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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代点头:“那你说老太爷见我,是不是呆了一呆?”
英姑不得不承认。
连谢小横这样深的涵养都无由掩饰。那一呆,是为什么呢?
两人也猜不透,只好计议着,步步为营,严防死守。好在脱离谢府的日子也近了。(。)
第七十六章 巧风度竹音()
农历的八月,在阳历来说是七月底,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太虚山上的工匠、仆丛却还要工作。
贵人要到别院来避暑,总要修葺洒扫的。
也幸而山里温度比外头果然低些。外头骄阳下,石板晒到中午那个热度,说能炒饭有点夸张,摊个荷包蛋总是可以吃的。而山里么,摘片大叶子遮着太阳,叮叮当当挥锤子,至少不至于中暑晕倒,实在头晕气喘时,到山溪泼点水擦擦、灌上几口,烦热都消。
谢家别院依山而起,极得地利,其他府上在此处虽也有山庄,与谢家并不相扰,无非上到高处时见到人家的青瓦顶子罢了,既无鸡犬声相闻,要来往时却可以抬轿子在山路上盘旋而至,可说是有邻趣而无邻累的典范了。
就在半个山头之外,有个姓王的人家,出了个詹事,在外省供职,如今也有六十几岁了,早已不用点卯,但仍住在外省,不久前才回来,在别院盘恒了半个来月,就走了。他们那院子外头看看也算整齐了,总不如谢家别院收拾得有野趣:当门两棵大槐树相拱,代替了朱漆与门柱。槐花初黄,漫天倾冠,别有一番气势。里头夹道是竹篱笆,上头攀了俗名“糖罐子”的刺梨花,一捧捧开得甜蜜蜜。下头是娇郁的紫丁香。后头不晓得多少老桂,正吐香时候,酣然浮动。板栗初实。艳红的大樱桃已把枝子都坠弯了。
林代随着别人乘轿子往山上来时,见到别院后头有袅袅的烟。
那烟却不是炊烟,乃是泥炉瓦壶,以树枝烧出热水来,煮成甜羹,好奉给主子们吃的。
林代下轿,看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上头已用水泼得凉凉的。迎面一个亭子,上头环着五个字:可以清心也。
老太太步上亭子纳风凉,一干珠团翠绕的女人们围定奉承着。林代随喜。
新烧的甜羹已经捧上来了,碧玉张罗着分给众人。湘帘在风里悠悠然摇晃。明珠给林代多奉了一个坐垫:“林姑娘身上可好些了?”
林代笑道:“多承四姐姐送来的药,果然就好了。”
其实林代倒是想继续装病,看看云舟后头还有什么好戏唱。结果云舟差人送了药来。说是外头求得的,极灵验不过。林代不放心,双双就暗里叫小丫头飘儿吃了。飘儿立竿见影的开始便秘。林代只能“痊愈”了,随着众人一起来。
她感谢云舟,多真心诚意的样子。云舟回首望她。也多亲切的样子。明珠微微一愕,低首,唇边扬起微笑,弯腰告退。
林代觉得明珠这个丫头也有点意思。虽然最出风头的一向是碧玉,但明珠似乎才是更细心的那个呢!云舟的底细,她清楚么?
双双跟丫头们聊起来,都夸明珠好,怕着碧玉。英姑冷眼看来,却觉得:真有事,跟碧玉或者还能打句商量。至于明珠么,无碍的时候自然不妨与人为善,若碍着了主子的令,那是一丝都不会违逆的。
“所以就算她发现四姑娘有什么错处,也不会帮我咯?”林代道。
“确切的说,她‘根本就不会发现’什么姑娘会有什么错。”英姑道。
妙啊!我不知道。逼到我面前来都不知道。这种人才,真叫有福气的。
可是她毕竟是看见东西的,不能像云岭那种真傻子一样懵懵懂懂。林代抚掌而笑:“我知道把一个赶出去之后,怎么能把另一个填起来了。”
英姑眸光一动:“这倒是条路子。”
两个人便商议细节不提。
唐静轩上次失约之后,这次总算上门来了。他备了礼物。从城里一直运到山上。礼物值多少钱且不论,这样一路运来,让人都见到他是给谢府拜访送礼,算给足谢府面子。
他这么给面子。三分是为云蕙、三分是为云剑、三分是为林姑娘,还有一分才是顾到唐、谢两家的情谊。
为云蕙那分,只因他听说云蕙被闲言碎语聒噪得凄惨无比。想想那日七夕边福珞身边巧笑倩兮的小姑娘,就算不完全符合他心中的女神标准,总算也有好处,为他落得凄凉下场。又不是张绮儿那种自作孽的,只是无妄之灾,岂不可怜?他唐静轩只是坚持原则,又不是铁石心肠,适当的帮人家挽回面子也是必要的。
为云剑那分,只因振风塔上,他唐静轩都檐下低头、被七王爷压得伏低作小的,谢云剑竟敢把王爷拎出去吼!虽然惊动了军队,让唐静轩觉得实属不智。但光这气势,也实在值得人敬佩啊!光为着敬一敬云剑,唐静轩也该有所表示的——所以他在锦城,是先兜到明绍坊谢府门口,问了云剑的平安,聊了聊不久之后上路赴考的事,再载着消暑礼物往山上来。
上得山,那正常的接待应酬,自不必说。唐静轩照着云剑给的版本,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的同时,替他和云蕙都洗白,确证双方都无逾礼处。谢老太太觉得这孩子也不失为一个好孩子,就是跟谢府的姑娘没缘份……唉,那也强求不得的!
