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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士勣听着,嘴里一阵阵发苦,就往对面人丛后的李元婴身上看过去。
但这小子像没事人一样,伸着脖子、不错眼珠地盯着姚县令,像在听什么故事。
英国公困惑:这个福王一副没心少肺的样子,昨晚让自己和李志恩吓得失了主意,怎么他居然也会玩金蝉脱壳的计谋!
只是把李志恩陷进去了。
而高峻嘴上说着不妄言,其实这几句话已经够李志恩一受了。
高峻是在暗示:是他提议调李志恩去雷州,这件事有可能是李志恩对永宁坊心存不满。
难道这个李元婴玩的都是假招子?暗地里同尚书令伙穿一条裤子??
一念至此,李士勣转而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姚丛利审案向来是鸡蛋里挑骨头,那六个便衣护卫能不能挺得住?
别再将自己和李志恩去滕王府的始末都抖落出来!
福王李元婴摆明了一副与已无关的架势,真扯到了他的身上,这小子一急眼,别再把自己和李志恩在滕王府的话原封不动都说出来。
皇帝怒声道,“永宁坊!除了尚书令府,还有什么人家值得出动六个便衣蒙面护卫!万年县,你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他起身道,“查清前,李志恩暂缓赴任!查清后,速去报与朕知道!”
英国公李士勣一闭眼——李志恩,八成半是完了!
庭州,通往白杨河牧场的大路上,丽容眼睛发直地往前走着,回忆她与高峻初次结伴出行、去白杨河的情形。
她还挎着那只包裹,只不过里面的金子、首饰换成了干粮。
她已往交河县温汤旅舍去过,里面没什么大变化,但她那个算盘打得极精的老板娘姐姐此时已在长安,而曾带着手下、到温汤池子里找她麻烦的浮图城少城主雉临,此时也与夫人一同到长安定居。
而她,却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女了。
丽容的爹一病不起,已搬回了田地城祖居,她拿出从长安带回来的金子,说要兑换了大钱给老头子请大夫治病。
但老头子指着女儿的鼻子,说,“我不用你那个钱,用了会死的更快!”
她想去白杨河沿途再走一遍,然后不想活了。
路上积满了雪,天黑时也能看到路,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丽容偶尔站下、往前后望望,整条雪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脚下的雪声在夜里凭添寂静之感。
但她却一点不怕,仿佛身边前后就有那些护牧队员们相陪,而高峻就在离她不远的马上骑行。
丽容走到了第一次夜宿大树的地方时,已经快后半夜了。
那棵大树还在,看得出这棵树的枝杈更繁茂,但叶子已在秋风里落光了。
那时盛夏,人躲到树上根本不会有人看见,但这时借着雪光再看,当初高峻在树上替她铺垫的东西,虽然凌落了不少,但依稀还有点模样。
她走过去,从包裹中摸出来一根带子,将带子的一端扔到树杈上,然后拽着它想要爬上去,但试了几次都不行,于是靠着树干坐下来。
那时上这棵树多么容易呀,峻掐着她的腰,就像腾云驾雾似的,还没回过神来,两人就已经藏身在大树上了。
原来那些人马露营的地方,这会儿一片白茫茫的。
护牧队中许多的人此时都各奔东西了,有的人随黑达去了雅州、有的随刘敦行去了雷州、有的与鲁小余去了龙兴牧场,苏拖儿和热伊汗古丽应该都在焉耆
她一个人再往前走,还有意义吗?越走就离他们越远了。
丽容再站起来,跳着、将带子往树杈上扔,举着手给它系了个套子,然后去搬了两块石头摞起来,小心地踩上去
她此时泪流满面,望着东面的夜空里喊道:峻——柳姐姐——在这儿别过了!来生再见——丽容悔了——你们听到了吗!!!
喊完了,连点回音都没有。她“呜呜”地哭着,将绳套套在脖子里。
姚丛利在长安也不是浪得虚名,十二般手段只使出来不足三成,别说是六名护卫,就是六根铁棒也给他揉搓成面条!
