李林甫投下的阴影。
借助吉温的穿针引线,东宫成功煽动安禄山起兵,打乱了圣人更换太子的节奏,为李亨争得转圜之机。不过太子并未喘息太久,盛王便被敕封为天下兵马元帅,执掌平叛事宜。一旦安禄山兵败,李琦即可凭借赫赫战功鸠占雀巢、入主东宫。
太子的反击则比吉温预想的还要犀利,裴诚说服腿疾远离朝堂中枢的哥舒翰暗中作祟,致使封常清兵败洛阳。吉温本以为东都沦陷能为东宫争得浑水摸鱼的良机,孰料高
仙芝迅速稳住阵脚,将幽并雄兵死死拦在潼关之东不开眼的王正见则在河东捷报频传,让本应动荡不安的局面渐而稳定下来。
若坐视高封二人辅佐盛王平定乱局,不仅安禄山会被千刀万剐,太子也将死无葬身之地,至于自己,吉温绝不相信杨国忠和李仁之是良善之辈。为身家性命计,吉温苦思冥想许久,终于从被朝野上下恨之入骨却圣宠不衰的杨国忠身上窥得一丝转机。
“诛杨震圣、问鼎大宝”,吉温将八个字吐出后,代东宫前来问计的裴诚先是眼前一亮,却旋即黯淡下去:“勤王大军云集京畿、飞龙禁军掌控长安,诛杨谈何容易,遑论震圣?”
“哥舒翰心如欲壑、后土难填,因争权夺利,其与杨国忠势同水火陈玄礼虽已遭圣人嫉恨,战战兢兢,然龙武军仍听其调遣”吉温阴笑着指明了方向。
吉温并不清楚东宫与哥舒翰交易的详情,他本想着借助陇右精兵刺杀杨国忠,但从今夜行动看,太子调动的力量远超其想象,不仅哥舒翰依约熄灭平安火,陈玄礼趁机引发长安骚乱,连身居华州大营的盛王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兵马击杀。
“四海鼎沸、盛王已死,圣人纵有千般手段、万丈怒火,又能如何?”仰望着黑暗中惶恐不安的大明宫,吉温洋洋自得、眉飞色舞:“今夕何夕,功成名遂。只需再稍稍加把劲,便可逼圣人效仿高祖,传位太子。”
千军齐呼星欲坠、烛火骤明鸦群飞。
“陛下有旨!”
吉温正畅想凭从龙之功加官进爵,丹凤门内遽然燃起千万点火把,驱散漆黑如墨的夜色。随着亮光而来的,则是飞龙禁军穿云裂石般的吼声,丹凤门外的喧嚣声顿时被之压下。
“陛下有旨!”
吉温适应蓦然而来的亮光后,抬眼看见一名熟悉的身影站在丹凤门上:“高力士”
“杨国忠者,本蜀中无赖,寒伧鄙贱。一朝拜相,不思宵衣旰食忧国事,未曾肝脑涂地报君恩,恣意妄为,狡言惑语,以障天听。擅开边衅,乱南诏藩属妒贤嫉能,变幽燕军民勾连外敌,谋碛西膏腴。结逆党以牟私利,掠寒畯而沸物议。幸有忠臣义士,诛杀此贼,朕心甚慰!杨门阖族,飞扬跋扈、为非作歹,皆罪不容诛。罪妇杨氏,性非和顺,娥眉善妒,虽有侍执巾节之微劳,却包牝鸡司晨之祸心,朕为天下生民计,革其名爵、赐其自尽”
高力士每读一句,身旁十几名战战惶惶、汗出如浆的小黄门便大声诵读一遍,然后是数百名飞龙禁军士卒高声重复佶屈聱牙的诏书。
“圣人的应变倒是比当年在湖上荡舟的高祖快得多”吉温急忙拽了拽陈玄礼的胳膊。
“陛下圣明!”披甲戴盔的陈玄礼不等高力士读完诏书,就拨开人群带头问道:“敢问高翁,杨氏尸首何在!”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四)()
“陈玄礼,朕知道尔等放心不下,已命小黄门将玉环带到丹凤门内,汝可敢进来查验!”苍老的帝王拄剑为杖,拾级而,傲立于城门楼。品書網
“陛下!”积威之下,陈玄礼笨拙地跪在地,不敢仰视。本擐甲操戈的龙武军士卒见状,急忙屈膝半跪,纷乱的暴民也随之行稽首礼。
“儿臣叩见父皇!”李亨不得不装出恭顺的样子。
李璘等一干聚集在大明宫前的凤子龙孙也顺势跪拜在地,唯有寿王的动作微微慢了半拍,不过丹凤门内外众人各怀鬼胎,无暇顾及李瑁这个失意之人。
“微臣斗胆,请陛下恩准,将罪妇杨氏的尸首送出宫禁,供万民勘验!”吉温明白太子不便与圣人直接发生冲突,主动跳出来当恶人,而他当年在李林甫门下,最擅长的也正是当咬人的恶犬。
“大胆吉温!”