碧玉来致歉道,天热,老人家体乏。唐静轩忙自责让老太太操劳了。双方又客气一番,明珠与碧玉搀着老太太回去。老太太叫云柯好好陪陪唐公子。
云柯倒是愿意陪,但谢云剑在唐静轩的眼里都有缺点,何况云柯?简直的言语粗俗面目可憎。话不投机半句多。好在云柯倒是能吹一口好笛子,有人笑说谢五公子要是有天吃不上饭,但靠这管笛子也不会饿死的。于是云柯就在窗下跷起脚,以清竹管款待了唐静轩一番。唐静轩谢座更衣,暂往外头来,想着,任务完了,想个借口就可以告辞了。只可惜又无由头与那林姑娘略略……唉,略怎么样呢?原是不该想的。想了就失礼了。
唐静轩嗒然,前面却有两个小厮行来,抬的那是——净桶?!
唐公子哪见得这种秽物,避过一边。小厮们却嘟嘟囔囔说闲话,倒是那林姑娘又拉了。
又……拉了!
唐静轩如五雷轰顶。
他心目中的人儿,那是藐姑射之仙人,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餐风饮露……总之的只应天上有,哪里食人间烟火。
居然拉……这个啥……居然还着小厮抬出来,被抬这个的小厮口舌嚼念。
当然是人都有内急、是人难免滑肠。深闺里的桶子,仆妇掮到外头来也不过给干粗活的人处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被唐公子撞见就不行啊!
唐公子饮的茶,都是女儿茶,清净女儿素手采撷的,又或者佛茶,妙洁僧人诵经而取。若说是什么猥琐男呲着痰花儿撒着臭脚丫摘来的,若叫唐公子看见,就算之后洗净了,唐公子也绝不要了!你说矫情?废话!锦城唐长孙公子不矫情,还有谁更矫情!
总之唐静轩对传说中“林姑娘”的倾慕,一秒种之内被毁得一干二净,不想着他自己也要更衣的——就是解手方便的——只想着赶紧躲开,找个什么清净景色,洗洗眼,洗洗心。
他也不知自己行了哪一条路,前面听到女孩子的娇啭莺声。
为免又毁了哪位女孩子的闺誉,唐静轩在花后先躲一躲。
但听蔷薇花架下,有操本地乡音的女孩子道:“姑娘,刚才是五公子吹笛子呢罢?”
锦城本地人居多。本地人当然都会说本地话。但城里的话,跟乡郊的话,略有区别。尤其是大富大贵如唐家、谢家,子孙说的多是官话,连本城的方言都不太用了。唐静轩估着这必是个丫头。
丫头称呼的姑娘,自然便是谢家哪位小姐了。
唐静轩觉得躲在花后也不妥,还是走开的好。
但听娇俏的一声“嗯”。简直不算一个字,只是鼻腔里微出个声音,却如此的动听。不知是哪一位小姐?
丫头又道:“姑娘,五公子吹得不对。”
唐静轩奇了,这倒要听听看,一个丫头怎么批评起公子来,却能说出个道理不?
小姐果然也问:“你这丫头也大胆了!却说说哪里不好?”
