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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神仙就是有这种本事,见个面,就与人称兄道弟,下点儿功夫,能把陌路变成自己手足。那丫头乐芸,本是林汝海府里做惯的丫头,蓉波笼络了她好几年,不如张神仙几天。而今她已是死心踏地替张神仙做事了。张神仙既用她、便信她。她在这里盯着,比张神仙亲自盯着都靠谱。有些女人是有这种本事,她们盯好的地方,连只蚂蚁都别想暗度陈仓。
林代没有暗地里弄手脚哪!
张神仙自己都有些惭愧:十三岁的深闺姑娘、几天前才刚从外头回来的乡村妇人,能联手做出什么来?至于一丝痕迹都不露?他实在是多虑了。
林代这边便请云剑同看帐簿,语气娇怯客气得不行,似乎真是无知到可耻的娇娇女。
易澧还小,一些儿都不懂,蓉波已经变色。
云剑只笑了一笑,安抚了林代,很客气的避到旁边,不参与此事。
正所谓又要当什么、又要立牌坊。身为谢家大公子,他可以**,但吃相要好看。林府的帐簿,林代拉他同看,他怎能答允!
崔大管事一叠帐簿,终于奉进了内花厅。
雨已停了,天空是那种刚洗出来的嫩蓝,几团白云在暮春特有的空气中,懒懒的似飘非飘。
花厅外搁着两只仿古的鼎,里头蓄着水,养着游鱼睡莲。厅门是楠木雕花格,花厅里堂与外堂间垂着两道帘。一道是素纱、一道是织浅紫小花的薄缥色绢帘。
崔大管事是外头男子,不适合与内眷直面相见。他的帐簿,举在手中,由婆子接过,再奉进帘子里头去。
蓉波客气,让林代和易澧先看。她在旁边瞅着林代脸色。
毓笙脸上还是那种:“这是什么俗物?我该拿它们如何是好?”的样子。她把帐本递到易澧面前。
易澧要昏过去了:“我不懂!我怎么看?”
林代很无奈的样子安慰他:“就看看吧!你坐着,姐姐帮你翻。”
于是易澧勉强坐正,林代坐在他身边,抬手替他一页一页的翻着。
这样举动时,她手臂离易澧面颊很近,易澧闻见她袖里逸出的香味,细细碎碎,有如某个可爱的午后,四野一片宁静,某丛新开花朵散发出的香。然而易澧一生没闻过如此美妙的花朵。
这花大概只该是天上开放。仙子自云上来,便把香带来了。若非如此,人间怎么能闻到呢?
易澧对着帐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字在他眼前跳舞。他知道那些是字,有些还是他学过的。林代这几天刚教过他。然而组合在一起完全没有意义。
林代翻得很快,也根本不容他多看。
似乎她知道他不爱看,所以想把他坐这儿的难熬时光缩短,翻一页,略停一停,就过去了。
这么快的速度,能看出什么来?蓉波乐了:看来姑娘要看帐簿,只是纯装样子而已嘛!
旁边的丫头也是这么想的。
云剑呢?他避嫌避得远远的,花厅里头都没呆,呆到了边上的“坐起”里。
所谓“坐起”,是侧面的小隔间,虽然面积不大,却可以收拾得很精致,就如现在招待云剑的这个一样。
林代翻着帐簿,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云剑拿着考试该看的书,似乎读得津津有味。
这两人,就像都完全不在乎帐本。
几本帐簿,认真研究起来可以用上几天,一页页翻啊翻,倒也快得很。不一会儿,易澧就看到了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页。他高兴道:“完了?”
“你吃的穿的,都从这里来,今后还是用心些,学学大人。”林代教导,“不然,就像大哥哥,多看书,考个功名,也是好的。”
易澧道:“哦。”
蓉波问:“大管事在外头等着,哥儿可有什么指示没有?”
五十 假作火灾烧帐本()
还要给管事下指示?易澧双眼发直,哪里指示得出来!
蓉波又问林代可有什么话。
林代一副被她提醒了的样子:“哦,还真有!”
蓉波怔一怔,方问:“是什么?”
