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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自己如今只有四岁,孔严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也会死要面子将他送到谢父手上。
“阿狸入冬之后吃得多,辛苦你了。”
大哥谢奕在父亲面前憋着笑,幸灾乐祸。
谢氏家宅与孔家相邻,虽说是相邻,却也有一段极长的距离,桓彝家就隔得更远了。谢氏大门斜对面就是琅琊王氏王司徒家,王司徒虽提倡朴素,但气派不减。
谢氏稍显门庭冷落,而且刚有人过世,更显凄凉。
谢父名谢裒,字幼儒,自幼文笔出众,一出仕就在先皇身边做文书。
不过他名声并不如逝去的兄长谢鲲大,而且表字中有个儒字,更不受当今文坛青睐。
毕竟这时期上层社会玄学盛行,清谈之风更甚,名流士人见面不清谈辩论一番,都显得不亲昵了。
不过今夜是为谢安兄弟洗尘的家宴,无需如此。
两位来客与谢父寒暄过,仆人布菜,谢安与大哥安静地坐在一旁,一个开吃,另一个酒瘾已犯。
这是谢安第一次与父亲相见,之前家中谢父每月都会有信寄到剡县,谢安花时间看过,只觉得父子二人关系并不是很亲昵,毕竟谢安自两岁起就跟在大哥身边,逢年过节也不曾回家。
桓彝:“无奕两年外放之期已过,历练得当,是该回来了。”
谢父:“只怕他性子无羁,回来便惹祸。”
孔严:“哎呀,恭喜无奕兄。”
这是谢父和桓彝聊起了谢奕回京之事,孔严在一旁插嘴。
他们聊他们的,谢安继续吃。
慢炖的老母鸡汤颇为鲜美,鱼羹也清甜,渍腌过的萝卜皮脆美无比,这让被牛车颠了一路肠胃不爽的他胃口大开。
只是这时牛是重要交通工具,一般家中不轻易杀宰,少了许多美味。
又听桓彝道:“论幼舆之名,实不应薄葬石子冈,只是如今我朝初来江东,若不是有王司徒竭力周全,只怕这国库如今还是入不敷出。”
幼舆是谢鲲的表字,这下话题又转到谢鲲去世的事上。
晋尚薄葬,南迁朝廷本就不富裕,加上连年战乱百姓也贫穷,当权者提倡此道,以正风气。
因此死后葬在平民墓区的石子冈,又为这风华冠绝的谢鲲添了一道口碑。
在座诸人因谢鲲之死而感叹,谢安见状也停筷乖乖地端坐,谢父就坐在他右手边,这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阿狸,家中食物可吃得惯?”
“好吃。”谢安点头,“不过刚想到安未能赶上葬礼,心中又愧又憾,就没有胃口了。”
“无事。”谢父见他病容,轻叹,“我谢氏子弟一向多病,你伯父也因病去世,我接你回来也是由此。月前无奕来信还道你在盛暑大热,晕了两夜才醒来。若有胃口,多吃一点,这半月赶路,也辛苦了。”
桓彝也道:“幼舆是七贤般的人物,定然不会介怀。”
竹林七贤盛名已久,是士人的典范,而谢鲲的性情如七贤般洒脱、放荡不羁、忘情外物,加之他清谈、啸咏鼓琴都极为出色,身受士人推崇。
谢安心中一动,不由道:“若伯父如果遇上七贤,定会被他们邀入林中游乐。”
此言一出,谢父先是一怔,嘴角微弯,甚是宽慰。
谢奕身为弟控自然连连点头,“阿狸所言甚妙!”
连孔严也对这小孩高看几眼,进门之前被打脸的怨气消减不少,只是仍有几分不甘和说不明道不清的嫉妒。
自己竟然会嫉妒一小屁孩?好歹我也是堂堂孔圣世孙近亲!孔严如是想着,又念及桓彝所摹诗帖,顺势道:“今日侄儿所见,谢家虽痛失一才,却又幸得一才。”
桓彝正欲说起此事,借此时机将自己摹的谢安祭诗拿出,谢父一观,不由笑道,“孩童稚作,不得当真。”
之前谢安曾在大哥的指点下回过一封家书,所以谢父认得他的字。
谢安也凑过去看,有些佩服这位带着迷之微笑的大叔,自己那手字被他临摹得惟妙惟肖,连在冰上书写与几案上不同手感都表现了出来。
谢奕赞道:“阿狸你可知道,桓伯父临书最为出名,无论谁的字只稍被他看一眼,便能摹得分毫不差。你看,你这‘磊磊石子冈’中有七个石,你故意写得每个石都不同,伯父也能将它们间细微差别捕捉于笔下。”
桓彝道:“正因这七个石在细微中有所不同,才难得可贵,虽为稚作,却隐隐笔锋初成,已然踏入墨道!”
