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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果然用上。
她于低调中,把那早已烂熟于心、融会贯通的仪态摆出来,一颦一笑,相信都妥当高贵,更相信暗地里有冷眼看见!
冷盘摆完,为首的宫娥发声令,戏台猴儿们都下去,琴鼓都歇。换管弦精细吹打,又几行翠衣红衣宫娥,才引出公主来。因是纯女眷的宴会,雪宜公主倒没遮帘帷。就大大方方露出脸来,五官深刻,事实上,深邃得简直可称为硬朗了,这令她的美与其说近乎美妇人,毋宁说是近乎美男子。嘴角那儿点着一颗痣。总算叫她的形像稍许添了些妩媚,否则,这一张脸可就太严肃了。
公主既已出场,自然锦城的马屁精们都急着想要奉承,无奈司礼宫娥谨肃威严,又请升座、又领起祝、又命停乐、又叫奏乐、又摆热膳、又传汤膳、又送盒匙、又转茶酒、又挪罩盘、又换碟碗,啰啰嗦嗦、琐琐细细,众人光听她令都听不及,竟空不出口来拍马屁。这才叫天家威严!你想越众而出大肆献媚,还怕失了礼被凤颜一怒之下拖出去打死呢!
好容易这几道礼都唱祝完了,雪宜公主含笑道:“都是女眷们自己聚聚,又是头一次会面,别太多礼,把人拘住了。”司礼宫娥应声退后,众人一时还不敢说,台上大小猴儿们却放开拳脚打得热闹了,有几个胆大些儿的,便进了几句恭维话,雪宜公主答得很客气,于是大家放松得多,渐渐又重演开宴前抱团儿献媚的盛况。其中又以云舟有档次,奉承也奉承得最具分寸格调,公主果然对云舟也最重视,专门跟云舟谈了整整三句话呢!幸而跟其他女眷也没冷落,还主动找些话题,先不过谈些锦城风情、说些京都趣事,渐渐提到这个王爷府,公主笑称虽没修完整,但也无大碍了,她可以回京叫七王爷来住。在她去京里的时间,希望王爷府可以彻底修缮完毕了罢,这样七王爷来时就可以直接住了。现在?现在还是不行哪!也就她如今下榻的主楼的摆设,她指点着还算调配好了,其他屋舍,都要照这种水准做过,当然一些大老爷们在这方面可能品味差些,她也不苛求,会留两个宫娥在这里指导。至于一些檐柱,太丑了,还是要换,还有瓦片,体制还是要的,并不是说所有顶儿都铺成王爷等级的碧瓦,但也不能只有大殿一座吧?运来的琉璃瓦是够的吧?主楼的屋顶,还有某某坞某某丘边上某某亭某某榭,景观效果上还是蛮重要的吧?瓦都要换吧?边角那些没造好的花木与建筑都要造好吧?这都要七王爷来时就完工,对吧?
不对……以唐太守的巴结,都没想过半年内把一切完工,不过先赶出主殿,其他边角活想等王爷住进了之后,再慢慢修的。(。)
第四十三章 伊人胸中有沟壑()
唐太守也根本没想过连家什陈设都要尽善尽美,园中几乎一半的大建筑也全要换瓦片——换瓦片几乎比新设瓦面还累呢!在七王爷来之前就要做好?开玩笑!
如果唐太守在这儿坐着,听到雪宜公主这个意思,准当即要哭出来。
奇怪的是雪宜公主对王爷府有意见,为什么又不跟太守当面提,却要在女眷们当中问呢?
她语速不快,但威仪极强,一句递一句的问下来,女眷们几乎都要静一静,还等着聆听她的高训,好容易反应过来,公主已经说完话,等着回答了。回答什么好呢?
公主既已等着回答,那一定会有人回答的。最伶俐的张夫人,动作得最快,嘴唇皮子已经掀起来了,生怕措词不雅,喉咙里停一停,再修整一下思路,嘴唇就凝在那个诡异的角度,想必不会停留很久。
在那之前,云舟已先行开口。
她说的话,后来,就传到了外头去,当然也传到了林代耳中。
是双双到谢府打探来的,但打探得不清楚,只知道是云舟主事,帮忙负责王爷府的后续安排了。林代想知道更详细的经过,那倒有一个办法:直接道贺去!
一边贺喜,一边当然就要聊开了。必要的细节,都可以这时候聊起来了。
云舟还是那副胜不骄、败不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只道自己不配这样的职守,公主有令,只好听从,也全靠太守他们帮忙。
唐太守则是看准了:云舟要攀高枝了!
