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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人声色,罗玄这才觉出一丝有异,当下仔细观之,只见这名卒的身材较其他冥卒皆小出一圈,面上凹陷无底,肤色却还白净。
见罗玄打量于他,此冥卒又笑道:“佛曌爷贵人忘事多,必是记不起我了,也对,我被聂小凤害成如此这般,全因佛曌爷当年在阳间见死不救所赐,如今,却是还有谁能认出我玉骨冰姬俞罂花的本来模样呢?”
她远远看着罗玄,走去接过红面寮鬼手中的拴魂链狠狠一抖,罗玄肩胛骨上便又临一阵裂痛,她笑道:“神医丹士罗玄,你还认得出我么?”
她动手将面上凹陷的五官一寸寸向外抠出,一手又伸入后脑,将深陷的脸部轮廓一分分顶出来,直看得人眉目连连生寒,一旁的冥卒鬼狱却都早已见怪不怪。
“原来是你。”罗玄这才认出她来,他单手捂住肩胛骨,语下一沉。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便是在阳世间与聂小凤结仇,后被小凤设计殒命的玉骨妖姬俞罂花。只因罗玄当年不问世事,未曾阻止聂小凤利用鬼仙万天成夺她性命,她便从此记恨在心。
却不料于这冥疆九泉,下原之下,奈何汪洋之侧,他罗玄竟还有同这等阳世孽结迎头再遇的一日。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为阻聂小凤还阳转世,竟然毁去了九座浮图塔!甚好,甚好,我正想修为一满,便去原上找那贱人算帐,她若早早投去了阳世,我反倒还要逾界去追,你这一闹,倒是省了我不少气力!”
俞罂花对罗玄传音入耳,用的却是精纯的冥仙修为。
见她牙关紧咬,眸中恨意丛生,想来在冥疆这些年,她的灵魄修为亦是大有长进,只为等到能上原报仇的一天。
罗玄胸中一紧,时过境迁多年,她竟还对小凤存着如许深的恨念,哪怕身处这下原,跻身鬼卒,也还想着找小凤报当年的一灭之仇。
见她对自己说话时用了密音术,罗玄亦暗中应去:“你也不想所有鬼卒皆知你同冥原百姓的私人恩怨,小凤是我门中弟子,她当年与你结怨,说来都是我教导无方,你如今有何怨忿,便冲我一人来吧。”
俞罂花面上微笑,脑中聆音:“放心,便是冲你二人而来。”忽然却紧紧盯住罗玄的胸前,惊呼道:“竟是连那血池地狱,都无法毁去这贱人的转生册么?!”
罗玄一惊,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前魄体上,聂小凤的禤黄转生册已从中探出了半截,页首上清楚纂写着‘聂小凤’三字。
却不料历经血池狱的销熔,聂小凤的转生册竟还完好无损地藏在他魄体之中!
想是方才博尽全力拉纤时惊动了它,罗玄忙丢下三舰铁锚,伸手去护,俞罂花迎面抓来,五指上生出尖长爪秽,钢刃般齐齐刺入罗玄周身,罗玄皱眉将胸前护得生紧,身法却仍是阳世深传,他步履绘圆有致,避让有方,一时让俞罂花无从下手。
俞罂花恼羞成怒,将手中的拴魂链狠狠拽去,罗玄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她飞身一脚踩住他颈项,罗玄动弹不得,突觉一股尖刻的疼痛从背后向胸前径直钻入,“住手!”他心中大骇,果然是俞罂花的一只白骨利爪已穿背而入,血淋淋地从他体内揪出了聂小凤的转生册。
罗玄卧倒在地,动弹不得,围观一众鬼卒冥兵数百人,并无一人上前,俞罂花高高扬起聂小凤的转生册,向众人喜色宣道:
“诸位,这便是我那阳世宿仇聂小凤的转生册!此女阴狠狡诈,在人间杀戮如麻,所荼害之人何止千万,可惜此女遁入冥原后便隐姓埋名,踪影不见,我入冥原后晋列冥卒,整整追查了她二十年,今日我见得十殿阎君亲惩这个名唤罗玄的熔鬼,才知道聂小凤还未去转生!真是天助我也,如今只须将此女转生册交予十殿阎君,便可查获此女在阳间所为种种,必可将她打入这下原之下,永受腹地万刑之煎熬!”
罗玄一时急得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只顾朝她伸出一手,俞罂花眸中生狠,拴魂链一掀将他高高扬起,半空中扬起一脚踩入他腹中,罗玄被她从上而下践踏在地,耳内一团嗡鸣,周身魄血已尽,早痛得麻木。
她居高临下地看向脚下人,满目愉悦音容:“罗玄,我这是在帮你啊,她很快便会下来陪你了!”
