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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鼓已低,蝶笑花吟的,是新腔,低到几不可闻,却分明萦耳动心。
骚乱的狂潮低下去。那低低的新腔,便如深秋的霜息,将泼天暑气全都淡下来。
台上扮侍卫的花脸们齐声帮腔:“且静!且静!听娘娘发话!”
人又静了。急急赶来增援的官兵才才到场,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可做的了。听老板的戏,总比在其他地方出任务来得好。他们都如痴如醉的站住了,听那琴声扬高,如风吹起的风筝线,而蝶笑花将那新腔重复了一遍,高高的托在线头上,去到比风更高、比云更盈然,又比夜色更深邃。
能把一段腔做到那样纤、那样高、同时又寄托了那样深厚的底子,简直超越人类能力与认知,唯蝶笑花才能做到。
他似唱似吟。重复那八字:“刀已沸血,衣未斩衰!”
杀气以那缥色花船为中心,向四周弥漫开。早夏的浅暮,一下子蒙上厚厚萧杀意味。
这八字的新调其实很平。几乎没有太大的起伏,正是这几乎没花巧的腔调,才难以驾驭,它已经不以音符的跳跃为胜,只凭着一股凛然之气。将那个音域内的种种微妙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最后一字的尾音吟尽在蝶笑花的唇齿间,萧杀都去到尽,留下的空白叫人难以难受,仿佛豁出去代他杀伐、生死由之,也好过被留在空白中煎熬!
人们的忍耐力到达极限之前,蝶笑花仰首,开嗓,亮出华彩**:“贼好比王莽贼称孤道寡,贼好比曹阿瞒一点不差,贼好比秦赵高指鹿为马。贼好比司马师搅乱中华——”“贺后骂殿”,要的就是一个骂字,一路急板甩下来,痛切激昂。
这一段,几乎每个旦角都曾研习,不少角儿也都能唱得很精彩,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蝶笑花这样,从生命深处撕开裂口,迸出眩目的烟花。
不仅仅是一个刚刚痛失爱子的女人、不仅仅是权摄后宫凤凌天下的女人。更是一个伴着英雄南征北战杀定了天下的女人,她眼前曾见过千军万马、手底曾掠过甲戈如麻。如今她困在这方寸之地,爱儿的血溅在裙边,曾经的权势都被剥离。然而那些消逝了的兵戈影子,仍然印在她生命中,护卫着她,不是说抽走就能抽走。她翘首悲嘶时,似乎还能呼唤回那离开不久的时光、那些密麻麻如田中未收割庄稼的兵将。无怪乎即使多理智、多胆大的人如剧中那篡位的亲王,在这悲嘶前都不由变色。
一嘶迸血、再嘶裂山。这才是扭转乾坤、天变凤哭!
那些在空白中煎熬而想要爆发的观众们,现在已经不用自己煎熬了。蝶笑花代他们做了。比他们能做的更多、比他们能幻想到的更高远。那声音袭卷了一切,把他们血脉筋骨全都打碎,融和在一起,汇成一整片的苦海与怒潮。有些人颤抖起来,停不住;有些人抽泣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流泪。这已经不是歌的境界。这是魔。
这时候,有个人匆匆跑来,扯开嗓门叫:“你们怎么都到这里来了?南边!南边谁在守?哪个队伍?”
没人想理会他。人们甚至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在发出噪音,这叫人简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拿他的嘴按进烂泥里,看他还呱呱乱叫不叫了!
那人一点爱护艺术的自觉都没有,叫得反而更响了,直接点名几个官兵小头目:“快到南边。出事了!”为了免得别人鲁莽的把他按下去,他只好把核心情报直接吼出来:“那边强盗过境,快去捉!”
小头目终于反应过来了,也认出了这个人,是周孔目。这时候,人人都着了迷、入了魔,只有周孔目还在恪尽职守,真叫人汗颜。
官兵们匆匆聚拢,准备开赴南边。歌声已停了。人们一派慌乱。谢府的船上还好,碧玉安慰老太太:“有咱们这许多护院、更有大公子在,什么强盗能斗得过咱。他要敢来,那才叫自寻死路。”
其他平民百姓没这种自信。他们刚从艺术的迷境中被甩出来,还没有恢复神智,一下子感觉到现实的威胁,这种时候最容易产生集体性的恐慌。
周孔目带了一些人,与他一起安抚群众:“不要紧。我们这里很安全。但那些强盗快逃了。可不想让他们逃走!所以才要快点拉人去追。抓到了我们再庆功。”
某些有识之士缓过来之后,也帮着维持秩序。眼看着好了,人群中忽然爆出怪笑:“强盗爷爷们在此发财!要命的纳钱、不要命的纳头来!”