丫头道:“先前祭织女娘娘,姑娘说先要清净一颗心,不然祭品纵然摆对了,娘娘也不要享的。老爷总怪五公子不好好读书。今儿五公子也不读书,倒吹起笛子来。时候错了,吹得再好,也不对了。姑娘说婢子可有道理?”
唐静轩暗道:妙啊!
先前笛曲果然动听,但因为是云柯吹出来的,唐静轩就不爱听下去。这丫头竟也晓得“正人而设”的大道理!定是主子教的好了。倒是哪一位小姐呢?
小姐道:“你也不对了。”
丫头不懂:“哪里不对?”
唐静轩与丫头一起候教。
小姐道:“风不语,竹无罪。奏者有错,风度竹音却错在哪里呢?我们在这里,风恰好在、竹也恰好在,有人让风竹织成宫商,正好流过我们的耳朵,也是缘份。非要说个对错,这份心岂不是已经偏了自然大道吗?”
唐静轩心头一澈:着啊!这份见解,真有禅味了!到底是哪位小姐,有此妙见?
他支着耳朵,那边一时却又无声。(。)
第七十七章 是君心绪太无聊()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一朵夕颜花绽开的时间。风动花簌簌。山上风本来就多。唐静轩听见丫头的声音道:“呀,小姐,以花砌字,难怪风要吹走的。多可惜。”
唐静轩终于忍不住在枝叶间偷看,但见一个着栀子色底子绣花窄袖衫、以蟹金短簪拢了双鬟的少女,蹲在满地落花之中。那些芸花想必刚被拢来砌成字、又被吹开了,略见几处还聚成笔划,却已不成字形,但见弧转处柔媚如她背影线条。
唐静轩不由得惋惜起来,未能早一点见她砌的什么字。
她却袖着双手,问丫头:“你知道我砌的是什么?”语气中没有一点不愉快。
丫头搔头道:“好像是……如什么……亦如电……”
呀,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
唐静轩曾访慈恩寺,见一挂单的僧人,合掌喃喃,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别人问他念的哪句,他也闭目不答。别人好容易听清了,乃是这句,便劝他:经书里还有其他极好的,何不都念念,怎么只困在一句里呢?太执念了罢!
挂单僧人眼皮一开,听说倒是目光如电,终于回答了:“你要到岸,原只一张船。你不到岸,搓了万条缆绳又有何用?”
众僧们摸着鼻子退回来,把这事当笑话讲。唐静轩听了,倒有所触动,自己写了好几次这张字,看看,总觉得不尽情,又烧化了。现在想来,何如这双鬟少女砌花来得妙哉!
双鬟少女果然对丫头道:“你不知这句话,吹去又有什么可惜?你知道了这句话,吹去又有什么要紧?”
唐静轩微阖双目仰起脸,光线从花叶中筛下来,薄绿的在他眼帘上晃。他轻轻摇晃着脑袋,怡然如饮了一杯极好的清茶,太过适意的缘故,几乎要醉了。
丫头却似乎还是有很糟糕的事埋在心里。忍了又忍,问:“姑娘,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咦?”双鬟少女问得跟唐静轩一样,“我为什么不能笑?”
“因为人家都传你在山上。跟唐公子……”丫头简直的说不下去。
“哎,那时正好,月亮在,他在,我也在。福姐姐在,山啊树啊都在。”双鬟少女满不在乎道,“那又怎样?为什么不说?就因为不说,反而像有了什么似的。就说出来又怎样?我还没死,风还在,花还在,我还在,难道我就不能笑了不成?你啊你——”双鬟少女忽问,“咦,那边是谁落下的手简?”
唐静轩也把视线移过去。
他的心很乱。
这双鬟少女。原来就是云蕙。按谢云剑的说法,应该受流言中伤极深,简直都要了无生趣了的谢七小姐云蕙。
那流言确实杀伤力极强。不然唐静轩不会仅凭云剑三言两语,就答应诣门赔罪。而云蕙本人的态度,居然是这样、这样的……
如何呢?
唐静轩形容不出。就像他从来形容不出自己心目**度一生的伴侣,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但云蕙的背影,却悄悄与他心中那个虚幻的影子重合了。
花廊下一丛碧绿芭蕉,廊杆上遗着花笺,细笔与香墨。
丫头道:“哦,定是……写的。”
当中声音好轻。唐静轩听不清是哪位姑娘遗下的。但他听见了云蕙脆甜的声音念出来的牙简上的半阙词。
其实,严格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