有皇帝发话,而且他也知道这个原辽州都督是怎么下来的、是惹到了谁,天不到黄昏,案子已经结了。
他依照皇命、匆匆赶去了翠微宫,向陛下禀报案情。
这些人不敢说出李志恩的原话,把什么都承担下来了——这是六名与辽州都督李志恩朝夕相处的护卫们的私下行为。
但李志恩御下不严,险些损害到尚书令府上的安危。
皇帝说,他也就不必去什么雷州了,这样一个没把握的人怎么能去边陲州府出任主官呢?
李志恩还未让任呢,刺史之职就撸掉了,转任丰州下折冲府果毅都尉,从六品下阶,在折冲府做个副手。
而他在辽州都督的位子上是个正四品上阶,人们一算吓了一跳,李志恩是历年来一下子降阶最多的,足足降了十一阶!
丰州在什么地方?在夏州以北七百二十里。
这是在贞观四年时,大唐以归降的突厥某部民户设置的一座下州,在黄河北岸,治下也没有县份,一座县也没有。
那里的特产,是盐碱滩上生长的白麦、由盐碱滩上刮下来的、又苦又涩的印盐、盐碱滩上独有的一种野马胯革、驼绒。
而从丰州别拐弯儿、一直向东走,两千八百八十里便是他原任的辽州。
不知李志恩在新的任地上向东遥望,是个什么心情。近三千里的转任,他也就比那六名护卫们略好一点了。
虽然没有造成直接的危害,但性质恶劣。
六名“图谋不轨”的护卫卸去公职、流放西州,令其在西州牧场住作六年、不到期满不得回籍。
这便是与总牧监手底下龙兴牧场玩心眼儿的下场。
李志恩连夜出城往丰州去,兵部侍郎没有相送,在家里让丫头们拿冰片、薄荷涂嘴上的泡。
高峻朝会后回府不久,李元婴就来了,他是专程来拜访尚书令的,从高府离开后,他打算立刻就起身回福州去了。
尚书令将福王请进来,冬至后一日不朝,反正明天也没有事,尚书令便吩咐厨房备饭,要与福王不醉不休。
酒席的排场也不算大,一切都是礼节性的,可能是尚书令不想在这次家宴上表现太多的意思。
出面作陪的只有尚书令的九夫人,还有刚到过滕王府的管家二夫人雪莲,负责把盏。菜只有几样儿,但酒却是好酒,开坛香。
酒至半酣,李元婴说,“高大人,若说本王哪一点不服你,估计也只有在酒上了,今天说哪哪算!让本王怕的人,一位是皇兄,再就是你了!别的不说了,只说说你这大排场,谁敢只摆出五六样菜来还说是请本王!”
九夫人笑着说,“王爷你不要不满意,想当初在沙丫城,高大人请龟兹城城主苏伐,也只是一碟煮花生豆两坛酒,你这排场已不算小了。”
李元婴看着丽监,发现她年纪大过了郑曼,但风韵和姿色一点不输于她,“九夫人此话当真?岂止是本王的那些狗,本王可也让高大人府上诳怕了!”
他指的是雪莲,又非要敬雪莲一杯,“管家夫人到本王府上传的话恰当其时,再晚一晚,在皇兄那里就交待不了了!”
尚书令道,“王爷对真假虚实之计正是有些钻研,高某险些就中了王爷的圈套!”
李元婴不停说着“惭愧,”
尚书令又道,“王爷心思一点不输于人,怎么还将斗狗之事大张旗鼓地搞到长安来!太子殿下一力倡导骑乘,王爷此举岂非与太子相左。”
福王道,“所以说,好事可变坏事,坏事也可变好事,经过这一场事件,本王已想通了,出了高府的大门,便要去东市!”
雪莲问,“难道王爷还要去斗狗?”
“本王要杀狗!”
李元婴郑重地说道,“竖子所倡之事,也一定是尚书令要支持的。骑乘,事关牧事发达,而尚书令是总牧监,本王岂能与尚书令相拧!”。
又凑过来、低声同高峻耳语道,“不过,本王要提醒尚书令兵部有个人你可须小心!本王不爱传舌,言尽于此!”
