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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导问道:“如何?”
桓彝道:“鹅字最后一点,锋芒外露,锐不可当,与前面三点的随性之姿,大有不同。”
王导位列墨魂榜一品,桓彝虽书法不及他,但品评的能力可堪称一流。
桓彝说话低声,想来是不想让第三人听到。
王导谨慎观之,良久笑道:“想必是孩童神来一笔。”
桓彝听到这话,也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多了。
之后桓彝掏出印章,玄光乘风,将这诗稿送至了青云塔。
“《咏鹅》一诗日后必定传遍市井。”纪瞻为自己之前的眼光而感慨,“茂弘,老朽适才夸赞并没有轻率。”
王导依旧坚持之前的看法,“一诗而已。”
“从未见过茂弘对人如此严苛。”纪瞻倒是更高兴了。
王导不舍得夸人,在纪瞻看来并非常态,那么王导以谨慎之心对待这孩子,看来是特别上心了。
只是属狐狸的司徒大人,从不会将内心想法轻易表露在外。
夜渐深,客人也渐渐离去,王导站在客去席空的大厅负手而立,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最后他贯带微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倦意。
司徒府在明日开始闭关,除了一些属官幕僚之外,他不再理会朝政之事,反正有庾亮与陶侃等人忙活。
堂兄王敦叛乱后,他一直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若非他在王敦叛乱时,日日率领宗族中人跪在宫阙外请罪,否则今夜大约是在吃牢饭了。
位极人臣,偏安江左短短数十年,人事几番变化。
若北方再互相争斗下去,也许还能换得这江左朝廷十多年安宁,而自己即将到知天命的年岁,也不知上天留给他多少时间去实现未竞之愿。
当年初到江左,他与众士族大臣新亭聚会时,有人念及风景如昔,可江山易主,众人纷纷相视泪下,王导见状怒言豪语,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
可这克复神州又谈何容易?
而且那时与他一同渡江的人士要么老去病故,要么就如堂兄王敦般叛乱自相残杀。
胡思遐想许久,他握着麈尾离了大厅,去往祠堂守夜,他的长子和二子早就来此下棋守夜,王敬是他的第三子,此时也乖乖跪坐在哥哥们身边。
王熙之与王胡之坐在门槛上,两人小小一团,在说着悄悄话。
王熙之手捧柿子,时不时闻闻味道,却不吃,王导倒是奇怪,平日这丫头并不喜欢吃甜食,这火晶柿子一运回来就挑好的送去她的小院,结果还被扔了出来。
王导走近才听到王胡之在背谢家小猫写的那首《咏鹅》,背完后还问:“写鹅的诗,熙之你喜欢吗?”
“鹅鹅鹅,听起来跟肚子饿在叫似的。”
王熙之口中虽是嫌弃,但眼底有藏不住的笑意。
“熙之,你看我的字是不是还很丑?”王胡之又拿出今晚写的《水仙》诗,王熙之瞟了一眼,难得心情愉快夸了一句:“能入眼。”
这些异样,王导一一看在眼里,像是猜到了什么,摇了摇头。
两小孩听到王导故意放重的步伐,这才结束了悄悄话,乖乖站起来。
王熙之嗔怪,“龙伯真坏,走路没声音。”
王导正色道:“胡之,你进去跟阿敬玩,我要跟熙之说话。”
王胡之乖乖遁去,王导坐在王熙之身边,任袍裳拖在地上,轻摇麈尾,似笑非笑道:“你在谢小猫儿诗画上那一点,锋芒锐利,连桓彝都看出来了,龙伯猜想可是你永字八法已初悟?”
王熙之童音晏晏,“只敢说悟得一法。第一笔,自然要锋芒锐盛,气势不衰。”
王导与她对话,不是用与子侄小孩的语气,而是书法同道间的平等交流,“可否再写一遍?”