不等高力士说完,身形憔悴的帝王无力挥了挥手:“由他们去吧。”
丹凤洞开玉容冷、干戈交错星辉黯。
当载着杨玉环尸身的四轮马车从门洞驶出时,猎的民众纷纷欲前围观。
“龙武军,守好马车,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陈玄礼深知圣人对贵妃娘子极为宠溺,故不愿在些许小事节外生枝,惹李隆基不快。陈玄礼服侍圣人多年,虽因种种缘故兴兵逼宫,但他期冀的是圣人能效仿高祖、睿宗,见难而退,将皇位传于太子,安心当太皇。若要与服侍多年的圣人兵戎相见,陈玄礼心里还真没底。
“陈大将军,汝可看仔细了!” 一脸鄙夷的高力士手扶栏杆,点点泪水潸然而下。
“陈大将军,可别被人骗了。”吉温稍微有点焦躁,事前不是没考虑到圣人会弃卒保车,但李隆基如此干脆利落赐死贵妃娘子,多少还是出乎其意料。
“裴诚并未显身,太子殿下面若止水,看来东宫还有后招”吉温虽勾搭李亨,但他毕竟并非东宫嫡系,并不清楚太子的整盘谋划,眼下只能看一步走一步,暗示陈玄礼无论真假都要指鹿为马,拖延时间,挑动民意。
“陈大将军,朕已下诏废了杨氏的封号,而今马车里躺着的不过是具罪妇的尸身,朕的子民自可随意观看。”李隆基似乎识破了吉温的心计,站在城楼幽然道。
“陛下都许可了,你们还不让开!”刚在宣阳坊烧杀抢掠一番的暴民胆色壮了许多,嚷嚷着冲向马车。陈玄礼见群情汹汹,不得不示意龙武军放行。
残红方落香犹在、玉人新陨容不改。
“哎呀,真是贵妃娘子”绝世容颜残存的几丝光辉,也足以令凡夫俗子自惭形秽。马车仿佛惊涛骇浪的灯塔,召唤着颠簸暴躁的航船,而越靠近灯塔,船只越平静。
“贵妃娘子,某等实无心伤汝”陈玄礼来到车前仔细打量片刻,熟悉的容颜令他不由心烦意乱,“陛下之果决一如当年
,难道只能血染大明宫”
宠妃香消解郎困,君臣相顾释重负。
丹凤门城楼,一直定睛观察局势的高力士压低嗓子道:“陛下,民心渐定,当依李先生之计,抚慰龙武军,分化太子与陈玄礼。”
“不枉朕疼她一回”李隆基松了口气,清清嗓子正要拉拢陈玄礼,却听城楼下蹄声凌乱。
“陛下,叛军破潼关后又陷华州,盛王身死,某等以命相拼,只抢回殿下天下兵马元帅之印。”数名身着残破不堪应龙战袍的士卒举起一方大印,耀眼金光夺人心魄。
“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