雪宜公主明显看上了云舟啊!
皇家想让太子明年结亲,难道公主已经属意云舟?这可要赶紧儿的巴结起来!
唐夫人又另有一番怨怅。她埋怨唐静轩:“这么好的姑娘,皇家都看得上,你居然不要!早把她定了,不就是我们家的媳妇了吗?”
唐静轩唯唯喏喏,出来后想想:说云舟会成为太子妃?也不至于罢!毕竟云诗已经是皇上宫里的人了。姐姐伺候皇上。妹妹再伺候太子?这乱了辈份不是?
但话说回来了,“先行君臣礼,再叙夫妻情”,皇家权威所至。打破一切伦理。别说姐妹什么的……就是姑姑和侄女都进宫当了娘娘,也有过的不是?也没人说乱了纲常。皇家定下的新身份,代替了她们从前的身份纲常。
何况,云舟也不是谢家的嫡亲姑娘,原是外头认的义女。皇家要是介意,完全可以让她再认更显赫的高官做父母,这便规避了伦理问题。
这样说起来,云舟真的有可能进皇家?她有这么好吗?唐静轩想着。很认真的想。
他努力回忆云舟的模样。都是本城的望族,很多场合还是有机会共同参加的,尤其几年前,当他们都还小,男女之防不需要很严重,见面的机会更多。
唐静轩记得,谢四姑娘不丑。长相很舒服,但肯定不惊艳。否则,他的记忆不会这样模糊。
她的服饰举止,也很妥当。唐静轩这样挑剔的人,一路回忆下来,竟想不出一点点她有什么差错的时候。
再说她的才艺,应该也是知书达礼的吧?又能伺弄花草。唐静轩看过她安排的花草盆景,的确是好。能在方寸之间造出雄奇幽险的川峡、萧森幽静的密林。真可说胸中自有沟壑了。
还有她的插花,不单单是插在瓶里就算数的,还特意用湿沙固定住。移动时也不容易移位。
真是个很认真很仔细的姑娘哪!
可惜唐静轩想来想去,也没有非想跟她成亲不可的意思。好吧!他承认她是个好姑娘。皇家想要,他就道喜好了。反正他不觉得可惜。
——说得就好像别人多稀罕他可惜似的!
唐静轩失笑。
张家则要疯了!他们跟谢家,朝中各自属于不同的势力。宫里么,两个姑娘斗,锦城么,就是长辈小辈们综合着角力暗斗。在宫里,张家姑娘升了嫔,谢云诗只是个贵人。看来张嫔压了谢贵人一头,然而谢贵人另外攀上一位当红的妃子,张嫔倒也欺凌她不得。而在锦城,张、谢两家连年暗斗,各有胜负,直到这次关于唐静轩的婚事,张绮儿,求荣反辱,避出城去,大大的削了面子。云舟在其中出力良多,几位长辈都暗里有数。幸亏最后也没便宜了云蕙,张家松了口气。随即谢家又迭出丑闻,张家又抖起来了,张绮儿这才敢回来。在云蕙的丧事上,张家暗里撺掇着刘家,想再给谢家闹点不愉快。可惜谢家顶得住,刘家又不争气,事情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直到如今……公主竟然对云舟青眼有加!
张家仰天长啸啊!满心满眼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都是他们五姨娘不好。”张绮儿表示意见。
呃对,雪宜公主在宴会上,还特意过问了尤五姨娘的生育问题。
张家女眷在宴会上,乍听这话题,完全懵住,不知是从何说起。哪个五姨娘?谢大老爷的?还是二老爷的?呵,大老爷古板,二老爷花案多,大约是二老爷那边的罢——对了对了!前阵子二老爷的小妾和小妾的子女们不是前后脚的出事嘛!那时张家还看好戏的帮他扳手指:还有多少个小妾和子女供他糟心的?嗯嗯!就有这么个待生产的小妾!是姓尤啊。
张家女眷刹那间想得起来的,只有这么多了。
林代后来听说,只想起床边那个女人,紧张的凝视新生的粉红小婴儿,是有那样满满的爱!
——也不过是普通女人的母爱罢了,又怎么会上达公主的凤听呢?
这还得从头说起。
原来等探望新生儿的宾客们都走以后,乳娘要把小鱼儿放下来,尤五姨娘斗胆提了个意见:“吃饱了吗?”
“睡着啦!”乳娘回答,要把十小姐放进摇篮里。
“放我身边吧。”尤五姨娘恳求,“行吗?”
