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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先生耳背了,一定有,一定有。”黎贵臣小跑至学堂,南北二斋的弟子同样在院中窸窸窣窣,说个不停。
“先生,你听到什么声儿了没?”
黎贵臣神情紧张地说道:“汝等与我出去看看。”
……
岳麓之东,橘子洲头。
五十艘三桅帆船呈三角之势。
李伯言眺望湘江,西边的白墙黑瓦,便是此行之目的地——岳麓书院了。
船只缓缓靠近,康帅博问道:“公子,开始摆阵仗?”
“恩,抛锚吧。”
铁索连环,巨大的素绢拉开,犹如巨轴一般,自南向北,连亘六条船头。江上波光粼粼,犹如洒下的碎金。
江面风静,水手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自岳麓跑出来的学生,纷纷赶到岸边,看着如此巨大的阵仗,也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伪学不除,盛世难享。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十六个字,字字诛心,上头朱砂手印犹如漫天繁星,将白绢染得犹如寒秋的红枫林。
“这……这……这……”黎贵臣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江上过往船只,也纷纷张望过来。
金锣敲响。
忽然之间,帆船之上,几百余舵手、民夫,振臂高呼,声音直上九霄。
“去岁元晦欠面一碗,特来讨还钱二千贯!”
“去岁元晦欠面一碗,特来讨还钱二千贯!”
“去岁元晦欠面一碗,特来讨还钱二千贯!”
“……”
声声呐喊,如雷贯耳。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0143章 如临大敌(为大路朝天张万赏加更)()
橘子洲头一声吼,谁能想到,来势汹汹的李伯言,居然是过来讨债的!
岸上的窦从周、黎贵臣等人,原本早就想过,一介商贾,即便背后有叶适、赵汝愚等名儒支撑,终究还是不学无术之人,晦翁堂堂理学名宿,大可置之不理,然而现在已经不是理不理会的事情了。
人家率船队来讨债了!
这绝对是件恐怖的事情。
李伯言打着消灭伪学的旗号,实则是来讨债。这已经不是在以晦翁个人名义作为攻击目标了,还不上钱,那就是他们这些理学士子所有人的耻辱!
“这……这……山长,晦翁欠人面钱,还是两千贯?是真的吗?”
黎贵臣觑了一眼窦从周,一副想要用眼神杀死这货的样子,喝道:“你信吗?”
窦从周一哆嗦,忙回道:“定是这人有意构陷!但是他们这么喊,该如何是好?”
李伯言气势汹汹的五十条商船,在橘子洲头成群结队,宛如一道天堑,早已经吓得这些书院的学生不敢大呼小叫了。
黎贵臣也无可奈何,在岸上若要喝止他们,声音盖都盖不过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转身说道:“去跟晦翁禀报,王遂,你带人在此盯着。”
“是,先生。”
岳麓书院的学生匆忙而回,山上正在下棋读书的几位书院教习,却同样目睹了这一幕。
“汉卿啊,这可如何是好?”
杨简便是陆氏心学的那位慈湖先生,虽然先师陆九龄与晦翁在学术上争辩了几十年,但是不影响他们这些儒学后辈之间的交流,看着橘子洲头那声势浩大的场面,也是眉头一皱,问道:“一碗面两千贯?此事当真?”
辅广捏着棋子,看着远处江上的山呼海啸,说道:“先生不必惊慌,老师应该自有定夺,当初吾等二人劝阻别吃面,老师却置之不理,想来是有良策应对,吾等先回书院吧。”
一旁的袁燮目露惊讶,问道:“还真有此事!?”
“和叔,先回吧。事情起因后果,路上再与二位细说。”
几人收拾起边上的食盒书籍,背着书篓匆匆下山。
整个岳麓书院,如临大敌!
“汉卿、安卿,诶,和叔、敬仲也来啦,你们总算是回来了,可急死我了。”黎贵臣一脸愁容地站在杉庵前。
“昭文,老师呢?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师怎们不见踪影?”
黎贵臣拍着手背,道:“是啊,这都找上门来了,老师居然在小憩,说了不得任何人打扰,你说这可如何是好?还有,这外边讨债之人,到底是真是假,我等也有个应对之法啊。”
辅广点了点头,道:“去岁确有其事。”
“这……哎呀,你们怎不早跟我说呢?什么时候的事?”
