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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将油灯拿了过来,这昏暗的灯光根本不足以照亮这狭小的空间,但是仅有的一点光明却给高宠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感。
或许,光明本身就有着这样一种魅力吧。
父亲珍重地取出了一页黄纸来,好像在拿一件稀世珍宝。这黄纸大约有两尺长,一尺宽,这种纸是最便宜的竹纸,一文钱就可以买上好几张,眼下这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小字,看得高宠有些头晕。
他读过书,千(千字文)、百(百家姓)、三(三字经)也多少是能背诵的,但是他不怎么喜欢读书,因为他觉得男儿功名自当马上取,又何必像那书生一样终日皓首穷经,做冬烘先生!
当然,这可能也和他读书不大灵光有关,若是他真的天资聪颖,过目成诵,说不定父亲也会支持他考个秀才举人,这倒是比做个军汉有前途多了。不过高宠固执地认为哪怕是做个小游击也比当个整日里吟诗作赋的知府大人有意思多了!
“爹,这是什么?”高宠好奇地问。他知道父亲也不大会读书,比自己水平好的有限,父子俩不仅容貌相似、力气仿佛,就连文化水平都是一碗水端平,大哥莫笑二哥的差距。
“孩子,这东西叫做报纸。”父亲把手里的竹纸递给高宠,示意他好好看一下。
高宠不愿意违背父亲的意志,何况他也对父亲这么重视的举动弄得非常好奇,父亲好武成痴,竟然也会对书生的东西感兴趣?
这张两平尺的竹纸上面有一个标题“大同报”,下面是一行小点的字“天启七年十月号”“本次印刷五十万份”,底下是主编柳旭,副主编张溥、刘如意、徐孚远等人,还有一些别的人名。这上面主要是用蝇头小楷写就的文章,分为六个版面:海内新闻、时评杂论、诗词歌赋、大同理论、柳公演讲和夷洲开发。他摸了摸纸上的字迹,又看了看每个字的大小,好像不是人工抄写,而是用雕版印刷出来的,可是高宠想着,这雕版刻印起来颇为困难,若是刻坏了一个字,整个版都要报废,而这报纸每个月都要印一份,印刷的数量还这么大,好如何能刻得这么快!
父亲看着他对着报纸不语,问道:“宠儿,你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高宠匆匆扫了一眼,他水平不高,对于这些之乎者也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哪里看得出什么好坏来,心里不由得怀疑道“莫非父亲是想要我考个秀才?可是我这手乃是拿惯了大枪的手,哪里能写什么字!”他不愿意扫了父亲的兴,只好违心地说道:“好,好,真好!”
父亲似乎看出了他的态度,不满地问道:“我平时怎么教你的?说话要有根据,你说好,那好,我问你,好在何处?”
“好在”高宠哪里知道好在何处!幸好他脑子转的不慢,从报纸的诗词歌赋一节里面找了一首诗,大声念诵起来:“卜算子!作者柳旭!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舞。多事年年二月风,”
他念到一半就不再念了,因为后面那个字是“翦”,可是他根本不认识,只好跳了过去“呃,什么什么出鹅黄缕。一种可怜生,落日和烟雨。苏小门前长短条,即渐迷行处。”他念完这首词,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咂摸出什么味道来,但是仍旧学着文人墨客的样子,高声叫道:“好诗啊,好诗!”
父亲好像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低声骂道:“混小子,这明明是首词,你非得说是诗!一首好词给你读成这个样子,柳公知道了非气死不可!”说完,他又有些落寞和遗憾地说:“也是怨我,若是我有本事,给你请个好先生,也不至于弄得现在这副模样,说是大字不识一个吧,倒也不是,可惜也好不到哪里去!”
“爹,你这就不对了,俗话说有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我本来就不是当书生的料,你让我读书也读不下去啊!你看我这块头,这肌肉,这膀子,和你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不学你拿枪打仗,当什么书生!”高宠浑然不觉得父亲那里对不住自己,反而开口安慰父亲。
“唉!”父亲叹了口气:“你这混小子,帮(土话,意思是像)我!可惜你也知道,这年头乃是文贵武贱,你哪怕是一省总兵又能如何,还不得在一个知府面前俯首帖耳!当年戚家军戚爷爷如何?不也得当张居正的走狗!这武官啊,是不好混的!”