说罢,她伸手去开转生册,却左翻右转,如何也打不开,眼见转生册上晕出一轮轮金色光漾,她一愣,遂发现了佛曌封印。
俞罂花顿时狠狠瞪向罗玄,见他面无表情,她眸中一转,柔声道:“罗玄,你打开这佛曌封印,我便放你离开此地。”
罗玄唇角已碎,却也扯出一抹耻夷,颈项向另侧闲闲撇去,俞罂花见他如此表情,更加怒不可遏,手中拴魂链再次扬起,狠狠将他砸去一旁的狰狞山壁上。
“你开不开?开不开?!”她连声喝问,飞上高空一路前行,拴魂链拎着罗玄一下下砸去四周每座陡峭的山壁和海岩上,罗玄鼻梁断塌,唇舌凹瘪,周身骨节寸寸粉碎。他方才被新月阎君的伏魔枪斩断了脊椎,又遇封天剑毁去周身经脉,再落血池炼狱销筋去骨,如今又遭如此凶狠的接连撞击,身上因受益于佛曌御护而残存下来的残魄余筋,至此已完全折毁。
罗玄筋骨全断地趴在方才撞入的海岩上喘息,身体沉如沙袋,突地眼前一晃,又遭俞罂花临空拔起,这回却是飞上了奈何汪洋。
望着身下黑压压一片嗷嗷待哺的活腐恶骷,俞罂花咯咯笑道:“你何时想通了,便拽拽链子。”
罗玄身体一沉,直直掉上奈何海面,落入无边无际的浮沉骸中。
他凝识闭目,任凭身上千噬万蛊、鬼撕殍扯,浮骸们见到新添食粮,纷纷涌来颤巍巍地把罗玄按进深海,满目的腥膻血红向他一身空肋中灌入。
罗玄感到自己已同这片奈何汪洋融成一片,彼此不分,身上的拴魂链却还在节节颤动,是俞罂花在试探他有否讨饶之意。
罗玄双手探进前胸,齐齐掰断了自己的两弯锁骨,拴魂链无所依箍,悬空弹将上去,俞罂花始料未及,只觉手上一轻,拴魂链的另一头已高高弹回空中,她拽着魂链,悬立在一望无际的奈何洋上愣住了。
千万浮沉骸兴高采烈地向罗玄涌来,他眼前尽是腐齿烂肉,肋骨挂丝。
残留光晕掩去,被它们拥进深海,罗玄的心中竟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安详。
没人能打开聂小凤的转生册,唯一可以之人,今日便永沉这片奈何汪洋。
四下昏黑,周身噬痛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徐徐升起,海面越来越近,那股力量哗啦一声将他拔出了奈何洋,他眼帘微启,却见身边站着一位青碧衣衫的弱冠少年,他正提着罗玄一臂,在海潮之上带着他袭袭沿走,来人步履飞扬,转眼便至岸边,将他置下。
罗玄身瘫如泥,模模糊糊地认出他来,竟是今日在阎罗十殿中见到的那名岳府书僮。
少年袖风一动,色泽禤黄的聂小凤转身册便“扑地”飞出俞罂花掌握,稳稳落入他手,少年抱揖道:“冥卒有劳,在下岳仙府僮诸碧,奉战仙之命,已收妥熔魄罗玄身藏之转生册,便不打扰了。”
说罢,他提身朝百万鬼阶之上飞去,“你是何人?站住!”余樱花如何肯放,当下紧紧追去,眼看至他身前,少年旋身一转,掌中浮现出那枚上仙岳飞在望乡台上示于众人的朱雀曌令。
俞罂花见得上仙令,周身狠狠一抖,咬牙向下原地面降落,跪拜了下去。
地底众人接连跪作一片,少年看都不看,高升的碧青衣绸净如云端细邈。
“诸君在原下所为,我可酌情向阎殿呈报,望各位好自为之。”少年凭空落话,泠朗清脆。
海岸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俞罂花一跺脚道:“该死!又让那贱人逃过一劫!”
那蓝寮鬼吏此时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他是曌君定下的拉纤人选,还是莫再多生枝节,赶紧放他践工去吧。”
一众冥卒这才齐刷刷回头去看罗玄,俞罂花见他匍匐在地,身体已遭摧折如软泥,她方才情急,只顾逼出聂小凤的转生册,却忽略了罗玄乃是冥曌神君钦定的拉纤人,一时也没了主意,垂下脑袋。
红寮鬼卒见众人都不发话,越发急了:“他如今这般筋骨全断,还如何拉纤?”
