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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石砖瓦?那箱子车子的待遇又似乎太隆重了。
锦城人其实是见惯这些囚犯的。最近一次,在过年前那三四天,诸主要街道的积雪都靠他们铲掉。其实就算不铲的话,再过几天,雪也就化了,但为赶在年夜里大家有个好心情,官府还是得把街上的雪除了的。听说干这活的时候,很是倒毙了几个囚徒。没关系,谁叫他们犯了事呢?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些许几个苦囚,死了倒还清净。
只不过,从过年到元宵这段时间,他们本不应出现在锦城的干道上。
他们一出现,就好像锦缎上甩了污泥、美人面上有了疮痂。(。)
第五十七章 河岸苦囚()
没人指挥,行人们都避到两旁,小摊贩们也难得肯主动把自己摊子往后挪挪,不是出于礼貌,只是生怕被他们碰到。他们走着、挪着,蚂蚁一般埋头推、拉、扯、拖着沉重的大车。人流在他们面前不断分开,本心是出自厌恶,但这举动仿佛赠给他们某种敬畏尊荣,他们便有了类似地狱妖魔一般的威严。
如果没有某件事的发生,他们过去也就过去了。人们很快会忘记他们,像上完香的香客,回头就忘了庙中泥塑的神佛,该干嘛还是干嘛去。
碧玉也暗啐了一声,半是笑自己刚才失惊,半是去去晦气,然后就急忙从他们身边擦过。
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强盗”。
邱慧天他们还守在河边哪!衙役们也还在,板着脸在问话。
衙役们倒真没有徇情。之所以还押在河边问讯,而没有立刻押回去,这也是有讲究的。所谓“按窝讯”,就在犯罪现场,把该问的都紧钉着问,任何细节都可以立刻与现场细节去搭配,一有出入,立刻可以发现。
那“强盗”却叫着撞天屈,什么都不招,只抱怨:“看她单身一个小娘子,在河边危险,好意要去提醒她是有的。平白无故冲出人来伤我。他们才是强盗。玩仙人跳的!要陷害我哪!”
衙役看过大少奶奶的服饰、也看见了这一圈小厮家丁的排场、再比比“强盗”的模样,当然不信什么仙人跳的说法,把他推转方向,朝着邱慧天等小厮那边问道:“你说他们陷害你?”
“强盗”痛叫起来。
衙役们推的这手法也有讲究,跟什么“分筋错骨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故意叫人不好受就是了。
“有话好好说,别打我呀!”“强盗”讨饶。
衙役们嗤道:“推你一下,你就能说是打。可见刁猾!”趁势又威逼他招供。“强盗”实在说不出什么,倒嚷起:“那小娘儿到底什么来头!害杀我等平民!”这样的话来。
碧玉正好到了,只怕谢家名声受损。便劝衙役们暂停,且把他收回监里,细细拷问身份便是。衙役们点头答应。碧玉又向邱慧天道谢不提,回来路上。却见一个苦囚跌倒了。
不知是冻、还是饿、还是生病,一下子,一头栽倒,连累他身边一干同伴都跌倒。
车子欹侧,倒没翻。倒一只箱子没扎好,滑下来,摔在地上,木条钉得结实,倒没有摔开,但里头“哗啦”一声,监运官的脸色就变了。
他快步上前,撬开木条上的钉,扒开刨花,露出里头明晃晃、碧油油的琉璃瓦。是王府等级才能用的瓦。
这是准备给七王爷建行宫用的。
这一行。四辆大车,每车十六个木箱,每箱九十片瓦,都用上好细木固定、刨花隔开,片片都在营造司计过数,要是铺顶时坏了,坏掉的碎片还要运回营造司,用专门的法子销毁,连渣子都不流落给民间。坏得要是多了,营造司要拿监造官是问。监造官要拿每一级的负责人是问。
于是这一级的负责人,监运官,只好拿苦囚是问。
查明木箱里的瓦碎了三片、磕伤了六片,押车的官差们都恶狠狠上去踢打鞭挞苦囚。监运官也动了手。当街一片苦声,无人敢劝。碧玉也心惊肉跳的,连忙擦着路边走了。回去,明珠说了大少奶奶鲁莽行事:“然而只为大公子荒唐。原是不知他年节下哪儿去了。让老太太知道,少不得又一场气生。咱们瞒过罢!”