王熙之起身,走了几步,站在廊下,一伸手就能接到空中飘絮。
祠堂内的王胡之与王敬都偷偷看着。
只见王熙之背对他们伸出手,女童白皙娇嫩的小手在半空招动了一下,似有风起,飞过满是积雪的屋檐。
然而茫茫夜色中,只有王导与王熙之能够看清刚才她手挥过之后,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家仆来打扫庭院时,发现祠堂前的屋檐下落了一地的冰棱,冰棱断面整齐,像是被刀锋给劈落似的,在冬阳的照射下晶莹璀璨,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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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王胡之的《水仙》,是改自宋代诗人方岳的《水仙初花》。
第二十二章 冬梦,永字的第一笔()
第二十二章:冬梦,永字的第一笔
司徒家宴当夜,谢安回到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因为醉了果子酒,他最后是被谢尚背着回家的,连衣服都没脱换,就被塞进了被褥中。在果酒香气中,他睡了不知多久,忽然胸口发烫,烫得像是被铁烙过般惊醒了。
他本以为是醉酒过敏,但当迷迷糊糊解开外衣时,有纸张滑出,然后一道巨大的黑影冲出,遮蔽眼前的视野。
房中本是点着孤灯,方便起夜,此刻朦胧光影有让他心悸的事物。
此时,谢安彻底清醒了,围帐上黑影宛如一只巨大禽鸟,羽翼张开,欲作飞翔状。
这是什么?
谢安一时也不知是梦还是真实,但他确实被吓到了。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谢安一动不动,与那黑影僵持着,渐渐身体的热度褪去,让他不清醒的脑袋冷静了下来。
然后,他大着胆子,伸手没入了黑影中。
起初并没有感到实体怪物的存在,只是在他手一触到黑影的瞬间,巨大黑影发出了一声只有他们两人能到的啸声,仿佛自九霄落入最隐秘的心底,幽幽回荡。
啸声过后,围帐上的黑影骤然分裂,裂成了无数的小鸟向他扑来。
不能动了!
谢安虽然无法触及真实的飞鸟,但他能清楚地感到它们一一撞进了他的胸口,无痛感,但惊惧更甚。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沉重的倦意袭来,很快地睡着了。
第二日他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自己胸口,并无任何异状,也没有发烫。
只是外衣已经被扯下,昨夜王熙之送他的那张纸滑在了枕边。
他捡起纸,打开看里面却是空白一片,明明昨夜还见王熙之用芝麻糊写了一笔的。
太多弄不清楚的事情,谢安这还没想明白,就被堂兄谢尚带到书房濯缨阁去了。
谢尚想把他培养成:玄儒双修、文武兼备、书画双全、琴棋书画、啸咏乐舞的天才小孩,哪能把美好的晨光都用在睡觉上面!
并且再三告诫他,阿狸,你虽然最近表现出色,若骄傲自满,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谢安明白堂兄的苦心,点头如捣蒜。
司徒家宴已过去几日,谢安照旧被谢尚关在书房小院里学习,对外界的事一概不知,更不知谢父这几日受到多少人的羡慕夸赞。
人人都说谢父得了一神慧之子,一首《咏鹅》于青云塔发出,大街小巷的孩童背得朗朗上口。
连私塾里的夫子也要将谢安的《咏梅》和《咏鹅》当作学生早教初蒙之诗。
而焦氏这几日不知咬碎了多少牙,敲碎了多少胡桃。胡桃即是核桃,这些核桃统统被她当作补脑食物逼得熊孩子谢万吃。
谢万其实并不差,更比一般同龄小孩聪明,只是身边太多神童,反倒不出色。他本人并没有多在意,也知道三哥平日比他用功多了,毕竟谢尚严格起来不是人啊!
