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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便宜占到了,士族是不会轻易吐出来的。
琅琊王氏当初有手握六州兵马权力的王敦,要挑好地方归为私有比别的世家要容易得多,王导的西园正是如此。
建康西南有西园,是京中最为出名的隐逸别墅园林。
西园风景好,草木繁多,动物也多,交通便利却又清净怡然,王导在年初开始卧床病榻,庾氏和司马氏斗得风生水起之时,他悄然搬离了乌衣巷,躲在这西园养病避世。
谢安有些想不通,这王导把太原王氏这个奇葩收归门下有什么谋算,还让这位蓝田侯跟着自己,这位年近二十七的蓝田侯居然还就乖乖认了。
骑马抵达西园,蓝田侯缺乏运动,骑术比谢安还差,为了迁就他,这到底西园时,日落西山,整个西园像是浸在了赤霞云雾之中。
夕阳如血,谢安落马驻足小丘之时,满目丛林扬花,偶尔能见到建筑物的檐角,一只只鸟儿掠过树梢,飞向天际。
园林别墅低调奢华,谢安不想用词藻堆砌描述它有多美,独一句堪比皇帝行宫就能解释一切。
真正的贵气不是用华丽堆砌的,而是它贵得有底蕴。
比如这手握的瓷盏,这熏香炉里沉香的年份,这随手摆放的玉器,以及正在看夕阳的王导。
都是建康城里最贵的事物。
谢安站在王导身后,悠然道:“什么都好,就是缺一味好茶。”
王导坐在木制轮椅上,背对着众人,但只对谢安道:“你最近让阿劲寻觅茶园,所以我把一块好地借给你。”
谢安心想什么事都瞒不住这人,“饮茶风潮刚刚兴起,但茶叶绝佳品种甚少,所以我想为大人培育‘龙井’。”
“我家堂弟在乡下也有茶园,但你想以茶赚钱,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王导望着几案小火炉上正在渐渐沸腾的水,问道,“你跟阿劲说饮茶的水也很讲究?”
“简单地说,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
王导气定神闲地将正在煮的水给倒了,“讲究还挺多。”
谢安道:“讲究多了,方成一门文化,茶之道未必比棋道、墨道简单,水源器具茶叶种类煮茶方式都能成为一门学问。”
这边两人在聊着,王述怀里的坦之忽然哇地哭了,王述憨笑道:“他大概是饿了。”
晚饭时间到,今日有王述到,王导给这位侄儿准备了荤菜,谢安看着王导碗中的清淡食物,再看看他的脸,忽然觉得王熙之伤感是有理由的。
王导老了。
仿佛一个春天过去,他就如枯木般停止了生长,他的脸依旧很白,但没有红晕,多了皱纹与鬓角白霜,唯独一双眼睛里藏着星光。
坐着轮椅就是双腿行动不便,谢安怀疑他得了风湿。
两人见面后一句关于东海谢尚宋衣的话都没谈,谢安也没去正眼看他的脸,只是后来王导忽然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了一句,“小猫儿长大了。”
谢安心中酸楚无比,虽然他对王导还是有怨念的。
今夜留宿西园,王述抱着坦之早早回客房去睡了,加上骑了半天的马,他有些吃不消,谢安暗想,改明儿一定要拉着王述多锻炼。
“王述虽然看着呆,但会是一个好帮手。”王导对谢安道,“他不会比他父亲差,唯独缺了开阔的心胸,跟着你正好填补了这个缺点。”
谢安站在廊下,看着沈劲在饭后照常练拳的身影,在暮色即将笼罩大地时,荷塘清风徐来,背后的林间隐有麋鹿的叫声传来。
“我的心胸很开阔?”谢安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得很缓和平静,他随手搭脉在王导手上,过了片刻道,“似乎是结脉,痰多么?”
王导失笑轻咳,“春咳渐消,不用担心。”
谢安正色道:“必须得担心,您若死了,我尚哥可就惨了。”
王导缓缓道:“我若死了,西园就是你的。”
谢安起身,随手折枝,在空地上舞了一套没有章法的剑舞,气不喘地回到王导身边,淡淡道,“阿菟会喜欢这里的。”
王导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被谢安给截了话头。
“阿菟很想您也很担心您,她得了墨魂榜三品回到家不是想听姨母们吵架,而是想见到您,让您夸她。”
“她本不需要什么夸赞。”王导点头,“但她还是个孩子,听到夸赞就跟吃了糖似的,所以你也想要我夸赞你么?”
