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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纵观宋史,晦翁死后,朝廷也解禁了理学,可见此次党禁,并非对于学派的打压,而是对于人、政党的打压罢了。
沈有开带着李伯言绕过了讲堂,直接往后边的杉庵走去。夹道之上,届时今日参与辩论的儒生,未有灯火,李伯言也看不清周围之人是个什么表情,不过想来都是一副死人脸。
李伯言也未行礼,权当他们是路人甲一般,走过石拱桥,才依稀见到几个熟人,辅广、陈淳、黄幹以及杨简,李伯言微微一礼,也未有什么过多的寒暄。
“进去吧,老师在里边等着呢。”
“嗯。”
说实在的,李伯言唯独在那回吃面的时候,见过朱熹一面,正式的会面还没有,然而当推开那扇门的时候,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这是一种本能的敬畏。
当看到坐在椅子上,神态与当初吃面时如出一辙的晦翁时,李伯言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讨债没讨错了。
“坐吧,屋内没别人。”
“那晚生恭敬不如从命了。”
坐下之后,气氛依旧有些凝重。就像当年五四运动,仁人志士高呼打倒孔家店一样,之后的京师大学堂内,名儒与西式教育相互摩擦,相互融合,这就是中国人,崇尚中庸之道的中华文化。
就在李伯言发呆的时候,朱熹开口了,嘴角有些笑意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便知道这场岳麓之会,理学要输了。”
李伯言心头一凛,这……算是认怂吗?
“理学,可治太平盛世,然内忧外患之乱世,难有成效。你的这一声彘翁,喊得没错。”
李伯言心说,这也不傻啊,看得挺透彻的。看来把老朱归为腐儒一类,着实有些不恰当了。
“可晦翁想过一点没有?太平盛世,何须治?”
朱熹酣然一笑,“太平盛世,人人都像伯言你一样聪明狡猾,这个盛世就不太平了。”
确实,养猪比养人容易许多。
“我本以为,你要用永州的那套模式,来说服我,结果没料到,恰恰是老朽自以为傲的气理论,输给了你这细胞论,还是输在了眼见为实上。理学,确实输了。”
李伯言叉手一拜,说道:“儒家学说,可归人文,教人从善学礼,这一点上,理学没错,在下也未将理学逼上死路,还是那句话,劝晦翁革新理学,归于人文。”
走出了这一步,其实也就意味着,理学真正地脱离了功利。这就是李伯言最初的目的。
朱熹沉默了良久,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说道:“理学输了,但不代表永嘉新学就胜了。我看过那本经济论,但是伯言,那个大坑,你准备如何填上?”
李伯言瞳孔一缩,笑道:“看来范公跟晦翁这姻亲,真是情同手足,此等秘密,范公都告诉您了。”
“陈傅良的那封信,便是我告知他的。而伯崇说与我听的这个大坑,本来是对付你最后的杀手锏。”
李伯言笑道:“大概范公没告诉您,从始至终,这个大坑就非我心头之患吧?”
朱熹点了点头,道:“是,老朽明白,如今的永州模式,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了。但这个坑,总会败露,所谓的丁户免税呢?那些大户会不会当即反水呢?你的永州模式会不会就此崩塌呢?这些老朽都无法预料,所以老朽说,永嘉新学,同样没赢。至于伯言所说的神奇稻种,到底能否惠及大宋千万子民,老朽同样无法揣摩到。”
“那晦翁打算如何?”
“坑埋了,伯言你还能理直气壮地站在老朽面前,那么,老朽亲口答应了,革新理学,不然,老朽宁肯著书立说,等待下一个太平盛世,看那时的君王,是选择新学,还是理学。”
这一刻,李伯言竟然无力反驳……
下一个太平盛世,朱元晦是铁了心,想要死后成圣啊!
0155章 君子不争()
一千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没能成功,在儒道治世的千年之后,李伯言即便要做当年帝王所不能行之事,恐怕也做不到。
李伯言看着眼前这位老态龙钟的长者,忽然想笑,那种无可奈何的笑。他以为怼了范伯崇,怼了蔡元定,怼了朱门、南轩、陆学几十个儒生,能够顺理成章的将这位风蚀残年的老朱拿下,结果是他想得简单了。
“当年鹅湖之会,是否也是因为这样,才不了了之?”