谢父谦逊道:“茂伦所言,太过捧杀小儿。”
桓彝知道谢父为人谨慎,道出自己前来的目的,“我桓茂伦既然位列八达,主品评之职,自然要慎之又慎,所以今日急不可耐,想要再看三郎手书。”
“品评?”谢安十分奇怪,心道,若是九品中正制的品评,也得等到自己弱冠之后,现在是个什么缘故?
孔严即使担当解说,“看来无奕兄并未对三郎言明,我朝承魏选官制度为九品中正制,后发展成九品三榜,以激励士人。”
“其中一榜名为‘墨魂榜’,墨含书画,而想要入榜,需得正中官逐级品评,而这江左八达皆为八位最富资格的最高品评官。”
“墨魂榜无论年龄老幼,只要有书画能力者皆可入榜。”
谢安迅速接受了这一打开方式不正确的九品中正制。
反正连王羲之可能都变成了萝莉,还有什么不会变的,他了然道:“所以桓伯父想亲眼见我写一帖?”
“正是。”桓彝点头。
当即谢父命人撤席,仆人奉上笔墨,孔严又道:“方才听无奕言,三郎四岁能成诗,不如就做一诗如何?”
谢奕撇嘴,冷冷道:“作诗又不是喝酒,哪有想有就有的道理?孔彭祖你这话可是在难为我三弟?若他做不出好诗,你就能拿着由头笑话小孩了是吧?”
孔严傲哼一声,“无奕兄言之凿凿,如今是心虚了么?”
谢安腹诽,这位孔家哥哥憋了这么久,认定四岁孩童不会作诗,所以也只憋出这么个主意,看来这人也不坏,就是喜欢与大哥斗嘴,又被自己以退为进给摆了一道,面子上过不去。
说实在他自己并不擅诗词,怎奈脑子里装了魏晋之后的无数绝妙诗词,若不用岂不是对不起老天给他穿越的机会,但如今他才四岁……若诗词太过夺目,恐被视作妖。
于是他跪坐在席上,扫视了一眼堂外,院落里栽种着梅花,梅枝上早结了许多花苞,几点殷红在薄雪中悄然绽放,穿堂风潜夜而入,而梅花在枝头巍然不动。
谢父与桓彝在旁烹茶等待,谢奕与孔严两人互瞪着眼,纵然如此,房中仍是一片寂静,留给他足够的思考空间与时间。
良久,故作苦思状后,他为难道:“安想出两首。”
孔严一怔,“两首?”
“是的。”谢安眨了眨眼睛,在孔严的注视下,信手写下第一首。
孔严未等墨迹干,拾起几案上的麻纸,逐字读了出来。
卧梅又闻花,卧枝绘中天。
鱼吻卧石水,卧石搭春绿。
越读越是疑惑,孔严看了一眼已低头写第二首诗的谢安,总觉得这小孩看似乖巧的外表下,有什么不对。
这诗非常普通,与他想象中的一样普通,谢奕也奇怪,这诗虽符合一般孩童所作,但怎么也不像是他熟悉的三弟。
孔严心存疑惑地又将这诗读了一遍,在一旁饮茶的两位长辈比他反应更快,一时按耐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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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弱鱼池中无书圣()
第六章:弱鱼池中无书圣
“真是……胡闹!无奕,这是你平日所教?”
谢父极力忍着笑,质问督学的大哥谢奕,“阿狸一向性格温和,才随你去了剡县两年,怎地就学会戏弄人了?”