谢安一脸正气道:“需要。”
王导又笑了,“早早休息,明早给你奖励。”
……
……
没有电的年代,日落而息似乎成了自然的生理反应,谢安很快入睡,也没有择床,大概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舒适得就像在自己的家,也许是王导说以后西园会给他的缘故。
一早是被窗前吱吱的叫声给吵醒的,谢安一睁眼看到窗前有个朦胧的人影,越过纱幔,少年柏舟正静静提着一双飞鼠竹笼伫在窗前。
因为是白天,所以柏舟双眼蒙着布条。
然后谢安就看到小雀儿端着洗脸水进来,狗娃换了新衣,腰间挎着短剑,手里捧着干净的帕子。
“小先生!”
小雀儿也是一身新衣,不似当初见到的那个土气土气的小丫头了,狗娃连忙纠正她,“是谢家三郎!”
“我就喜欢叫小先生,这样比较亲昵,管他是王家三郎还是谢家三郎呢。”小雀儿在东海伺候了他半年,熟悉他每日起床的习惯和时间。
谢安心想,莫非这就是王导给的奖励?
柏舟在窗外耐心等着,谢安收拾妥当,出门时逗了逗那两只小飞鼠,顺手在廊下阴影里揭开柏舟的蒙眼布,看了看他眼睛的情况,好歹也大半月没见了。
“你们离开渔村之后就一直住在这儿?”谢安问道。
柏舟点头,“没想到这里是琅琊王氏的西园,也没想到你是谢家三郎。”
谢安似笑非笑道:“你起初猜我是谁?不会把我当成司马氏的小王爷了吧?毕竟我和他同龄。”
柏舟淡淡一笑,“我都不认识,现在也只认识你。”
“其实司徒大人做得对,我有心救你们离开,只是现在不便留你们在谢家,住在西园是最好不过的。”
“你是怎么逃走的?”柏舟比小雀儿知道得更多些,小雀儿和狗娃只当他被送走并没有跟着海寇们去冒险,但柏舟清楚,他设计的臂弩一定会派上用场。
谢安只道:“等你眼睛好后,一定为我设计更好的暗弩。”
柏舟摸了摸眼睛,颇有感慨道:“听说建康很美,西园更美,我很想看看。”
小雀儿忽然问道:“小先生,你可知吴哥如今身在何处?虽然他做了坏事,但也是为生活所逼,你能收留我和狗娃,也不差收留吴哥吧?”
吴哥……
谢安蓦地想起猝然死在石虎手中的吴哥,心底微微一叹,但仍笑道:“可惜了,我走的时候没见着他。”
狗娃握着腰间木剑道:“司徒大人让人教我练剑,说让我以后保护三郎呢,虽然才来这里短短半月,但我们每日好吃好喝,还能学字练剑,简直就跟做梦似的,只是这里真的会是我们的新家吗?”
小雀儿声音怯怯道:“我和狗娃都是孤儿,但求小先生赐姓和名。”
狗娃亦点点头,“以前我们都憎恨士族,但若是三郎则不同,我们相处半年,三郎处处对我们照顾。而且司徒大人说得对,我们在广陵还有许多兄弟姐妹,可钱氏勾结胡人,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若想要救他们就得让自己强大起来。”
狗娃性子似乎比以往沉稳了些,一口一个司徒大人,看来也是被调教过的,谢安无声微笑道:“小雀儿就叫谢青雀,狗娃叫谢忠,原来的名就当小名吧,毕竟以后要上学也要学名的。”
第三十二章 东海遗事()
第三十二章:东海遗事
白天的西园才是真绝色。
虽然现在的江南庭院没有后世精巧美妙,但西园已经是整个建康城里风景独好之处,夜里隐约听到鹿鸣,没想还真能看到麋鹿。
西园占地极大,大部分都是自然山林,仅有小部分的宅院藏在其间,听说庭院分布是按照星图而来,谢安立刻想到了郭璞,郭璞曾在王敦麾下,参与设计西园也不奇怪。
见到柏舟小雀儿之后,他的心确实轻松了几分,他们住在这里是最好的,尤其是柏舟,似乎沈劲已经将柏舟的技能同王导说过,所以柏舟的住所里有许多木工材料,还有太医前来给柏舟看过眼疾,但等着葛洪开药方,所以只开了些缓解的药。
老太医早已离宫,住在西园专门照看王导的病,得知柏舟之前一直由谢安针灸治疗,又见药性极好的夜明砂,不由趁谢安在,拉着他多说了几句话。
若非王导在等着,那老太医就要谢安帮他扎上几针。