那怪笑声分好几处,听来简直强盗已经包围了这个场子。人们哇呀怪叫,东奔西撞,刚拉出去的官兵又赶回来。周孔目思路很清:“他们人少,故张声势而已!几位老爷出家丁就能把他们擒下,无须恐慌!”
可是他的声音完全被众人的声浪淹没了。这时候已经没人能听他的了。
最恐怖的是,有三个强盗盯住了蝶笑花的船。他们放小船傍过去,掏出尖尖的刀子,往气囊上扎。空气喷出来的声音,“嘶”得极尖锐。扎得痛人耳朵。蝶笑花的船受气流推动,在水中直转起来。两个小僮子忙忙抱住蝶笑花,免得他摔倒。
云剑则已经不在大船上了。
他让人放了只小舢板,从大船上下来。往蝶笑花那边划。水面上这时已是一片混乱,所幸还没有大的事故发生,但一些小舟小板倾覆则在所难免,掉到水里的人就挣扎着游来游去——照理说他们只要往一个方向游就够了,可是因为情况太混乱。他们也不确定该往哪游更安全,或者即使下了决心,前路也颇多阻碍,绕了几次,就变成了兜圈子,胳膊腿都酸了,脚往下一踮——呼,幸亏不深,站住了!戏班老板当时搭台子,特意选了个前面有大片浅水的。那时候不过为防范万一,现在看来真是功德无量。
且说路中既有那么多横七竖八的大船小船,甚至人头们傻怔怔的杵在水中,云剑的小舢板也难以往前。他从小舢板上一跃而起,点足在另一艘船头。
谢家大船上的众人们原没注意到他,等注意到时,他已经如蜻蜓般在水面的船上嗖嗖掠去,人帅,身法又美,激起一片惊叹——在这样的混乱中。这群逃命尚且来不及的人们,竟然还顾得上赞叹帅哥,也实在是够了。
明珠正发觉少了条舢板,再一看大公子已经成了帅气的蜻蜓。英雄救美去了!明珠只好赶紧回来善后:且叫两个人先别看见这场面。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大老爷。
老太太是过分的疼爱云剑了,一见他如此冒险,非得担心坏了不可。可不敢老太太看见!
大老爷么,则是太严格了。叫他见到云剑干这事儿,保不准气得就在船头上来个狮子吼。要是把二公子吓得掉水里,可怎么是好?也得先避过这一刻,回头慢慢再说。
大太太则是看见了,当时那个表情——她目光像条来不及掩住尖牙的毒蛇,嗖的就往二老爷那儿去了。
为什么云剑救蝶笑花,大太太要瞪二老爷?都因为二老爷好色!到年纪大了之后,他这好色似乎是上了一个档次,达到某种圆融的境地——简单来说,就是男色他也爱了。
据说,谢二老爷在后半生所产生的这种新爱,还不是皮肉互袒、刀枪相接那种低等的爱,而是升格到一种大爱,演化为纯粹的怜惜与袒护了。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蝶笑花在锦城乍露艳光,多少人心痒痒打邪念,二老爷挺身而出,劝大家爱惜天地间的美物,休得糟蹋了。他甚至还说动了唐太守,以太守之尊,为蝶笑花保驾护航,把蝶笑花作为锦城的珍宝保护起来。这才成就蝶笑花数年来的安全生活。
恰也巧了,云剑也是个最注重怜香惜玉的人,又是风流公子,跟蝶笑花难免有唱酬交集。大太太要训他,若说是戏子身边比较乱,沾多了怕脏了自己的手,云剑就回道:“母亲千万别担心,有二叔和太守在,蝶老板身边安靖得很,包一个乱来的都没有。您但看不只孩儿,其他公子、乃至叔伯爷公们,有所唱酬,都愿意借蝶老板场子,或请蝶老板一段妙音,就知他实在不污那些清雅场合了。”(《红楼重生之代玉》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五十三章 雪原梦展()
大太太词穷,只好再换个方向,挑得明白一点,提醒云剑可不能跟蝶笑花真的滚到一床去,哪怕被人这么猜疑都不行。云剑朗朗笑道:“母亲这就更不必担忧了!先有二叔在前。孩儿再荒唐,岂至僭越?何况更难听的,真有那么恶毒的人敢编排,可以直接送衙门打板子去了。”
句句在理,大太太劝不下去,再要说得更露骨些,碍着她叔叔二老爷,又不能说。今天尤其是。她冲口要出一句话,却对二老爷有指桑骂槐之嫌,只好咽回去,迁怒于二老爷,情不自禁给了一眼。
蝶笑花在船上向周遭人们放话道:“你们都让开!”
