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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神微笑道:“那么余生的剑呢?”
年青人道:“他是活的,太活了,把我逼到绝路上……所以在下只有拼死一击,抱歉,留手的余地都没有——”
“剑客以命奉剑,”剑神淡道,“他求仁得仁,你又何憾之有。现在说第三关。”
年青人道:“第三关,剑皇封死了我所有可能出手的机会,我已不能出手,败而无憾。”
剑神向秀童道:“每个人都在修炼自己的剑,像山上的竹木抽出自己的叶子,本身都可能是完美的,只有经风吹过,才会生出万千姿态,才会有破绽,也才会有弥补破绽和致人破绽的**。剑道的精髓就在这一切不确定的变化中。一直以来你沉迷于自己剑式的完美,我也就放手让你完美。如今终于有人让你一败,你的心中生出了破绽和**,我才可以教导你:到人间去!去经历更多的混乱挣扎,让人来锤炼你的剑心,剑才会成为一柄活剑!”
秀童眼睛闪闪发光道:“师父其实并没有向我解释三战的因果。”
剑神道:“不错。”
秀童道:“师父希望我自己到人间去体悟。”
剑神道:“不错。”
秀童热切的叫起来:“可是我怎样到人间去呢?”
剑神微笑,向年青人一指道:“信使已经来了。”
秀童道:“什么?”
剑神面色一整,向年青人沉声道:“魏门如生,为何自断一臂?”
年青人朗声回答道:“为有事求剑神。在下如一只手臂都不愿意舍弃,有什么立场请求剑神放弃二十年归隐生涯,俯允出关?”
有所得,便要有所舍。自己一毛不拔而想求人帮忙,不是年青人的所为。
剑神微微颔首:“你家主人要我出关?”
年青人整肃拜礼道:“主人托在下呈上这份拜礼,请剑神过目!”单手解下紧紧缚在身上的背囊,奉上。
背囊里面,是一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盒子里面一只风干的人头,一封长函。
剑神见人头时,眉心顿时一凝,待读罢长函,长叹不语。
直到此刻,剑神的面上,才真正有人情绪的波动。
年青人似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效果,惟肃立不语。
秀童忍不住了,道:“师父,这人为什么巴巴的送个人头来给你?”
剑神道:“因为这个被断下头来的人,是我想杀的人——从前我有个朋友死于非命,这人是凶手。”
童子道:“那师父当时为什么不杀掉他呢?”
剑神道:“因为当时还有很多证据为他脱罪,我心中存有疑惑,他更趁机设计让我许下承诺,终生不伤害他。”
童子道:“呵,能设计师父,他一定是个很聪明的人!”
剑神道:“不错。”
这两个字似科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秀童终于发觉今天的师父好像有点不对劲。
从一个超脱一切的“神”,变得更像个“人”。
从前那个死于非命的朋友,对他的影响一定极大吧。
有一种影响能够超越时间、超越神。
秀童应该闭嘴了。
但又忍不住问:“那信这么长,说的是什么?”
剑神道:“确凿证据,详明推理,说明这个人是凶手。”
秀童道:“呵。”
剑神长身而起。
袍袖飞扬、白发萧萧。他长啸!
蛟怒龙奔、渊颤岳沉!
年青人立不住脚,竟不由得跌向地上。
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这一啸中战抖沉沦。
但是这声音好像也不是很响亮的。
声音浓烈到这种程度,叫人已经分不出它的强弱——不,甚至已经分不出这是声音了,只觉得是那样浓烈的感情喷薄而发,充塞宇宙之间,让天都为之痛哭!
传说中的“天哭神功”!
天哭一啸。
啸声骤止。
年青人摇晃一下,立定身子。
他发现他们周围的一圈,木叶已萧萧落尽,如无数青碧的尸体,一片叠一片伏在大地上,风中犹瑟瑟不已。
再远些,几处山峰上原有些孤石耸立的,竟都崩裂!
这是什么威力?
欺凌造化若此!
天地何辜,剑神一啸!
而远处山石崩裂、近些的树木不过落叶、再近些的年青人毫发无伤、离中心最近的秀童看起来甚至没有受到一点震动。
这是什么原理?
夺造化之功若此!