朱熹抬头,丝毫不惧地看着李伯言,说道:“这样是怎样?我曾劝汉卿、安卿,共兼两家之长,所以这次岳麓之会,并无输赢,即便算输了,无非再兼一家。”
“至刚易折,上善若水,晚生受教了。待晚生填了坑,再来向您讨教一二。”
“去吧。希望此番岳麓之会,你能做个聪明人,你不出声,我自然也不出声。”
李伯言自认为的无敌,没想到,在朱熹眼中,是那样的风轻云淡,他不得不佩服,佩服朱元晦,打心眼里的佩服。
但他会就此放弃吗?呵呵,朱元晦,等着吧!
李伯言走后,辅广、黄幹等人入室,问道:“晦翁,如何了?”
朱熹闭目,靠在椅背上小憩着,“我乏了,明日说好的授课业,辅广你代之吧。”
“那这个细胞……”
“细胞重要吗?我们探讨的气与理,跟这把椅,这盏灯,是否真由气理构成的,有关系吗?有关系吗?”
“先生的意思,我们所论证的气理万物,而非眼前所见之万物,是这个意思吗?”
朱熹捋须,微笑着看着黄幹,道:“孺子可教。同样,陆学之中的心即宇宙,也非我等看到的天地。”
众人茅塞顿开,一扫阴霾之气,是啊,他们读了这么多圣贤书,难道当真是探究万事万物由气由理构成的吗?
就像中医的五脏六腑一样,它真的就跟人体器官对应吗?然而并不是,但是照样可以大行其道。朱熹的这句话,意思便是如此。理学儒士,若是真的归于人文,那么凭何取仕登科?朱熹不希望的,这些朱门弟子,理学士子,同样也是不乐于见到的。
要说不好功名利禄,那纯属扯蛋的诛心之语。
“先生圣明。”
“晦翁乃当世之大家也!”
朱熹看着红着脸,沉默不语的辅广,缓缓道:“汉卿啊,今日为师对你很失望。”
“先生,学生知错了。”辅广躬身一礼,说实话,当时真有死的念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啊。
朱熹靠在椅子上,说道:“诸生当谨记今日之辱,奋发上进!”
“谨遵先生教诲!”
……
夜风袭来,杉庵之中的参天大树,发出飒飒的响声。
李伯言心情有些低落,走在一旁的蔡元定,倒是脸上偶有笑意。
“你没能说服晦翁。”蔡元定用的是肯定语气。
李伯言问道:“先生早就猜到了?”
“我与晦翁相知相识三十余载,岂会猜不到?”
两人走在石道上,诸生皆因过晚而就寝了。
李伯言眯缝着眼,缓缓道:“先生精通邵康节之学,与晦翁亦师亦友,应该能领会到,晦翁是在等下一个海晏河清,下一个盛世太平。”
蔡元定沉默了,过了良久,才复语道:“可恨生不逢时啊。”
“呵,好一个生不逢时。太平盛世,晚辈用脚也能治,何须晦翁来操持。晦翁是笃定要做汉朝的董仲舒,而非鲁国的仲尼了。”
蔡元定眯缝着眼,感受着晚风拂面,“不,元晦要做是汉朝的仲尼!”
“那您呢?您就甘心当耀光下的一颗暗星?”
李伯言忽然明白到,当初被他怼得一声不吭的蔡元定,也同样是个善藏之人。
“伯言啊,正则著的那本《大宋经济论》,是你专程派人送到道州的吧?”
“人读易书难,蔡季通读难书易。想来此书对于先生来说,应该不在话下。”
蔡元定站在灯笼下,微光将他枯瘦的身体拉得老长,“我一生不涉仕途,不干利禄,但我从这本书上,看到了大宋将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希望,你,跟正则,很好。”
李伯言盯着那双眼眶深陷的眸子,淡淡地问道:“然后,再将这盛世,交到晦翁的手上,让他来当那个太平圣人?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先生,办不到!”
蔡元定酣然而笑,道:“我跟晦翁可能都等不到那一天了。当年的仲尼,同样也没能看到大汉盛世。一样,皆是命数。”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冥顽不灵地就想死后成圣!这个国家,这个赵宋天下,还需要有人救危难于水火,还需要有人流血流汗!你们难道就不心痛吗?”