高峻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微微点头。
李元婴话犹不明,但结合这一天的事情看,谁与李元婴接触过,他猜也猜的到。
雪莲再给两人满了两大杯,碰过之后一饮而尽。
李元婴的酒量真不是吹出来的,从正午喝到了未时末,高峻都有点顶不住了,他还在那儿一杯又一杯,菜又换了一茬儿,而舌头一点不显短。
第1100章 十字街心()
丽蓝偶尔便替高峻饮上一杯,李元婴很大度,也不计较。
又喝了有半个时辰后,高峻真有些顶不住,李元婴哈哈笑着起身,“快哉快哉,酒逢知已千杯少,本王已有些年未这般尽兴了!”
高峻以往认为,这个李元婴要多不着调、有多不着调,只是个典型的纨绔王爷。但是通过这次喝酒,却发现他的谈吐并非想象中那么不堪。
谁知刚作此想,李元婴又不着调起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又作势拉住雪莲的手,说道,“本王一直以为,那个郑曼便是天底下的美人,岂知高大人府上的管家夫人也不输于她!”
雪莲红着脸、抖了两下没抖落开,高峻连忙过来打圆场,“王爷可知她是谁?原来是雅州郡王妃的贴身侍女。”
李元婴马上松手,郑重盯着雪莲看,又深深冲她一躬,“原来是雅州我那位族兄府上的,名不虚传!”
李元婴贞观四年出生,贞观十三年六月受封为滕王,在滕州行为不端,招猫斗狗、上墙、揭瓦、扒窗户,影响极坏。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罢了。
山东乃是江夏郡王的根基,最后李道宗实在忍无可忍了,李元婴被李道宗三番两次地上本参劾,皇帝也只是将他斥责了一次,让他去了福州。
尚书令与九夫人亲送福王出府上马,李元婴一连认了几次马镫,脚也穿不进去,乜斜着眼道,“本王喝多了!也不知能不能杀得了狗。”
高峻忽然就有些感动,有家人欲上前帮忙,他没让,而是亲自上前相扶。
李元婴一边感谢着,“有劳尚书令!”一边攀鞍子上去,却是打马如飞,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高峻摇着头感慨着,已须丽蓝掺着回府,又有些看不透这个福王了。
他回想起方才在酒桌上,李元婴曾脱口称太子为“竖子”,大概他是心中有些不平啊。
李治生于贞观二年,李元婴生于贞观四年,比李治还小了两岁。
但两人的身份已经不能再比了,高峻认为,这是李元婴私下里以皇叔的身份发一发牢骚、表达一下嫉妒之意,也当不得真。
……
尚书省下设六部,在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之上的总衙叫作“都堂”,高峻日常就在这里办公。
自贞观四年以来,经常出入都堂的只有个尚书左仆射房玄龄。而右仆射(参豫朝政)、兼吏部尚书杜如晦在同年因病去世之后,右仆射之位便一直空悬着。
说心里话,老杜这个右仆射的位子李士勣想过不是一回两回了,在兵部尚书职位上再往上迈一步,几乎就能稳稳当当地坐在到这上面。
直到高峻出任兵部尚书、李士勣领兵去高丽时,心中虽有不忿,他还盼着在前方能打出些名堂来,那么,回师之后荣升右仆射也有可能。
高峻一开始也真给面子,从不对前方的战事指手划脚,后勤供应得也很是不错。
但因为一个思摩就把事情搞砸了。
回师之后第一次面君,李士勣便让高峻当众掀了个大跟头,连带着,这个他向往以久的右仆射也跌得没了踪影了。
为了捉拿和押送金焕铭一事,他最最得力的一位老部下,辽州都督李志恩,也糊里糊涂地这么完了!
这到底是哪柱香烧歪了?
有时候,李士勣瞧着高峻在都堂里出出进进,便琢磨他身兼的数职,又是尚书令,又是兵部尚书、丝路督监、总牧监,真是一点不知道压身。
尚书省有了尚书令,这是名正言顺的首辅,估计不可能再有左、右仆射这两个职位了。
因为尚书令一职的填实,中书省、门下省的地位似乎一下子降到了第二位去,李士勣有时想,到底是这个职位的原因、还是人的原因?
即便有尚书左右仆射的职事,也不可能再加什么“同中书门下”的衔儿,这个衔就是“如同中书省、门下省长官身份”的意思,尚书省有了货真价实的老大,谁去借别的省名头!
不过,即便不加衔儿,也没他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