林代自袖中取出一个手做的小布佛儿。这就是她跟邱嬷嬷等人最近赶的针线活儿了。本地风俗,红白喜事,都可做这么个布佛相赠,保彼此平安。
林代拿着布佛儿,道:“大管事勤勤恳恳多年,先夫人、先老爷手下,他都服侍过,如今送进帐簿来,我们姊弟还是第一次并肩儿看,想着好不唏嘘!总该有点表示才是。我身为小辈,也不好意思说什么赏,总之正好替亡者祈福做了几个佛菩萨,便分大管事一个罢。”
蓉波看那布菩萨上,还镶了珠玉,说是家制手工品,其实是件贵重东西,送出去,多半也有收买人心意思在内。蓉波恼林代抢人心,又说得这样好听,她没理由拦,只好任那布菩萨送出去。
后头仆役忽然神色惊惶来报:旧帐本找不到了!
原来新帐本拿进来之后,要与旧帐本核对,这也是惯例。那些旧帐本,平常没人想起。新帐本翻阅时,蓉波才叫人去拿旧帐本来。谁知旧帐本会不见?
林代忙道:“唉呀!可是火烧了?”
蓉波否认:“帐本又不是收在书楼。”
“可是……”林代瞟蓉波一眼。
蓉波知道林代的意思:那火是她们自个儿放的。为怕烧掉很有用的东西,烧之前把贵重书籍搬掉了不少。又另搬些东西拿去火场烧了充数。当时时间紧迫,难道……蓉波忙乱之下,烧错了东西?
蓉波脸色大变。
张神仙接报之后,脸色也一变。
“坐起”里温书的云剑,也放下了书。
张神仙忙道:“公子宽心,我去查来!”
他知道得很,死者留下的偌大家产,凭个着三不着两的姨奶奶、一个娇怯怯玉人儿、一个傀儡的娃娃少爷、并几个丫头婆子,左右也是守不住的,何不善加利用?天授浮财,他们却总要先有帐本才好措手!
先前他们在府里就没拿到帐本,以为是蓉波藏起来了,又不便问蓉波逼供,只好等此刻新旧帐本对照,有了机会把两者都一起弄到手。谁知蓉波自己都找不到了旧帐本!
张神仙连忙去处理这件突发的事情——说是找帐本,实则既然它能丢,要囫囵找回来怕是难了,如今满府的下人们,就像仵作,只等着看谁能扒出帐本的尸。
这尸倒是找到得容易。
林代一句:“莫不是烧了?”蓉波连忙阻住话头,自有旁人听在耳里,报了张神仙。张神仙一点即通,忙问当时书楼烧火的余烬何在?
这几日大家都忙,书楼里其实就没怎么收拾,里头半焦的书都还堆着,不过找下来,里头并没有帐本。
那些烧下来的灰,是林代说,舍不得丢弃,放在院里,令它们“更护花”去也好。区区几日,并没有腐烂,扒开来还能明明白白看见那些灰,以及灰里一些很细碎的、没焚完的纸角——
哟,还真有帐簿!
那所谓“帐簿”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只是几片纸渣,大的比指甲也大不了一圈,小的则如星屑,勉强靠上头残留的一点点字迹,能看出是帐簿。
张神仙想:好个姨娘!假做火灾,却不小心烧了帐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恼啊可恼!
他以为他猜中的,便是真相了。
云剑忽尔令人唤张神仙回来。
他想起一事,正待亲自求证。而林代既已翻完了帐簿子,竟领着易澧到云剑这里来请教。云剑推辞道:“你们帐本还没找到呢,且去找它要紧。”
林代螓首微侧,道:“我们又找不着,没的添什么乱呢?”
这也是实话。一个弱女、一个幼童,从未管帐,去找能找个什么来?林代又接着先前的话,劝着易澧,纵然对帐目没兴趣,也要学大哥哥,多看些书,书里好处大着呢,她请云剑跟易澧说说。
云剑脱不开身,私底下叫人唤张神仙回来。
张神仙来了,垂手听命,云剑睨他一眼,吩咐了一句隐语。
张神仙一听,自己也骂自己:糊涂啊!怎么没想到?
他一直疑心英姑撺掇着姑娘在背后捣鬼。而今姑娘给崔大管事送礼物,岂可不防?
张神仙就布置着去查探崔大管事收到的布菩萨,有没有问题。
结果是毫无问题。再说,林代当时翻完了帐簿,就直接掏出布菩萨,让人送给大管事,当中她并没有提笔写字,看来不可能是翻帐簿时发现什么问题,给大管事通气儿的。
张神仙回报云剑之后,云剑点头:“准备请姑娘一并回锦城的事宜罢!”