地震天哭,剑神一啸。
而剑神已然平静了。
好像把所有暂时凌驾于他之上的情感,都转嫁给无辜的天地去承受后,他已经得到了释放,又可以回到平静、慈祥、威严,操纵一切的“神”的境界。
他沉声向年青人道:“为何要我下山?”
年青人道:“为了对付一个魔头,恳请剑神出关帮忙!”
剑神道:“你家主人送得出这样的拜礼、派得出你这样的人,有梁子尚需要老夫帮忙?”
年青人低头拱手道:“此魔头心智与武术都令武林瞠目,非剑神不足以挟制!”
剑神眸中电光一闪:“你说武术?”
年青人道:“是!”
剑神道:“是剑术、刀术、还是拳术?”
年青人道:“没有人知道。”
剑神道:“哦?”
年青人道:“他手中兵器、使出来的招式,非剑非刀,似剑似刀,江湖人无可名之,只称呼为‘魔器’,并有四句口诀……”略顿一顿,道,“乃是‘魔人魔器,天下震怖;神剑不出,谁论赢输’!”
指明唯有剑神之神剑配与之一敌!
这是什么样的魔人,什么样的魔器?!
剑神的眼神清亮。
“幼生、木锐,为我与秀童整理行囊,我将携他往人间一行。”他吩咐。
不现身的仆人应喏而去。
剑神注目于年青人,叹道:“固美玉也,欠些雕琢。随我来,传你些呼吸吐纳和入门剑法。”
年青人大喜,拜谢!(。)
第六十四章 剑神赐罚()
很久后,当秀童不再是秀童子,他曾回山向当年的同伴幼生讲述人间,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人间,是个很吵很吵、很大很大的地方。”他说,
“关于人间的大,你想像一粒微尘落在一片叶子上,面对一望无际的错综叶脉,已经觉得很大了吧?可它不知道下一秒钟会被吹落到树干、泥土上、还是老虎的背上,它不知道树干之内的植物的世界、老虎之外动物的世界、泥土之下大地的世界,想想这些世界加起来对于一粒尘埃有多大,你才能想像人间有多大。
“至于声音,你想像清晨鸟儿开始叫、动物开始伸懒腰、植物毕毕剥剥的在生长,已经够有声音了吧?可是如果每棵树上的每片叶子都是一只鸟、每只鸟上每片羽毛都会唱不同的歌;又或者每座山头每块石头都是一只动物,每只动物的每个部分都会发出不同的吼叫;风和风互相打架、云和云彼此调笑、连尘埃都有能力鼓噪。想想这个,你才能想像人间有多吵。
“啊,还有权谋!你知道虾吃小虫、小鱼吃虾、大鱼吃小鱼,它们被水鸟吃,水獾伏击它们,于此同时螳螂吞食了一只竹节虫,黄雀吃了螳螂、蛇吃了黄雀、獴吃了蛇,獾和獴被山猫吃,它们的尸体又被植物和小虫们分解……这已经够复杂了吧?可是想像水鸟彼此算计、螳螂和鱼联手干掉黄雀,竹节虫为了取悦水獾去挑衅山猫,虾团结起来围攻蛇,连植物们都参与混战?想想这个,你才能想像人间的勾心斗角有多可怕!”
秀童终于描述完了。幼生闭闭眼睛,再张开来,道:“我想像到了。”然后起身拎沸水给秀童冲茶。
秀童凝视廊外山景,心里有点悲哀的明白:
不,他的同伴永远也不会知道。
没有亲身到过人间的,永远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卖花小姑娘的叫声,怎么样清脆了青石板街道;谁家的洗碗水泼湿了一片灰色苔藓;脂粉香怎样混和了阴沟里的味道,当富贵人家的紫丝步障悉悉簌簌拖过去,阳光打亮了马蹄上的铁,挑夫担子正擦过忧郁的书生,而一墙之隔,一个小孩咂着手指等待一朵花开,那朵花也许很久都不会绽放,也许马上就开;蜜蜂从他眼前飞到隔壁院子里,一个婆子在给她的主顾盘算怎样诱奸对门的妇人……
秀童在回忆的是他跟师父初次见到公子带的那个城市。
那其实是个不大的市镇,也不是他们旅途的终点,只是供人休息的行馆。
止水山庄庄主为魏俅公,既请出剑神,却又不亲自出迎,只派他的公子在半路行馆迎接。
这位公子名为“带”,俊俏得如一块玉也似,双眉凝黛、长长斜飞出去,女子气中又有那样的英气。
秀童一向觉得自己长得还算可爱,看到公子带时,就不由得呆了。
雪白中衣,淡淡青色的深衣,金钩玉带上的绶绦沉静垂下,墨黑头发那样优雅的束起,微微环琚动响,细致暗纹不动声色散发幽香。
如此高洁!