谢奕则是大声笑出来,“阿父莫气,待我来解一解这诗。哈哈哈,不对,彭祖家学渊源,又极力撺掇阿狸这个毛头小孩做诗,这诗因由彭祖来解。”
常人只消一读诗句,取之谐音便能知道这诗的意思——我没有文化,我只会种田,欲问我是谁,我是大蠢驴。
孔严读了两遍,自然是做了两次大蠢驴。此时反应过来,又气又羞。
“闻花……文化何解?”桓彝止了笑,问谢安。
谢安刚写下第二首诗的第一句,正好笔中墨枯,抬头盈盈道:“‘文化’取之于汉朝刘向之说,刘向曰:‘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文化为礼,取其先礼后兵之意。”
先礼后兵,是前半句之意,后半句是文化不服,那便武力诛之。
桓彝点头,不再多问,原本他就是来看字的,谢安所说的“文化”源于《说苑》,乃汉朝所著儒家理论典籍,本魏晋时玄风极盛,但《说苑》多为以托意,所以读的人也不少。
四岁能读《说苑》,真是一棵好苗子。
再看这字,纸张上凝神写就,笔锋稳健,初具笔意,已远超同龄人甚多。
孔严的堂兄为孔子世孙,他自幼跟随堂兄学习,虽身在玄风颇盛的时代,但对儒家典籍的学习未曾放松,如今听谢安所言,心中的气消了几分。
本来嘛,自己与四岁孩童置气本就有些可笑,争道时对方退让是礼,若自己再揪着面子不放,岂不是无礼?
难怪这小孩要写这么一手谐音诗来戏弄自己。
再看谢安的第二首诗已写到第三句。
冬日着实太冷,即使青铜暖炉就在旁边,谢安执笔的指节已冻得通红,而且来到这里才几个月,还没好好适应跪坐。
胡床已传入,但总还不够高,又没有椅子可坐,简直是酷刑。【 】
第二首诗才是他真正要呈给桓彝看的。
起笔酝酿已久,正是卯足了所有精力书写这些字。所用的字体是真书,即是后世的楷书,当然这这时是叫做真书或正书,由汉代隶书演变而来,秦汉时多作用于公文奏章抄经。
真书由三国时钟繇所发扬推广,在魏晋时成为一种书写潮流。
能让江左八达之一的桓彝品评书法,对自己的名声必定有所助益,这也算是为振兴谢氏做出一份贡献了吧。
书写完毕,他起身将诗文呈上,然后冲大哥喊了一声,“阿兄我冷。”
谢奕屁颠屁颠地过来,将他放在自己膝上,无比溺爱地抱着,“这都冻僵了,等会喝碗姜汤再睡。”
桓彝悠然吟出,“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众人朝庭外一看,确有院落墙角有几株梅,梅花被雪所覆,只见得点点殷红如血。
“遥知不足雪,为有暗香来。”
为何知道它不是雪,原是梅花隐隐飘来了香气。
一时间,室内又静了下来,谢父微笑不语,桓彝一脸肃色,孔严则是彻底没了脾气。
这诗是谢安抄的宋朝王安石的《梅花》,毕竟两人有缘。
历史上谢安弱冠后的表字也为“安石”,而且有传王安石退居金陵,即建康,买的宅院正巧是谢安的府邸旧址,还作了一首诗戏侃此事,被当时人评论“与死人争地”。
既然如此,那么我今日借你一首诗,也算礼尚往来了。
孔严坦诚赞道:“妙哉,不愧如无奕兄所言,三郎四岁成诗,慧才!”
桓彝一面为自己眼光欣慰,一面为诗句而赞叹,“好个凌寒独自开,以鄙人之眼光,三郎此书功力已能入弱鱼池小榜,必定在五年内能入墨魂榜!”
孔严调侃道:“弱鱼池取自墨道池鱼,纵身成龙之意,入池者为十六岁以下的俊才墨魂榜外的小榜。我与无奕兄当年均入小榜中,只是未曾成龙啊。”
谢奕一脸骄傲,“我这不是指望着阿狸了么?”
谢安总算放下心来,前世几年基础加上这数月的恶补,总算没有辱没历史上谢安的名声。
只见桓彝掏出枚小巧墨玉印章,将印章戳在梅花诗的一角。
也不知那印章上有什么力量,章落之时,一道白光包裹了麻纸,如同羽翼托着麻纸向庭外飘去。
谢安虽早就接受了设定,但见此场景不由自主一蹬双腿滑落大哥膝盖,啪嗒啪嗒追着那飞翔的麻纸而去。
纸张向着西北边快速飞去,隐隐见夜色楼宇中,远处有座彻夜点亮的高塔,不一会儿,纸张就穿越了寒风飘雪,飞速钻进了塔中。
入弱鱼池,弱鱼成龙,弱鱼池小榜是对自幼苦练书法的孩童们的鼓励。
没想到踏入建康城第一日,就有所得,让他原本不安的心也踏实了些许。
谢安心中感叹飞纸的玄妙,表面决意面瘫到底,毕竟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