再说谢尚。
自先帝司马睿去世后,他的儿子新皇帝司马绍算是英明果断之辈,一面安抚兼打击王导以及琅琊王氏的势力,一面提拔年轻臣子和非世家将领,整顿吏治如火如荼。
于是王导以退为进,避其锋芒,乐得清净在冬至后闭关,王导位列墨魂榜一品、玄武榜三品,闭关玄修养生自然是最好的借口。
但毕竟作为权臣、最高门阀士族的首领,属官与文书每日还是必要进府一趟通报政事,这其中一名属官之位,就落在了年纪轻轻的谢尚身上。
自周代起男子二十岁成年行冠礼,后世对此多有变动,谢尚刚满十六就行冠礼承袭父亲爵位,算是成人了。
因司徒夜宴上的一舞风华,谢尚也成了江左少女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谈资。
一时间,谢家因有谢尚与谢安顿时变得有些耀眼。
但在某些世家眼中,谢家在晋朝不过三代为官,并没有真正让人信服——祖父是太学校长,专修儒学并不为人重视;谢鲲是江左八达,玄儒双修好歹算是为谢家站稳脚跟,可惜过世得早;第三代的谢尚,虽有薄名,只跟在王导身边做一名小小属官,王导半隐,他也十分低调。
尤其是刚刚在司徒家宴上吃瘪的阮家。
阮氏在往年风流人士众多,只是有些年轻子弟他们自己却仍抱着高门贵族的旧梦,并不把新出的士族放在眼里。
冬至后,阮家借口阮歇父亲病重,需要女儿孙儿陪伴,又将谢奕妻儿留在了阮家。
谢奕几番前往阮家都没讨到好,谢父拟定在年末政务忙完后,亲自上门拜访。这是一桩大事,若非谢父出面,只怕谢尚就要和二哥谢据杀上阮家去了。
这日是谢尚上任第一日,谢安总算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再度打起书房濯缨阁二层楼的主意。
因为谢尚并没有打算让他这么快接触蓬莱典籍,并且用对门王熙之周岁看了蓬莱法帖、现在见书帖就晕的事作为警告。
没有一定修行定力,看了充满玄力的蓬莱典籍,形同找死。
再加上二层楼门口有一张大伯谢鲲的符字当封印,而且那张纸的高度,他踮着脚还够不着呢。
只是谢安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趁谢尚不在,叼着根笔,搬来小板凳站上去,总算能够着门上那张字。
先解开字符上的蒙纸,一个“门”字映入眼帘。
门字。
并非是谢鲲惯写的草书,而是楷书。
若要进二层楼,必先破其字。
只是到现在谢安还没弄明白这“破字”是怎么个破法。
但总归不会离开“门”这个字。
谢安凝视此字许久,忽然想起了前世学书法的第一堂课:永字八法。
永字八法由“永”的八个基本点画写法延伸,作为书法初学者必学的一门功课。
“永”字没有重复的笔划,组成的八个点画皆为书法基本笔划,体现了楷书书写的用笔与布局组织的功力。
永字八笔分别为:侧、勒、弩、趯、策、掠、啄、磔。
对后世来说永字八法已经是很普遍为人所知的,但在此时,在晋朝,“永字八法”算是书法世家秘传之法。
后世关于永字八法的创始人众说纷纭,多半与书圣王羲之有关,但有证明永字八法在王羲之出世就存在……但无论如何,谢安知道,现在这世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永字八法。
因为连谢奕与谢尚都未曾教过他。
一联想到永字八法,谢安蓦然回想昨夜他让王熙之写下鸟的最后一点。
那一点与永字的第一点应是同源,皆是右侧点。
永字第一笔是点,点为侧,如飞鸟翻然侧下,落笔需逆锋劲落,势足收笔回锋。
写永字第一笔,定然要手与心都蕴含气势,落笔干脆、锋芒毕露,而且点要落在右侧,偏离分毫都会影响整个字的形体。
王熙之当夜那一笔,谢安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但她落笔时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势,确实让他难以忘怀。
所以他当时才会所感慨,相信凭着这股气势,这呆萌萝莉一定会成为书圣。
“若用永字八法破这个字又如何?”
谢安得天优势就是已经熟知永字八法,当下拆解“门”字,发觉此字只有三个笔划(繁体的门字),分别为永字八法中:勒、努、趯。
通俗地说,就是平横、竖、钩。
此字结构上紧中下空,那么唯一可破之处就是门字的空处。
人入门为囚。
但若没有人进门,如何能破?
神使鬼差般,谢安想起王熙之写下永字第一笔的气势,不由取下叼在嘴上的笔,准备在大伯谢鲲的“门”字写下一笔。
他要写的当然是永字的第一笔。
墨刚落在纸上,那看似普通的字与纸上释放出强大的玄力,谢安只觉眼前这扇小小的门在逐渐放大,大得仿佛可以把濯缨阁的屋顶撑破。
是字之幻境!
谢鲲十年玄修之力顿时如滔滔洪流倾泻而出。
只是一个落笔简单的动作,谢安已不自觉将唇咬出了血,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