碧玉道:“原该如此。”又忍不住把路上所见苦囚的处境说了。
明珠也听得眉目落色。
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明珠父亲还没有把明珠姐妹几个卖掉。但已经在接洽中,要不是后边时来运转,明珠也就难以成为日后谢府的明珠,说不定变成窑子里的嫣红,好拿卖身钱救家里的穷了。
她带着惶恐,当差更谨慎。云舟倒是听见了些风声,后来问她结果。结果是“强盗”问不得实罪,要了比罚银,到底放回家里——原也是老街的苦人家,借了罚银还不上,就跑了。
云舟叹气:“竟是如此。”
此事就告一段落了。
云舟回去,还没进院门,筱筱便出来报:大公子在等姑娘。
云舟心头一惊,饶是这样好涵养,神色上也不由微微露出来。及至进去,云剑一身家常暗纹白袍子,正要寒喧,把她相了一相,道:“怎么了?”
云舟眼快,已见他旁边那只伽楠木掐银丝寿字大方盒,便道:“哥哥又把烫手山芋送过来了,还问我怎么了。”
云剑笑道:“偏你能掐会算。”便让把大方盒打开,里头两只匣子,一只掐丝珐琅福寿康宁字方匣,上有签子标着“澡豆”,又有一只行云纹紫檀匣,上头标着“药脂”。云舟对此好奇,探头看,里面还分夹层,最上层四枚牙筒,一般儿的五寸长短,指头粗细,分四季题颜,第一枚淡青色,刻春原新草图,又有蚊足般“辛夷”二字,打开,乃是辛夷香;第二枚作湖碧色,接天莲叶中点数茎嫩荷,是薰陆香;第三枚枚踯躅色,刻画驿道山墙、槲叶枳花,为沉香;第四枚伽罗色,作雪景梅枝,却无香——前三种香气俱为君子喜用之香。
云舟瞄了云剑一眼,云剑摊手。
这四枚牙筒尾部俱穿孔,可系于带上,不系带也可直接置于囊中,供系绊的细绦带与供放置的绢囊也已备在旁边,小囊俱只有筒子这样大,素色暗花,沉着可爱。口脂之外,另有熏衣香,无非蘼芜芝兰、流黄郁金等物,盛玉盒中,各各标明,这是第一层。打开第二层,乃是两只金装象奁,一为发泽、一为面药,打开来,每只象奁中各有一只暗花蝠来银盒,一盒微作白檀香、一盒无香。面药却作了一大一小,小的是备人随身携带,也配有绢囊。往下第三层,乃是双鸂鶒鎏金盒,盛的是涂身香脂,量更大,故占了整整一层,一般是备了两种可取用的。
云舟全看完了,叹道:“想得倒是周全。”
云剑苦笑:“别提了,说春天京城也干燥,叫人捎了给我,说行途得用。谁用这个?”
云舟也不问是谁——知道是七王爷——但抿嘴笑着,比开手掌作翩飞状:“现有人得用啊!”
云剑“嗐”了一声:“你再说,我真也给他去了!”
看来已另有心意到蝶笑花跟前,这一盒是留给云舟的。云舟低了低眼睛,道:“那我便收下了。只是,大哥哥,你自己当心。”
云剑答道:“我省得。”(。)
第五十八章 装穷过新年()
年刚过完。今天风大,树上的雪被吹得“哗啦”落下来。地上凝着灰色的冰。冰里还封着死了的小虫子。田野里没什么人,但听“咣、咣”的声音,倒似铠甲武士在操练。
其实不过是箍桶的声音。
易澧的爹敲了一会儿,把完成的桶放在右边,数了数,五个。每个四文钱,今天有望赚得大半吊钱。可以把过年的花销贴补贴补。
易澧的娘在后院洗衣服。依然跟往常一样,揽了人家的衣服来洗。他们好处是院子里自己有口深井,水从来都满盈盈的。冬天特别好。井水暖和。易澧的娘不用像有些女人一样到河上洗衣服,把手都冻裂,有的男人还要讲:这些女人的手像鸭掌一样,不怕冷的,让她们去!
