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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马的男子叫麻襦,一听就是知道是假名,但乱世浮生,对于没有家的人来说,姓名只是身外物。
麻襦的长相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多大的年岁,他眼中有千帆过尽的潇洒,一身麻衣潦倒而不羁,他口中所叫的“小林子”就是支道林。
不会做饭的隐士,平日都吃些什么呢,谢安见支道林那副无奈模样,笑了笑卷起袖子就去帮忙。
山间隐居的草庐之舍简陋而风雅,马厩比主人所住的屋子看着还要干净,竹林深处,地上铺着无数落叶可当柴火,随处可见的野菜和草药,篱笆上结满紫色的花,刚洒过水,花瓣上露珠如珍珠般在阳光下闪耀光芒。
厨房里工具齐全,只是没有什么材料可下肚,支道林也是只怪自己疏忽了,前几日留宿在这里都把麻襦的食物给吃了干净。
麻襦与王恬带着弓箭去寻野味,谢安把带来的一些糕点分给王熙之,王熙之却想拿来喂马,谢安这时才注意到麻襦的马,身姿俊美、皮毛光滑,而且是一匹白马,白得毫无半点杂色。
难怪支道林要赖在这里几日,就是为了看这匹马,爱马之人求而不得,能多看几眼也满足了。
过了半个时辰,狩猎的两位回来,麻襦手里提着一只鸡,还是王恬在山间农舍里买的,原因是,两人都舍不得杀生,平日都是吃素,但有客上门吃点荤腥总没错,而且谢安和王熙之都是小孩,光吃野菜怎么行呢。
可这只鸡磨磨蹭蹭没人敢杀,谢安让家仆给鸡按住脖子,自己提刀给鸡放了血,王熙之在一旁默不做声地看着,眼里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嫌弃,谢安身上沾了鸡毛,她还伸手给摘了,轻轻对他道:“阿爹也很会做吃食,阿娘生下我后身体虚弱,他就到处寻老母鸡给阿娘炖汤,他也会杀鸡,说要亲手做给阿娘吃。”
屋舍附近有荷塘,因为到了枯荷时节可挖藕,谢安让闲着等吃的几位郎君去摘了荷叶给他,然后又让他们在地上挖坑,荷叶包着处理好的鸡肉,加上些他带的佐料,包着泥土的叫花鸡慢慢烘烤着。
此行主要还是来看马,白色的骏马看牙口和身形还很年轻,身后跟着一匹腿细得要折断的小黑马,支道林说这黑马若养好了长大也是不俗。
谢安不懂马,但看着有精气神就觉得是匹好马了,麻襦笑眯眯逮着王熙之聊天,一人说马一人说鹅,最后麻襦大声笑道:“小娘子家的鹅不错,跟我家的马儿天生一对。”
叫花鸡做好,别的野菜更好处理,支道林做得素菜也不错,虽然现在佛教徒并没有限制食荤,到吃饭时,麻襦毫不客气揪了一根鸡腿吃,王恬和支道林闻着香狂咽口水但仍没破戒,谢安跟王熙之吃糕点都吃了半饱,干脆去马厩试骑马。
麻襦叼着鸡腿,声音含糊道:“小娘子就别试骑了,让他去骑。”
王熙之还没学过骑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谢安骑,谢安踩着木凳子上马,起初那马儿还挺温顺,他干脆伸手想要拉王熙之上来,没想那马儿被麻襦一拍屁股,竟然跟被点着爆竹似的撒着蹄子窜了出去。
这白马看似温顺,但跑起来就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谢安扒着它的脖子,只见两旁竹林嗖嗖地飞过视野,踩过花草、撞翻篱笆,简直跟横行乡间的恶霸没什么区别。
谢安蓦然想到郭璞那四个字“策马江东”,这回可不是策马,而是被马给溜了,若不是他拼死抓着这马,早就被甩到地上了。
谢安在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素未蒙面的麻襦,还是自己存心找抽,早知道昨日就不要答应支道林来看马。
最后这马儿似乎跑得也热了,遇到一河,就直接扑了进去,浅草才能没马蹄,深水必能淹马首,后半句是谢安被抛进水里时所想,然后他的头重重磕在河里的石头上。
“你要是我的马,今日你就没有吃的了!还有,必须体罚!”谢安想要揪它几根毛,没想对上马儿湿漉漉的大眼睛,顿时没了脾气。
“这马儿现在不能给你,因为你骑术太差。”麻襦的朗笑在河边响起,丝毫不给他面子,鸡腿变成鸡骨头,他能赶来倒也是神速,还有空将鸡腿给吃了,谢安不禁对这乞丐似的隐士刮目相看。