“去岁和叔、敬仲不是与先生同来,在岳麓会讲,期间不是赵相公过来,我俩就跟老师去了一趟永州……”
黎贵臣叹道:“老师德行端正,岂会欠人面钱?你说,是不是你俩惹出的祸?如今,那厮找到老师头上来了?”
陈淳皱眉道:“昭文,当初确实是老师执意要点这碗面的,本以为是个噱头,没想到这面真是人间美味,最后只好拿赵相公做了挡箭牌,才得以脱身,没想到这李伯言,真敢来要钱。”
“好吧,看来老师避而不见,是默允了此事,我等既是老师弟子,就应该分忧解难,各自凑钱,将这债还上!”
辅广一愣,问道:“吾等来还?咱们哪来这么多钱?”
一旁的杨简缓缓道:“我这里还有二十贯钱,我去取来。”
袁燮也道:“我这也有闲钱,三十贯,不成敬意。”
黎贵臣忙拱手谢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安卿汉卿,我等也凑一凑,拿出一百贯来,先去将那小子安稳住,将那白绢还有呼喊给压下来,其余的钱,再想他法。”
“好,就按昭文说的办。”
几人分头行动起来。
一旁南轩的几位教习,看着杉庵之中此情此景,也是议论纷纷。
“应先(沈有开表字),我等要不要过去相助?”
沈有开说道:“我等囊中羞涩,就莫要去添麻烦了。看着态势,昭文他们应该有对策,就莫要去掺和了。此事掺和之人越多,反而对晦翁名声越不好,咱们就当充耳未闻,可好?”
“嗯嗯,还是应先你想得周到。”
沈有开缓缓道:“平国(刘宰表字),汝去讲堂,将院中学生安抚住,莫要轻举妄动。”
刘宰点头道:“先生说得是,我这便过去。”
两边教习,极有默契地开始应对这场浩劫。
橘子洲头,李伯言让船上的舵手、民夫都停了下来,进船歇息去了,但那白绢依旧飘飘然。
叶适皱眉问道:“伯言,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李伯言替叶适倒上酒,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先生这个不厚道,从何而来?”
叶蹭叔心说,你一碗面卖两千贯,还算厚道?不过这事情他也已经听说过,确实是李伯言再三询问确认,才给晦翁上的面,也不能全怪李伯言。
“有什么话,不能进书院好好谈,一定要如此剑拔弩张?”
李伯言与叶适碰杯,满面春风地笑道:“先生可曾想过,永嘉学派尚且势微,吾等新学,更是幼苗,倘若你我二人去书院拜谒,先生觉得能跟晦翁平等说话?”
叶适细细一听,倒也有些道理,当年他的恩师,尚且要避让恭敬晦翁三分,如今他们身为后生,肩负着光大新学的重任,如何能够低人一等,落得下成。
一叶扁舟缓缓驶来,在江中缓缓靠近。
船工自绳梯下去,询问之后又上到甲板之上,道:“公子,有自称是岳麓山长之人,前来拜见。”
李伯言微微一笑,再次与叶适碰杯,道:“先生您看,这不就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么?请他上来吧。”
“伯言倒是将一手兵法玩得出神入化。”
李伯言笑道:“商场如战场,兵法亦是心法。先生若是怕人情颜面,大可先入舱暂避,这边的事情,交由我来便是。”
“好。我正怕遇到故人,届时抹不开颜面了,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等避一避。”叶蹭叔走了两步,又回头,将那半瓶红酒顺带着捞走了,笑道:“留着也是给这帮呆子喝,不如我喝了算了,他们喝水就够了。”
“先生真实在。”李伯言尬笑道。
叶蹭叔,蹭船蹭吃又蹭喝。
……
0144章 所图不在岳麓()
由于宋代的理学,学派众多,驳杂之中,又有相互传承借鉴,所以始终处于一种尴尬地位,朱熹的这些个弟子,李伯言并不是很了解,包括眼前这个刚刚登上船的黎贵臣。
“你便是永州李伯言?”
