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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道孤来的时候,双方仍僵持不下,他一出现,书生们立刻安静下来,自动分开,给他让出地方。
寇道孤不看徐础的随从,向严微道“请徐础出来见我。”
“是。”严微领命,大步走去,有寇先生坐镇,他心中一无所惧,距离刀剑只有咫尺之遥才停下,“范门寇先生前来拜访,请徐公子出来一见。”
昌言之只忌惮对方人多,对单独某人可不害怕,“等着,已经有人去通报了。”
寇道孤可不会枯等,转身向众人讲述学问,开口就道“大悟之途非一,卫道除魔、斩除邪说亦可开悟,如帝王之得天下,可承袭祖宗余烈,亦可兴兵而起,奋力争鼎。”
此时天下正乱,四方称雄者众多,寇道孤的话立刻引起所有人的兴趣,众书生席地而坐,洗耳恭听。
寇道孤顺势讲下去,言辞越来越激烈,以为魔道邪说乃是众乱之源,不仅扰乱学问,更令尊卑失序、亲友生隙,造成天下之大乱……
众人越听越觉得有理,就连守在两头的官兵与徐础的随从,也有几分被说动,不知不觉地点头赞同,将手中刀剑慢慢垂下。
寇道孤突然伸手指向谷中,“乱源就在这里,徐础乃魔王化身,前者称王,摇动天下之枝干,今者占谷,欲铲除天下之根本。魔王擅用障眼法,我也险些受骗,可他太过大意,竟然派出魔女,前去引诱我入魔道。魔女道行太浅,被我一眼识破,追根问底,认出她背后隐藏的魔王。”
冯菊娘站在两队随后身后,只露出一点头发,仍被寇道孤发现。
随从们让开,诧异地打量冯菊娘,如此艳丽的女子,说她是妖女似乎可信一些,说是魔女则有些匪夷所思——昌言之等人连魔女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只觉得比妖女更厉害些。
可若说完全不信,冯菊娘又的确不是寻常女子,单是她“克死”的诸多丈夫,就足以令人生疑、生惧。
栅栏外面,众多书生则对魔女之说深信不疑,尤其是安重迁,第一次见到冯菊娘就难以自持,以后每次见面都会失魂落魄,哪怕只是想上一想,也有怅然若失之感。
一直以来,他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听过寇道孤的解释,深以为然,大声道“她是魔女!一点不假!我亲眼所见,险些被她坏掉问道之心!魔女不除,正道难宁!”
“魔女必除!”书生们附和,心中越是被美色所惑,越觉得冯菊娘乃是魔女。
众人受到激励,起身向谷中拥去,挤倒了栅栏,只是仍不敢硬闯刀剑阵。
昌言之等人同样惊恐不安,身后的人确有几分像是魔女,前方的书生义愤填膺,真若是发起疯来,他们纵然能拦下,也得是血流满地,作为邺城的客人,这可不是好事。
冯菊娘缓步上前,穿过保护者,来到书生们面前,先向昌言之点下头,表示无碍,再向对面微微一笑。
这一笑,令她更像魔女,安重迁第一个冲过来,举起拳头,却怎么都没办法打下去,对方若是开口要求,他更可能跪下。
冯菊娘开口道“诸位都是读书人,纵要除魔,也是凭学识、凭口才,哪有挥拳动手的道理?诸位即便将我毙于拳下,日后有人问起,你们就不脸红吗?”
众人都有些脸红,原因各不相同,安重迁尤其尴尬,放下拳头,厉声道“魔女又在蛊惑人心!”
冯菊娘冲他笑了笑,“你不愿被我蛊惑?”
“我……我……不会被你蛊惑。”
“真是遗憾,我还以为安公子乃是有缘之人。”
安重迁只觉得呼吸困难,若非周围全是熟人,真想大声认输,承认自己就是“有缘之人”。
一只手按在安重迁的肩膀上,虽未用力,却似有千斤之重。
寇道孤将安重迁推开,目光冷冷地盯着“魔女”,“回到魔王身边,你又重整旗鼓了。”
冯菊娘笑道“在自己家里,总是自在一些。”
“徐础为何不出来?”
“公子忙于正事,让我代为接待贵客。”
寇道孤冷笑一声,“小小魔女,不自量力。”
“的确,我乃寇先生手下败将,哪敢自取其辱?我是‘小小魔女’,希望寇先生也能派出一个‘小小正道’,大家旗鼓相当,才算公平。”
寇道孤目光扫去,落在严微身上,严微正有此意,早已想好除魔之辞,开口要说,冯菊娘却不看他,绕过寇道孤,来到一名仆人面前,笑道“阁下怎么称呼?”