青寮沉吟片刻,道:“先将他送去阎医薛耻之处罢,看看是否有救。”
一众鬼卒便动作起来,红寮口中喃喃起咒,只见一旁的岩壁闻声自动大开,内中竟展呈出成百上千件审讯所用的严刑器具。
众寮从千百件刑具中搬出一枚高大的十字木架车,他们七手八脚地将罗玄置于其上,一齐推着他上路。
罗玄埔一沾上这轮十字木架,顿时发出一阵惨叫,只觉得有几十枚寸长的尖钉正朝他的手掌、脚背、各处骨踝关节一寸寸打入!
虽无魄血流出,却将他痛得周身直抖,声出如鬼!本已气力全消的筋骨,在这些尖钉的袭击下更加抽丝剥茧、死气沉沉,这轮木架车上仿佛森森递来整个人世间的悲哀、疾苦与彷徨,瞬间攻入心房。
“此乃何物?”他颤着唇问。
“这可是西域神谥——基督受难时所用之十字木架,九界生灵沾上它皆无机可逃,用来看住你这位佛曌爷,也不算大材小用罢!”
俞罂花笑着应道,见她容颜复又凹陷进面骨,只得以半头长素掩之,罗玄想起这便是她在阳世被万天成掌力所杀时的模样。
原来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便是如此扭曲怪状,难怪这般深心恨怒。
第11章。 红尘皆苦()
数名狱卒念起御行咒,转眼飞越层层黑山险岭,罗玄被架在巨大的十字车上仰面躺着,只见得夜色中萤火流离,如繁星点点缀入下原苍穹。此刻的他身无缕蔽,透心彻骨的寒凉晚风潺潺侵入骨髓,肩胛骨上的空洞生痛却向他心中注入一丝顿悟,当年,同样的苦,却也是他亲手施与聂小凤的。
当曾经伤害最深之人,成为心头最珍爱之人,再忆及往昔予她般般颠乱枭错,举手屠迷,那种滋味,直如日河倒悬,地狱升天,令人痛不欲生。
突而明白,今日一切,种种都是报应。
他感到身体一顿,是一行人在黑山荒岭深处落了脚,四周魂竹林立,冷雾缭绕,一处残破的寺庵掩映其间。
罗玄依稀望去,只见庵前匾牌上书“伽蓝寺”三字。不想这冥疆深蛮之地,却也有遁佛之处?
“耻医!快出来看看这熔鬼,他的骨脉还能不能医好?”红寮行事火急火燥,在寺前便嚷起来,却半天不见寺门动静。
红寮正待发作,蓝寮目光止了他,对着寺门作个揖:“薛大夫,我们知你久不问事,但此人乃曌君钦定的辅灵舰纤夫,他一日不康,一日不归海岸上便会蹉跎万名生魄,误了他们转生时辰,想非大夫所愿,您便给看看吧!”
却听门扉吱呀暗响,沉夜中格外穿刺耳膜,寺门一尺一尺向两旁洞开,仿佛被巨手缓缓双推而去,内中幽暗昏惑,半丝人气都不见。
狱卒们抬着罗玄鱼贯入,寺门在身后沉沉闭合,幽暗犀灯颤颤燃起一盏,映得这满堂鬼卒冥狱的寺庵内堂,愈加阴障森严。
堂内哀残凋敝、丝结髅懒,一鐏陶土庒就的大悲音佛像铸在佛龛里,通檐顿地,在一室幽染橘光中兀自伟岸醇庄,不合时地。
循着衣袍委地的絮簌声,一名灰襟迢长、举止钝怠的鬼面人缓缓从后堂绕来,百无聊赖地立在亘残璧断的佛龕前。
罗玄躺在受难十字上,十字架身两端传来的阵阵钻心噬痛在骨骼中猖獗茁长,手脚和身体早被隐翳不见的受难钉连同这柄高大木架牢牢镶在了一起,便是歪一歪头,也会牵动周身剧痛。此时见此人,纵是惨白铁具覆面、五官尽掩,项上只余两抹深瞳辨物,比起这一众青面獠牙的冥荒蛮夷,也要入眼一些。
“人放下,一月后取,走。”来人探手入他项间初测伤势后,语调沉邑地对众冥卒道。
蓝寮闻声,扫一眼众人,青寮拱手道:“那便一月之后,我等再来。”
一众鬼卒倒也不作多扰,依序出门,蓝寮想起什么,跨榄出门时转身补道:“薛医,此人受伤实属意外,还望薛医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灰医薛耻不待他说完,当面砰地一声掩上庙门。
他走去看罗玄伤势,目中一锁,道:“竟劳用西域基督难器来看住你,想必是造孽深去了。”语罢,他五指一挥,原本平卧的十字木架直直立起,罗玄全身的份量顿时被双手双脚中的无迹钉一一揿住,垂直挂下,痛得他喉中暗自咕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