“我才不在乎!”高宠高声叫道:“我就是觉得骑马打仗好,我就是觉得像爹你一样,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就是好,我就是要学你,做你这样的赳赳男儿!”
他这话一出,立刻觉得父亲似乎在灯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偷偷抹了把泪,高宠想给父亲擦擦眼泪,但是高宠作为儿子是绝对不能落父亲的面子,见到他脆弱的一面的,所以他只是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父亲沉默了一会,终于说话了:“看你这小子,就是知道当年的我了!当年我也和你一样,牛气,想打仗,想出风头!可是这兵危战凶,瓦罐难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这兵家之事有伤天和,多半是没有好下场的。”
“那我也愿意,我就是要像你一样,你就是我的英雄,我的榜样!”高宠一点都不落下风,他梗着脖子,大声叫喊。
“好吧,好吧!”父亲似乎是拿高宠没办法了,终于开口:“既然你要学我,我也管不了你,况且你跟着我学了十几年的枪,我倒也想看看你这小王八蛋能闯出个什么名堂来!不过,这闯一闯是一回事,跟对人却更加关键,你说说,你下一步有啥打算?”
高宠哪有什么打算!他从小就跟着父母生活,母亲温柔有余,却没有主见,家中的大小事务都是父亲做主,他也因此最崇拜父亲,只要是父亲说的,就肯定没有错了。哪怕是从辽东一路逃难到山东老家,也是父亲的主意。而父亲眼下却要他说一说日后的打算,这可难住他了!所以,高宠嗫喏了片刻,竟然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该怎么回答父亲的问题。
“怎么,哑巴了?刚才还说要拿一条枪闯出个天地来,这就是你的闯法?你这一辈子也不能就当个大头兵,怎么也得带个几千人马吧,就你这没主见、没主意的样子,日后怎么带兵?都说这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这样的要真上了阵,可就是一将无能,害死三军!”
父亲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毕竟他高宠也是带着三十多少年生生杀败了后金骑兵的人,可是他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不由得又急又气。突然,他发现手里的报纸上面一个人的名字频频出现,不由得灵机一动,伸手一指:“其实我早有打算,我打算去投他!”
父亲低头一看,高宠的手指恰恰指着一个人名。
柳旭!
“哟,小子,还算有点本事!我也不管你是蒙的还是想出来的,你跟我说说你的看法吧!”父亲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显然从来没想过高宠竟然能想到这个人。不过高宠却也因此明白,这个人肯定就是父亲心里考虑好的对象。
柳旭,柳旭,这个名字咋听着这么耳熟呢!高宠急速开动脑筋想着,突然一拍大腿,他想起来了!这个柳旭不就是话本里面天天唱、小说评话里****讲的那个御赐状元公,夷洲新知府!这个人要回乡招兵买马,殖民夷洲,他今天在客栈吃饭的时候还听人说过,还想着要去跟他混,怎么刚才就没想起来!
不够既然已经确定好了对象,接下来该怎么说高宠就有打算了。他哈哈一笑:“爹,我刚才其实是装出来的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早有盘算,我说一说,你老给我把把关,看我说的好不好!”(。)
第一百五十三章 POV:高宠 父子对话(中)(爆更进度34/35)()
高宠见父亲没有拒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孩儿听说这柳旭乃是倒阉的少年英雄,名声重于天下,不仅文采风流,大同学说更是名满天下,又是御赐状元公,眼下虽然只是一个夷洲知府加兵部右侍郎衔知夷洲开拓事,日后的成就绝对不会止于疆臣,多半是要入阁拜相的!都说跟人要烧冷灶,这冷灶就是日后要热,但是眼前还冷的灶,孩儿想着,他身边大多是些文人,要是比吟诗作对,比打嘴仗写文章,十个孩儿捆在一块也是不一个酸丁的对手,但是若是比骑枪上阵,斩将杀敌,只怕他们就不能和孩儿相比了,所以我去投他,必然有用武之地的!”