谢安微赫,“这马儿可比军营里性子野多了。”
“这是天马。”麻襦敛笑,一本正经道,“能驾驭它的人不多。”
谢安望着男人乱糟糟的须发,心想,它是天马,你也不像弼马温啊,毕竟人家是美猴王。
“你的饭菜比骑术厉害多了,世家子弟果然厨艺都不错,看来这江南风土养人,滚滚风烟化作碧水静流,只可惜男儿光有文人风骨不成,还得有铮铮铁骨啊。”麻襦直接嘲笑道,“若没有铁骨,就别想骑我这匹马,小林子哭赖着想要这马,但根本骑不上去。”
谢安思忖,这人到底想说什么?他谨慎得很,一时没答他。
麻襦自顾自道:“想去洛阳看看吗?我去过长安,踏过洛阳,最后来到这龙盘虎踞紫气东来的建康城,却发觉这龙困于舟,不得前行。”
“建康风水不好吗?”谢安见他说得有些离题,还是忍不住反驳道。
麻襦微笑,“建康的风水你比我更清楚啊。”
“我不懂堪舆之术。”谢安这时才发觉他一直未曾叫自己名字,一直以“你”来相称,这种生疏感显得两人仿佛距离很遥远。
“对,你不懂,你也无需懂,可你清楚,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心爱的乌衣巷终归会化作尘土,待到千年之后,任人踩踏。你和你心爱女孩的书墨会在化作尘埃灰飞烟灭,留下来不过是后人摹本,你们书于纸墨中的魂早已消散。”
“你以后想做什么?结交一群世家子弟,墨魂榜上留名,娶不到喜欢的女孩,那么退而求其次吧,反正以你现在的名声,十六岁之后必然会有许多家的女孩儿任你挑选,你长得也不错,心仪你的女孩也会不少,你定然可以找到一个满意的世家女孩同她成婚生子,建康政局太乱,你大可拒官去三吴之郡,寻一座山过着悠闲生活……或者你暗中经商,你赚很多的钱,招兵买马,还娶了公主,然后再将你身边所有漂亮的有名的女孩都娶了,后来你坐在冰冷的皇座上,看着匍匐在大殿之上的臣子,你的后宫佳丽三千,然而你最喜欢的那个女孩早已经离你远去,最后你孤独地死去……”
谢安越听越头大,甚至有些怒火中烧,“什么叫我娶不到喜欢的女孩?”
“你驾驭不了我的天马,还想娶比凤凰还珍贵的女孩?”麻襦见他似炸毛儿的猫般露出微愠的神情,终于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说过,我的天马跟她的大白鹅很配,你得不到我的马,就配不上那个女孩。”
“而且我说了那么多荒唐的话,你的脑子里只记住了那个女孩,看来你还有一些可取之处,可若要做大事,必须冷血无情。”
“我不是帝皇,也不想当那孤家寡人,若你再咒我,我……”
谢安瞪着他,若是他有武器,这会儿大概就要揍人了,毕竟这人生得壮士,他想要踹一脚还得想着自己的脚会不会受伤。
支道林到底怎么遇到这个疯子的?说出来的话简直就跟在梦呓似的。
麻襦叹了口气,“别人听到我那番话都会认为我是疯子,可你不会。”
谢安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想揍人,“你认识我?你暗中调查过我?你若调查过就该知道,我现在脾气一点都不好。”
“我错了,我刚才那些话都是编来气你的,我又不是郭璞,哪里算得出那么多事。门阀世家的天下,不是随便的阿猫阿狗就能主宰江山的,当然我不说你是阿猫阿狗,王谢桓庾,这个时代除了这四个姓,其他人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吧!”麻襦疯疯癫癫的模样看得谢安真是咬牙切齿,这会儿又露出无赖道歉的模样,“其实我是在考验你来着,忘了你现在只有十岁,我来早了,等你长大你跟我打一架,你气消了,我们倒是能继续聊着。”
“滚滚滚!”谢安站在水里,身边是那落汤鸡似的马,一脸纯真无辜看着他,好像在说,我刚才跑得可快了,求表扬。
麻襦委屈地看了马一眼:“马儿还我。”
“谁稀罕谁是傻子。”谢安终于抬脚轻轻踹了踹马屁股,让它快走。
“三年后,我再来找你。”麻襦走上前,将马儿从水里拉回来,正色道,“如果你那时候还活着。”
又咒我?谢安把郭璞写给他那张字条给揉成一团扔进了水里,“都特喵的是些神棍,策马江东?血光之灾?若是我没抓紧这马脖子,今日差点就死了也算是应验了吧?你跟他是认识的?”