其实是不行的。只因老太太、太太们并不太高兴姨娘生的小少爷、小小姐跟亲娘一块儿睡:小少爷、小小姐都是主子,得管正室叫母亲的!跟姨娘睡得太热乎,日后容易出岔子。(。)
第四十四章 生之杀之()
要老太太、太太们还在这里,尤五姨娘提都不敢提这种要跟孩子同睡的非份要求。这会儿人都走了,接生的、服侍的婆子累坏了,都走的走、留在这儿的也打起瞌睡了,她才敢跟乳娘打个商量。
乳娘是新从乡下被雇来的,不懂那么多规矩,只觉亲娘跟宝宝睡一块儿,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亲娘肯照顾,乳娘岂不可以轻松些儿?
乳娘自己有个新生的宝宝,才吃了四个月的奶,她要出来赚钱,就摘断了奶头,让自家宝宝在家喝米汤,说起来狠心是有些狠心的——但她要不狠心,家里说不定连用来烧米汤的米都没了,穷苦人,怎么办呢?刚摘奶那天,宝宝是哭闹得真凶呀,乳娘没睡好。再往前四个多月,一直在喂奶,她也没睡好,上眼皮直往下眼皮打架。小鱼儿往尤五姨娘身边一放,乳娘自己坐在软椅子里,就打起盹来。
尤五姨娘可以安安静静的看看自己的孩子。
皮肤是真红,像烫坏的小耗子,红得都发紫了,襁褓上的帽布遮了她半个脸,免得她受风。她睡得真沉,很瘦,满脸白毛,鼻子很塌,鼻梁上那层皮肤是近乎透明的,可以看到下头的一小块鼻骨。
这孩子太丑了吧?尤五姨娘颤抖着手把襁褓上的帽布掀起来,要看看她的全貌。
一大块紫黑的斑,从额角一直到耳后——
“为什么会有斑?”尤五姨娘大叫起来,“小姐长了个斑!”
盹着的人都被她吓醒了,忙忙的来看,操着乡间俚语安慰她:“小人刚生出来有点瘀血么很正常哉!歇歇就消退唻!”
“这是瘀血吗?”尤五姨娘眼泪冒出来了,“不是胎记?”
“哦哦,胎记。”婆子们明显在哄她,“胎记么歇歇也会散掉的呀!”
歇歇不散掉怎么办呢?尤五姨娘不作声了。那样的话,婆子们也没什么办法了。没什么好讲的了。
人们又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去了,小鱼儿又放回摇篮里。厨房里给尤五姨娘端来滋补的猪爪汤,为月子里忌讳。没放什么盐,只搁了红糖,汤里一只水噗的蛋,也是甜的。腥得很,尤五姨娘勉强吃下去,有了些力气,能扶着床沿把脚搁在地上,试了试。产道仍作痛,跟生产时的巨痛就不算什么了,也还能走。她绕过打着盹的乳娘,两步,挪到了摇篮前边,小鱼儿还在睡,她试着抱一下,很轻,像只小猫,抱得动。
尤五姨娘抱着这小家伙又躺回了床上。
胎记是消不掉的。尤五姨娘小时候就认识个小姑娘,脸颊上一块拇指大的胎记,破了相了,谁都不要她,那小姑娘只好穿最破的衣服、干最脏最累的活,末了,也没人肯娶她,现在她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这样活着有什么用呢?
尤五姨娘是个婊子养的,不是骂人的话。是真话。她亲娘是个妓女,某几年里红过一阵子,怀上孩子,吃药捅下去了。养养身体,继续赚钱,赚得就没以前多了,后来找个准儿,又怀上某个男人的孩子,要了好大一笔赡养费。倒是真把孩子养下来,带大了,就是人家说的“小尤姐”。小尤姐要替娘挣钱,吹拉弹唱学了不少,作个清倌人,还没开脸,被谢二老爷上了手,弄进府里,成了五姨娘。所有姨娘里,数她的出身最说不出口,婊子养的……连烧饭的老婆子都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不起她呢!她亲娘就为了这个不敢来看她,晓得她大了肚子,也不敢送碗补汤来,只怕给她丢脸。
她第一个孩子,偏偏流掉了,连仇人都找不到。谁下手害她?总是她自己晦气。
第二个孩子,又破了相。谢府里头也有个破相的先例,八小姐云波,还是在脖子上,不是脸上呢!瞧她们母女可怜成什么样。
何况婊子养的小尤姐,生的额角破相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