五百里外锦城里安享晚年的谢老太太,接到信之后,叹了口气,道:“也怪可怜见的。”
二太太应声赞叹:“老太太仁义!那孩子,还是七、八年前见的罢?瘦伶伶,跟只小猫似的,如今不知出落成什么样子了。没有长辈照料,她如何度日?那边听说就一个姨娘,也是靠不住的,若真闹出什么事来,咱们总是亲眷,怎么忍心!”
大太太在旁牵牵嘴角。如今家里的财柄,还掌在老太太手里。老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实在是老太太身边碧玉、明珠两个丫头,帮着老太太理帐。然而偌大谢府,世代书香,子孙兴旺,财柄就让两个丫头代操,怎么像话?老太太自己也明白,所以前些年已经露出意思,要把当家权柄放给下头媳妇。
下头媳妇有两个,放给谁才是?照老太太的心,自然偏向大房。大房里云剑自幼有才、三姑娘云诗又选进了宫里,风光赛过二房太多!
怎奈当时老太太没下决心,再等两年,情况变了,云剑科场失利,云诗始终作个贵人,没有怀上,听说圣眷也淡了,看来以后再往上爬的机会也不大,开销却始终要娘家接济,马虎不得,竟成了步尴尬至极的废棋。而云书老老实实、稳稳当当的,倒一举中了进士、放了官。这时候老太太若说要把掌家的权柄交给大房,也不太合适。
五十一 同途殊归()
就这么一等、两等的功夫,大房和二房较上了劲。林汝海过世的消息一传来,老太太“哦”了一声,还没说什么,大太太已察颜观色,笑着进言道:“正好剑儿在那附近游学,已先去帮着照应了!”
哪里是正好?林汝海说是暴病而亡,实则也拖了几天才死。自接到病讯起,云剑就动身去那儿了,似只食腐的乌鸦,假托游学,特意近旁等着呢!可不就等着了。
击退了林家的饿狼亲戚们,下一步,总不能直接把林汝海的遗产划到谢家来。总得先把正主儿架空,才能安进撬棍铲子扒子,悄悄的扒拉财产!
这么着,大太太就到老太太面前,说接玉姑娘过来住的好处。谢老太太笑了笑,二太太却牵牵嘴角,道:“正是那孩子身体弱,接过来,怕让老太太烦心,这怎么好?”
大太太脸色刚一沉,二太太居然自己改正:“哟,都怪我想得不周到——难得大郎对个姑娘这样上心照顾,可该好好的顺应他的心意!”
大太太眼里喷火。老太太徐徐道:“大小子对谁都照顾的。这倒不是我夸自己的孙子,你看年轻小子里,像他这么体贴周全的,没几个了。”
二太太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讪讪的。大太太顿了顿,道:“原是剑儿心太软些,人家求求,换个人听都懒得听,独他不忍心。只是我们跟林府来往也不多,实在不理会,怕也没人能怪我们。”
老太太又道:“这又何必。你们找个院子,收拾收拾。雏燕还该有个巢呢!孤苦伶仃,怪可怜见的。若实在没处儿去,就住过来罢!咱们也不缺个房子院子。”
这算一锤定音了。两位太太都起身应着。老太太忽问:“听说那林家丫头比她娘还俊俏些,可有此事?”
一听这话,大太太心里倒七上八下的,只好笑回道:“闻说小旦扮上了还没她俏呢!也不知真假。好在她若肯来,咱们就能开开眼了。”
老太太点点头,阖上双眼。大太太见机,道:“老太太休养!媳妇们告退了。”
老太太鼻腔里微“嗯”了一声。太太、并不相干的家人媳妇们也退出去。屋里只剩下她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大丫头,明珠和碧玉。碧玉整理垫子、明珠替老太太捶腿。
明珠下手很知分寸,替老太太捶打推拿,那分寸掌握得,再没第二个人能替了她去。
碧玉替老太太手边残茶换了,又取了一小碟新剥的龙眼来奉着。老太太仍然阖着眼,问:“你们看她们这唱的是哪一出?”
明珠沉稳,且不回答。碧玉利落,当即便道:“天大的事瞒不过老太太去!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合着让那些野狼叼了,还不如就手儿收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