“还行,这点说的不错!”父亲点点头。
得到了父亲的鼓励,高宠越发振奋:“这第二点,就是柳公要开拓夷洲,孩儿听人说,虽然这夷洲自古以来就是咱们汉家江山,但是从来都没有人去开拓的,眼下上面就是些岛民土著、海盗和红毛夷,这汉人过去殖民,多半是要有冲突,要打仗的!孩儿这一身武艺很正好卖给这识货的!而且这自古以来武将最荣耀的事情就是开疆拓土,这经略夷洲也算是给大明开疆拓土了,孩儿若是能闯出个名头来,日后少不得要是个千古名将!”他这嘴越说越没谱,大雁没打下来,就想着怎么吃了,连夷洲的土地都没踏上,就想着当了千古名将如何如何,这也是少年心性,得一想十,不过也只有这种少年冲劲才适合作为开疆拓土的急先锋。
父亲摇了摇头:“你这小子啊,有点本事,可是还是不够沉稳,这军阵行伍,最是凶险莫测的,多少名将老帅都因为大意而吃了败仗,何况你这黄口小儿!我听说那红毛夷虽然人数不多,可是铳炮精锐,也不是好对付的,你不要把人家当成泥捏纸糊的!”
高宠满不在乎地说:“那又如何?他有大火铳,我有大骑枪,他有百万兵,我有一匹马,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就是因为名将老帅也有败阵的时候,才有我们年轻人出头的时候!”他说这话的时候自信无比,丝毫看不出来之前的悲伤和抑郁。年轻人就是这样,虽然也会有深沉的痛苦,但是终究有着无限的希望,无限的可能,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种可能性去不断进取,冲淡过去的痛苦和悲戚,而中年人和老年人则更加难有所进取,自然更容易被过去所淹没。
父亲叹了口气,不再批评高宠,想来他也明白,对于这种自信满满又的确有两把刷子的年轻人,单纯的说教是没有任何用的,必须让他们放手去做,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至少尝试过了,总比纸上谈兵来得好。不过他好像还要再试一试高宠的成色,于是又问道:“你可知道,这柳公最厉害的地方在哪?”
“这”高宠的听到的东西大都是道听途说,信息来源也不过是些贩夫走卒和过往商人,这些人或许能给他带来很多信息,但是这些信息却是泥沙俱下,既有真实情况,也会有胡编乱造甚至怪力乱神的东西。他本身又没有什么可靠的信息来源,自然也无力分辨这些信息的正确错误,所以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评论。
不过高宠跟父亲对话也有了一些经验,他知道父亲想要考察自己,自己只要表现得有远见、有主张,父亲就会觉得很高兴,所以他快速地看了看手里这张报纸,从“大同理论”里面挑了几个词句:“恩,这个‘社会大,生产’很好,社会大生产就是,恩,社会全体成员进行物资生产的整个过程,它与小生产相对立,因为它具有组织化、规模化生产的特征,表现在生产资料和劳动力集中在工厂中进行有组织的规模化生产。”高宠有些头疼,这些字拆开来看他全都认识,但是合起来就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了,他读了好几遍,就是弄不明白这些词语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好不好意思地跟父亲说:“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孩儿觉得说得不错,很不错!”
父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平时我就是太娇惯你了,让你学会了不懂装懂!咱们高家男儿,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绝对不能弄虚作假,也不兴(土话,喜欢的意思)扯谎骗人,你之前说的那两点还算有点意思,可是你刚才读得磕磕绊绊,明明是‘社会大生产’,你却读成了社会大、生产,如何能算懂得?我告诉你,你这孩子有点小聪明,也是个天生练武的好苗子,若是随便混混,倒是能有点成就,至少我不担心你没饭吃。但是你要是想有一番成就,就一定要记住,做人必须堂堂正正、本本分分,不欺压良善、不恃宠而骄,哪怕是被人诬陷了,穷困潦倒要死了,也要为了正义站着死,决不能为了贪生跪着生!”
父亲这话说得很重,好像重锤一般敲击在高宠的心头,他立刻跪下请罪:“爹,是孩儿的不是,还请父亲暂息雷霆之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我哪里是生你的气呢,我只是想着这人生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