李伯言的喉咙有些沙哑,有些发酸。他并非是嘶吼出来的,几乎是一种低声的埋怨,亦或者算是一种扪心自问。
蔡元定就这样兀然地站着,犹如一棵旱柳,随风摇摆着。
“自文景之治到今,千年过去了,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唯有儒道长明,唯有夫子不衰,历朝历代尊以为圣,何妨?”
一句何妨,李伯言心中有数万句妈卖批,不知当讲不当讲。对于这样的人,他还能再说什么呢?这是一群有病的人!
“道州天气无常,望先生保重身体。伯言告辞了。”
蔡元定微笑着,“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伯言记着这句话,会明白我跟晦翁的。”
我明白你个瓜皮!
李伯言转身离去,再也不想逗留在此了。
人言永州李伯言是疯子,但是在李伯言看来,朱元晦、蔡元定,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个居然都想着死后成圣!
……
上船之后,李伯言心中闷气难消,见到赵汝愚依旧未眠,便过去问安,“老师还未睡呢?”
赵汝愚抬起身子,从摇椅上坐起来,“怎样?晦翁答应了?”
“晦翁说……他斟酌斟酌。”李伯言觉着,还是先不把蔡元定、老朱的想法告诉赵汝愚,免得已经被气成河豚的他,再把赵汝愚给气到了。
“嗯,也是。这革新反而没有立新学来得容易,就让晦翁斟酌斟酌吧。”
“对了,老师莫要急着上奏官家关于此次岳麓之会的事,免得影响不好。”
赵汝愚笑道:“你认为官家会在乎此次岳麓之会的结局吗?他要的,不过是个过程。倒是你,不要为了急功近利,再去造谣是非。”
“呵呵。”李伯言现在已经不想在多说什么了,只能用这两个字,表达他现在的内心。因为你永远也打不赢一个不想跟你打架的人,即便你大嘴巴子呼在他脸上,他都笑脸相迎,还凑上另半边脸,你能怎么办?
“对了,差点忘记重头了,你那个亩产七石的稻米,是真是假?”
“学生有亩产二十石的作物,老师想看看吗?”
“二十石!”赵汝愚吓得一屁股站了起来。
我滴个乖乖,十……十倍?
0156章 国之重器()
风吹稻花香,春分播种的早稻,在清明雨前插下秧,到了芒种时节便开了花。永州的佃户相比较接近五万的主户来说,不多,但却是相处最融洽的时光。稻田上,绿油油的一片,看着长势喜人的很。
李伯言“凯旋而归”,回到了永州,开始准备着手来填今年的大坑。
赵汝愚走进有些闷热的暖房,看着一片绿油油的植株,问道:“大郎,这是变异的稻种?瞧这叶子也不想啊。”
李伯言嘿嘿一笑,说道:“老师您把一株起来便知到了。”
赵汝愚连连摇手,谨慎地说道:“如此神物,这都还没有结穗呢,把一株就少一株,要夸大种植就不易了。”
赵汝愚说得也不错,如果一株稻子上结一百粒穗,若是现在拔了,明年就相当于少了一百株秧苗,收成就少了一万多粒穗,后年就是少了一百万粒!少一年就相当于少了一个几何倍数的增长,自然舍不得拔。
“老师,拔起来吧,成熟了。”
赵汝愚擦了擦眼睛,瞥了眼李伯言,说道:“老师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这明明没结穗,你非说成熟了,这是吃叶啊,还是吃茎呐,能有亩产二十石么?休要戏弄老夫。”
“您拔了就知道了。”
赵汝愚也被李伯言说得烦了,俯身将袖子撩起来,一把攥住贴近地面的茎叶。
“嘿!”
“嘿!”
“诶呦,还挺沉呐,大郎啊,这稻穗莫不成是长在地下的?”赵汝愚摇了摇松动的土壤,终于稍稍直起来一些腰。
终于,一连串黄不溜秋的土豆,带着泥儿被拽了起来,差点摔赵汝愚一个大马趴。
赵汝愚凑近了,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那几个沾了泥的土豆,摘了一个,放在李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