谁的手活该是鸭、是鸡、是猪、是狗呢?落难的王孙不一样在阴沟里刨食。把易澧的爹娘请到宫殿里,怕他们不会吃香喝辣养尊处优起来。
林代收了易澧之后,给他们的钱,其实也够他们小小的养尊处优一把了。但他们穷困归穷困,有个好处:拿到钱,不会立刻去挥霍。
他们手里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银子,吓都吓死了!藏哪儿都觉得不妥贴,恨不能挖一个百丈深的大洞埋起来,上头放一窝毒龙来守护——如果他们搞得到毒龙的话。
要他们花这笔银子?就跟要割他们肉一样。会痛!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把债还了、把儿女需要的衣服买全了、米瓮里有米、油瓶里也居然有油了。除此之外,他们就不肯再花了!除非是买田地。地是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但很快,林汝海的产业破败了,居然负了好多债,而崔大管家又跑了,现在整天有一堆人堵他们家门口,据说是要算帐的。吓得连蓉波姨奶奶都跑掉了。后来那堆讨帐的走了,大概帐目还是算清楚了。但是流言蜚语却没有平息过。易澧的爹娘生怕自己手里拿到的银钱,也会被债主上门讨走,填林汝海铺子的空缺。于是他们开始装穷。并对外宣称:他们从来就没有富起来过!
各种长工短工的活计,他们也还接着干,甚至他们的孩子也还接着干。他们实在是苦坏了,送上门的活。不接,那工钱眼看着赚不着,就好像口袋要空了似的,有种天然的恐慌。而他们的孩子如果不干活,闲在家里。他们恐怕孩子们要变坏的!
对穷人来说,游手好闲都是一种罪恶。从根源上来说,这是因为赚不着钱,穷则生变,不是饿死,就是铤而走险,往往后者的可能性更高。所以在穷人之中,把游手好闲与罪恶划上等号,是合适的。可是对于易澧的爹娘,已经拿到林代给的那么大笔钱了。已经脱离穷人阶层了,孩子们适当的清闲一点,并不必然引发罪恶。可惜他们受穷苦的思绪浸染过久,已经忘了这道德观最早是怎么生发的,只记得当中划的等号。因此他们也不允许孩子们空闲下来。
易澧的姐妹们做着针线活、或在厨房里忙乎,兄弟们背了一捆柴,跟其他柴禾一起码在院子里,并把鸡窝拢好。
这时候他们看见有客人上门了。
客人乘着两顶小骡车,一前一后,速度不紧不慢。车子算是很朴素的样子。但在乡间来说。骡子不去干活,还要拉人,已经算奢侈了。还要专门备个车子!还是两辆!这绝对已经不是普通的排场了。
挎着衣篮往家走的易澧他娘站住了。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无措的拿手抿到耳朵背后。风又把更多的头发吹起来。她用手按住。但衣篮太沉了,一只胳膊撑得很酸。她把按头发的手放下来。重新握住衣篮把手。风把头发吹得糊了她半脸。她又不能像往常那样低着头来躲避。骡车近了。她急得要哭出来了。
“咣、咣”的声音又从小院里响起来。易澧他娘终于有了主意,连忙赶回去:“他爹——!”她担心是讨债的,没在林汝海祖宅那边讨到债,终于跑这儿问他们要卖儿的钱抵债了。他们到底被连累了!要不要躲到地窖去呢?还是跑后边小树林里猫着?
风把没关好的篱笆门吹得啪啪响。他爹没出来,他哥哥先出来了,然后是他姐妹。躲在后头看,眼尖,瞧见了,告诉他爹,他爹也确认了:赶骡车的,有一个是邱家小厮,邱慧天。
邱慧天是伺候小姐少爷北上投奔她外祖高门楣去了,他们记得。那末不是债主咯?会是林代打发人给他们送年货来吗?
“可是年货已经送过了。”易澧他爹搔着头皮,想起来。
都是实用的东西,腊肠、咸鹅、风鸡、整条带肋骨的生猪肉、各种馅的馒头。他家女人们收拾到现在都没收拾完呢!还有布。顶顶好的棉布,也有素的,也有染色的,也有印花的。易澧姐妹们看到,馋得眼都绿了。易澧他娘收着,还舍不得就全做了,为了过年,好歹剪出来十八尺,拿猪肉去换些翻新的棉花,给全家都做了新衣裳。
那做衣裳的还说呢:“孩他娘,新棉花比翻过的棉花更暖和!你们还省这几个钱吗?”
“省的!我们又没钱!”易澧他娘连忙哭了一顿穷。
易澧姐姐已经知道怕羞了,躲了出去。他娘把她拎回来:“瞧,这么大孩子了,没钱,说不上那种势利眼要钱的人家!他婶,有啥会过日子的好人家,说给咱们呗?”
易澧姐姐脸涨得血红,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做衣裳的摇摇头,操剪子做衣裳了。
——总之,易澧他爹娘都觉得林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