麻襦静静地看着他,伸手揉着他那被磕出鸡蛋大小肿块的头,叹了口气,“郭璞算了太多,反而减损自身寿命,如今他活着是偷来的命,所以他无力为你解困。我惜命,所以什么都不说,看着长安倾覆,洛阳沦为废墟……”
谢安想要挪开,但没想这人力气大,只得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并非郭璞所言血光之灾?没见血就不叫血光之灾了?所以说我还要被人坑?”
麻襦没说话,许久才点了点头。
“想杀回洛阳吗?”麻襦目光清澈,“想的话,这马儿我再帮你养三年,三年之后,它将会带着你去洛阳,虽然这是一段漫长的路,但是它认得去洛阳的路。”
“你原来真是个疯子。”谢安轻轻道,嘴角露出警惕的冷笑,“你似乎知道很多,若被旁人听到就会觉得你是疯子,我觉得我不会,所以你原来跟我是一类人吗?”
“不是。”麻襦似乎明白他所说“一类人”指的是什么,“我只是知道得比一般人多了些,活得比一般人久了些。”
“谢安。”麻襦终于叫了他的名字,眼中满是长辈对后辈的深情,“你要努力!”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谢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上学时背过。”
“真的要努力活着啊!”麻襦牵着马缓缓离开河滩,此时近黄昏时分,阳光深得如血色,他牵着马缓缓离开,仿佛要走进那片血色的夕阳里。
谢安看着他那身破烂的麻衣,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但仍有些亢奋,用现代医学来解释就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多。
王谢桓庾……这人还是泄露天机了吧?谢安想着想着,莫名地笑了,这可越来越有趣了,但最荒唐的事情不是自己的存在么?都已经是穿越而来的一缕幽魂了,还计较什么玄什么幻什么天马还是天机呢?
既来之则安之,做人应该像自己的名字那样,安若磐石,以后无论到什么人或事,都要淡定。
第二十八日章 夏日终年()
第二十八章:夏日终年
谢安湿漉漉踏着月光回到竹林间屋舍,王熙之正在院前的石桌上练字,一见他来就笑,“麻阿叔说你的骑术有些差。”
“他除了诅咒我说我坏话白吃我做的菜还他会干什么!”谢安原本是不气了,但被王熙之一笑,心里别扭地要命,就是念一千遍《黄庭经》也静不下来,但王熙之又漫不经心接了一句,“阿狸比在建康城时心情好多了,我总觉得你回来这几日不开心。”
谢安俯下身看她写字,王熙之蓦地伸手轻轻揉了揉他微蹙的眉宇,谢安跟猫儿似的被顺了毛,心情大好。
今夜是在屋舍过夜,可王熙之择床睡不着,谢安白天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心情也是起伏不定,最后两人坐在荷花池边,望着漫天繁星发呆。
谢安浑身药香,王熙之满身墨香,两人并排坐着像极了一幅永隽的画面,这是谢安一直给自己描绘的晋朝人生,它不需要华丽的辞藻堆砌,不需要繁缛华服装点。
它应是自由的,如月光如流水如风花,任周遭春去秋来。
“阿菟觉得建康城里最可怜的人是谁?”
“小主公呗,还有庾太后,还有先皇那些没死的妃嫔,她们都是世家女郎,最终被关在台城里,即使台城覆灭了,她们也无家可归,只能葬在那座城里。”
“那阿菟想过洛阳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梦到过长安。”王熙之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长安一直往西就是西域,西域有一片千里沙漠,月光落在沙漠里,会让行走的旅人不再孤独。沙漠里的风声就似有人在耳边吟唱,也许一直走都走不出去,最后旅人会死在沙漠,他的魂魄会化作沙子,千年之后,有人会拾起那颗沙子带它踏遍万水千山。”
谢安觉得她眼里藏着某些自己永远看不透的事物,然而那双眼睛却跟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