王导虽然病着,但起得依旧很早,严格遵循着自己的养生之道。
西园夏日清凉,王导正扶着栏杆缓缓走动,身边老仆不苟言笑,身上有淡淡杀气,跟谢安的家仆一模一样的感觉,都是上过战场退下来的老兵。
这样的仆人自然不会如一般的家仆随时去搀扶主人,总是冷静地保持着距离。
“听闻司徒大人身边多娇美郎君和女郎,怎么西园只有冷冰冰的老兵呢?”谢安在柏舟那食过早饭,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于是大着胆子调侃老狐狸。
比起昨日所见的荷塘,这次的浅浅池潭里竟养着些不知名的水生植物,以及一对黑鹤与一对白鹤。
鹤鸣比起大白鹅的叫声果然难听多了。谢安想。
王导手放开栏杆,缓缓走了几步,然后迎风负手,麈尾在身后清荡着扫去了些许蚊虫。他没回答谢安的话,显然是被问住了。
这位司徒大人有很多缺点,但每每他都能全身而退,比如家中妻妾争宠,比如朝堂之上的种种为难,比如顾及琅琊王氏的未来而会偏心害人。
乍看之下,他的弱点和软肋都曝露在阳光之下,然而他还是名望第一的三朝老臣,东晋的开国功臣,琅琊王氏名望在他的带领下,丝毫没有因为叛臣王敦的事而减弱。
王导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淡淡笑道:“听闻此次石赵有一将领本是神射手,却意外被人射瞎了一只眼睛。”
谢安歪着头,似乎已经那个倒霉催的独眼龙神射手的名字给忘了。
不过半月,东海的一切都已经远去。
王导让仆人推来轮椅,坐了上去,认真问道:“害怕吗?”
“差点就死了。”谢安一直心有余悸,只是无从叙说,如今王导想听,算是有个好听众吧。
王导目光落在他微褐的脸庞上,又看到他手背未褪的浅浅伤痕,道:“说说看吧。”
谢安不知从何说起,是从被宋衣带出建康时说起,还是从广陵扬帆下江南时说起?
最后他选择了倒叙,他选了王导应该感兴趣的事讲起来,“我遇到了石季龙,差点死在他手上。”
比起宋衣,比起他在东海杀了一个人,显然王导应该会更在意外敌,若不是王导的消息网,恐怕如今石虎已攻破南沙码头,杀了司盐都尉许儒,然后一路攻占海虞,江南腹地受海寇之难,那是对东晋政局与民心的动摇。
幸好王导与郗鉴联手,郗鉴暗中调兵前往南沙围截海寇,而郗鉴能调兵,自然需要朝廷的调令,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所以王导直接扛了这个责任。
所以当谢安说完南沙码头一战时,王导淡淡道:“等郗将军平定江南海寇之后,大概问罪的旨意就会到我手上了,你的那位卞老师自然是第一个弹劾我的人。”
谢安心里微叹,卞老师就是死心眼的人,但朝中需要这样忠正的人。
“所以您称病不出?又不让我堂哥回来,是因为要等着外事安定才能安内么?”
王导捶了捶腿,轻轻咳了几声,“我确实病了,需要一个学生,若以后你卞老师真要揪着我不放,你当如何?”
谢安反问:“您真的要收我做学生?您的门生遍布江左,能帮您做事的人多不胜数,所以‘学生’的意思,应该是比较特别的?比如嫡传弟子之类?”
魏晋不计较嫡庶,但王导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落在那池中仙鹤身上,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敦哥死去那年,你刚好入建康城,郭景纯假死躲在西园,他同说我,这一年会有蓬莱阁仙人降世,能知过去未来,所以他的天命已尽,不再涉足世事。那一年,整个晋朝愁云惨淡,唯有你大放光彩,神童之姿入弱鱼池,纪瞻对你青眼有加,桓彝还说你长大后堪比王东海,连我家阿菟都只对你敞开心扉,终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