李伯言坐在三寸高的木板之上,笑道:“您便是岳麓书院的山长,黎贵臣,昭文先生吧。”唯一的表字,这还是之前叶适告诉他的。
黎贵臣让人将钱箱拉了上来,说道:“这里是一百贯,晦翁欠你的面钱,我们还了。请你速速将白绢撤了,还有不得在大肆吆喝,胡搅蛮缠。”
李伯言瞥了一眼,笑道:“一百贯?晦翁可是欠了晚生两千贯,这才讨回一百贯,回去如何交代?”
黎贵臣振袖怒道:“一碗面,你敲诈一百贯,难道还不知足吗?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面的价钱,晚生是再三告知晦翁以及汉卿、安卿二位先生的,确认再三之后,才上的面,昭文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这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何来不知足一说?两千贯,分文不能少!”
“你!……好!那你先把这白绢撤了,这钱我岳麓自会还上,只是不得再以如此伪学之说,打击我岳麓!”
李伯言笑道:“敢问昭文先生,这岳麓是否是大宋王土?”
“自然。”
“尊的是否是当朝圣上?”
黎贵臣皱眉,说道:“自然。”
“既然官家都钦定道学乃伪学,晦翁又是伪学之首,我这白绢上写得,可有错?还是说,这橘子洲头非赵宋王土,是你岳麓的山山水水?”
黎贵臣脸色突变,若是应了李伯言这话,那岳麓将片瓦不存。他只能沉默以对,天下道学之士,在庆元二年就被打压惨重,如今此间得以保存星火,不可再有损失。不然,他黎贵臣便是程朱理学甚至是所有道学流派的罪人。
“汝之恩师,乃晦翁至交,何至于此?何至于斯?!”
李伯言抬头看着黎贵臣,缓缓道:“理学可治太平盛世,可圈养黎民,但治不了这乱世,革新迫在眉睫。家师几次三番,去书也好,亲赴也罢,都无法劝动晦翁之意,那么,在下只好代师讨伐伪逆之学了。”
“一派胡言!理学乃正统儒学,乃百年大儒,前赴后继所成之精华,乃……”
“不必乃了,王八念经,我不听。还钱,不然一切免谈。”
“那请正则出来,某有话要说。”
“叶先生泛舟游湖去了。”
“……”
黎贵臣被吃得死死的,一句欠债还钱,自然是天经地义。无果,只得愤袖离去。岸上看热闹的,除了岳麓的学生,自然还有进城或者出城,路过此地的百姓,见到如此景色,也是面露惊容。
“阿明,你识字儿,那船上写的啥?”
“伪学不除,难享幸福。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老汉扛着锄头挠了挠头,问道:“啥意思啊?”
边上那贾人琢磨了半天,说道:“大概是这里头有邪教徒吧,你看看,又是圣人,又是大盗的,估计呢,跟那些个陆地太岁差不多个意思。”
“啊?乖乖。这岳麓书院还有邪教徒?不会吧!陆地太岁,那不是黑牛岗上的匪头子?怎的,他来岳麓读书了?”
“不知道啊,我就瞎举个例子。不过看这白绢上密密麻麻的画押印子,大概不像是假的,走走走,再不回去就晚了。”
“……”
黎贵臣垂头丧气而回,过了半响,叶适才从船舱出来。
“伯言啊,咱们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李伯言笑道:“过分吗?不过分啊,不就是还钱嘛。”
“他们哪里拿得出两千贯,这一百贯,恐怕都是东拼西凑起来的。依我看,就算了吧。”
“先生,这新学你还立不立了?是救国救民重要,还是单纯的交情来得重要?”
“……”
李伯言缓缓道:“放心,他们还不起钱,自然会有八方银钱,主动过来替晦翁还。”
“你为何执着于这两千贯呢?咱们是来立学的,而非替你讨债来的。”
李伯言站了起来,站在船头,看着那夕阳掩映之下的岳麓书院,缓缓道:“那先生觉得,单凭这岳麓的一百来人,大抵都是年轻未取仕的学生,就可以代表天下理学了吗?还是说,我们要一处一处地去说服,一家一家地去辩论?”
叶适眼神一凛,回味着李伯言的话。
李伯言抚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