气囊的气已经放完,小船落回水面,四周荡起的水波,已经把靠得近的其他船只都推开。而强盗们往小船上攀。
云剑快赶到了。
强盗的手就快要碰到蝶笑花。
若能擒得蝶笑花为人质,一城人都束手无策了。
相差就是这么一点点。
蝶笑花朝那强盗,嫣然一笑。
一笑似无边无垠的雪原铺展。
一边笑,他一边将手边的灯盏打翻。
素兰笼的灯盏翻滚下去,火焰舔着船边的松油,哗啦啦的烧。
蝶笑花竟不惜玉石俱焚!
一个老夫子叫了一声好!这种气节,尤其当它出现在一个戏子身上,更尤其当它出现在一个美丽的戏子身上,那是太动人了!如果蝶笑花真的死在这里,老夫子一定为他写一篇动人的祭文。
强盗们可不想死在这里。幸亏这儿只是一条小船,而不是绝壁高台。他们争着往下跳,竟至于碰翻了旁边的油桶!桶里的油浇在水面上,立刻把火势引出来。船边一圈都燃起火苗。蝶笑花领着两个僮子,在他们身后赶着砸了两块板。
就是原来构成船舱的板,是可以开合的,当它们落下去时,就显露出蝶笑花坐在花心中的身姿。如今强盗刚落水。蝶笑花和俩僮子就在他们身后砸板子,估计强盗被砸得够呛。
火借着油,拔起的势头很猛。一眨眼的工夫,这条戏船就全陷在火焰中了。亏得蝶笑花曾经放话叫旁边的人闪开。小戏船失去气囊落回水面时也把他们都推了一把,所以现在周遭算是清了场,不至于火烧连营。
却也正因为附近没有别的船只了,云剑也无法再用蜻蜓点水的方法往前纵越。他落足在最后一只船上,请船老大帮忙划下前。船老大有心从命。看着那火头又有点发怵。英雄主义与利己主义激烈交锋,船老大的四肢暂时不听使唤。
那两个僮子倒是想保护蝶笑花跳下去。蝶笑花拒绝了,反拿了剩下的最后两块船板,让两个僮子趴在上面,他把僮子推了下去。
当船板照头砸来时,是凶器。当人趴在它上头,往下落时,板子则隔绝了火焰与入水的冲击,保护了板上的人。
僮子安然落在水面,但还没有脱出火势的威胁。都怪强盗打翻的油桶。船边的一圈水面上,火也烧得很旺。
而小戏船上已经没有别的船板可以保护蝶笑花了。就算有,也没人能把他的板子推下来。
云剑开始往回跃。
蝶笑花又是一笑。这一笑似梦里绽开的流痕。
他纵身往船外一跃。云剑已经落足于侧后方的一条蚱蜢舟,把那条舟上仅有的一个人挟在臂下,另一只手夺了长篙,便向蝶笑花的落处迎去。蚱蜢舟经过一条船时,云剑就把舟上的主人送到那条船上了。
借这一送之力,云剑的蚱蜢舟去势更快。
他近了火,长篙左右伸出,先将两个僮子拨离火海。
借这两拨之势。他的速度已经如电。
如电光火石般狠狠投入火中。
蝶笑花的身体已经快没入船外水面上的火海里。
云剑接住了蝶笑花,双足往后一跺。
蚱蜢舟的去势,竟然被阻住,而且开始往后退!云剑则揽着蝶笑花。高高的往天上拔起。
空中的风掠过他们的脸颊,火焰似乎在足下很远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蝶笑花凝望云剑,眸子的光芒比火焰还明亮。云剑眼里也映了一样的光芒。
当云剑双足再落下时,已经到另一条安全的船上了。他很客气、几乎是太客气的,双手扶蝶笑花站好。询问:“蝶老板有否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