而他的仪态,又是那样的温凉沉和、如兰似玉。
有他出面,魏俅公没有亲自出迎,似乎都不是很失礼的事了。
似乎,让这样的公子先行出面,才真正是对客人的尊重。
似乎,由这公子来叙述他父亲和母亲的悲剧,也是很应该的事情。
公子带的父亲,就是止水山庄主人魏俅公。而所谓“先母亲”,却不是现在的山庄主母、合夫人。
魏俅公在弱冠时行嘉礼,娶了一位芳华二八的小姐,这位小姐不久罹祸暴亡,又过了若干年,魏俅公才续弦了如今的合夫人。公子带与他的女弟悉、幼弟小出,都是这位夫人所生,但他们对于那从未谋面的小姐仍然要尊称一声“先母亲”、
她因为来自燕,又被称“燕姬”,众人对她要有所唏嘘时,就说“我们燕夫人”如何如何。
众人之所以要唏嘘,因为这位夫人死得可不怎么太平。
甚至是丑闻。
一个男人把她掳走,且有了奸宿的行为。魏俅公将她救回来后,她深感羞忿,吞金自尽了。
这个男人,就是那个“魔”。
就是只有剑神才能与之对抗的、拥有魔器的“魔”!
凌虐燕夫人时,他还不是魔,只是个狂妄无比、手上算有两手工夫的年青剑客。
所以魏俅公也没有必要向江湖朋友们求助,只是孤身在摩天窟找到他、与之对决,并且杀了他。
这件事并算不上很大,彼时剑神刚刚被捧上“神”的地位,有自己的烦心事,对此事略有耳闻,也没有往心里去。
谁想得到在剑神入关十数年之后,此人竟然又现身人间,持魔器、使魔功,成了“魔”!
这人再次现身时,比先前更狂、更妄,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
数月前,他终于放话给魏俅公,说当年的帐,该算一算了。
此后他再没动静,也不说该怎么“算帐”法。
魏俅公自知武艺上是不敌了,也不知这个魔头要怎么样阴险的报复,他自己拼却一身去也罢,却怕妻子门人尽遭毒手。
所以,只能向剑神求援。
“绾汲,如今人称魔汲,正不知于何处窥视我庄,如蛇窥鸟巢,虎视羊群,庄人皆震怖,闻说剑神惠然肯来,尽喜极而泣、涕落如雨。吾等惟望剑神活之!”公子带顿首。
一把剑射了过来。
很快。
但不够快。
在一般人的眼里可能只见到一条黑影、一把剑光,流星矢地,靡可挡避。
在秀童的眼中,那只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一把推开窗框,举起他还算锋利的剑,往房间里捅,然后大腿发力、小脚蹬地,整个人跳上窗台,又跳进了房间里,剑还是老样子举在前面,像只黄蜂向前方举着它的尾刺,两脚跑在地面发出不必要的嘈杂声,嗡嗡嗡、嗡嗡嗡,向师父的心脏冲刺。
——他以为他在干什么?
这家伙简直笨拙得令秀童惊骇。
所以秀童没出手。
他被骇呆了。
公子带也大为震惊,但他的反应很快。
左膝发力、右腿跪起,右手握向剑柄、左手按住吞口。将发剑!
屋外一声尖叫:“哥!”
公子带猛然变色。
一呆。
剑已掠过他。
直射剑神。
剑神抬起手。
像在衣襟上发现了一只奇怪的小虫子,想拈起来看一看,那么轻柔。
轻柔得,连,时间都忽然放缓了脚步。
缓缓的,看那剑尖穿过空气,迎向指尖。指尖不语,含笑相向,将迎住时,从容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