仆人神情僵硬,目光躲闪,与一边的安重迁倒有三分相似。
。
第二百九十四章 故事()
寇道孤有两名贴身仆人,年纪不老不少,其貌不扬,像是兄弟二人,极少开口说话,主人下令,立刻去做,从不多问,也不拖延,平时就默默地守在附近,像是两头踏实肯干的骡子,毫不惹人注意。
直到他们被冯菊娘“选中”,许多书生才第一次发现寇先生竟然还有两名随从。
两仆互相看了一眼,移开目光,不肯看向冯菊娘,也不肯回应。
寇道孤按惯例冷笑一声,“冯夫人真会挑选对手,可惜,他们不会说话,无法与你论辩。”
两仆太不起眼,没人记得他们是否曾经说过话。
冯菊娘不肯就此放弃,“无妨,大道至广,能容天下众生,他二人终归是人,不会说话,也是万物之灵,当可论道。”
“嘿。”寇道孤没说什么,似乎默认了这场挑战。
冯菊娘嫣然而笑,“不会说话,但是能听懂,会写字吗?”
两仆稍一犹豫,同时摇头。
“嗯,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寇先生果然与众不同,挑的两名好仆人。会做手势?”
两仆再不能否认,点点头。
“真巧,我有一任丈夫是个哑巴,我跟他学过几天手势,不知秦州和冀州的规矩是不是一样?”
冯菊娘真做出几个手势,两仆每次做回应之前都要互相看一眼,这次也不例外,同时摇头。
“是不懂,还是不知道?”
一仆做了个手势,寇道孤替他解释“不懂。”
“嗯,想必手势也有方言——没关系,寇先生能替你们说话,这就够了,但是你们不会说话,就由我提问吧。”冯菊娘想了一会,笑道“我提不出太高深的问题,不如这样,我讲个故事,真假姑且不论,但是这个故事一直让我疑惑不解,却又说不清哪里不解,或许有人能帮我提炼出问题来。”
冯菊娘转向围观的书生,背对寇道孤,侧身朝着两仆,离他们很近,伸手可及,“他是我第三任还是第四任丈夫,姓名就不说了,反正已经是个死人。他从前是屠夫,专杀猪羊,加入降世军之后,杀人跟杀牲畜一样利索,所以很快就成为头目,得到一个‘天王将军’名号。别被这个名头骗了,降世军里类似的将军多如牛毛。”
发现话题偏离得有些远,冯菊娘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个丈夫力气大,人也粗鲁,身上总带一把杀猪的尖刀,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当心老子给你放血’。”
冯菊娘模仿男子的粗哑声音,虽然不像,却颇增几分韵味,随后她叹了口气,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眼中晶莹,似有泪水将出未出,“诸位可以想见,被迫嫁给那样一个丈夫,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的语气与神情打动了所有人,只说了丈夫的身份,没提任何具体事例,就让几乎所有人痛恨这个既幸运又无耻的屠夫。
“他这个人不讲道理,想要什么,直接就抢,他说手里的尖刀乃是无价之宝,金银买不来的东西,尖刀能买来。被他看中之后,我当时的丈夫没过几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第一个得知消息,第一个闯进房中,对我说‘菊娘,自从第一次见到你这个小娘们儿,我就心里痒痒的,吃不好、睡不香。总算老天待我不薄,给我这机会,你丈夫死了,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女人,来,给我解解心痒吧。’”
人群鸦雀无声,心中五味杂陈,对屠夫既憎恨又羡慕,对冯菊娘则是既同情又鄙视,同时也都有点心里痒痒。
冯菊娘似乎忘了周围有一大群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泪水缓缓滴落,身子微微发颤,声音如同梦中呓语“我跟了他三个月,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我身上至今还有他留下的伤疤。”
“这样的混蛋早死早好。”有人大声道。
冯菊娘泪珠仍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多谢这位公子的仗义执言……”
不是所有人都被她迷住,至少有人能够挣脱出来,严微就是其中一个,“冯夫人说这些,与论道何有干系?”
“大有干系,请严公子耐心些,听我说完。”
严微哼了一声,见无人附和自己,没再说下去。
冯菊娘稍稍扭头瞥向两仆,“两位可还听得明白?”
两仆生硬地点下头。
冯菊娘又是微微一笑,继续道“三个月,好在苦日子只有三个月,我那个丈夫与官兵交战时中了冷箭,据说他在死前连杀百余官兵,当然我没有亲见,也不太相信,但是有人说他在死前不停地喊‘放血’两个字,我是信的。”
冯菊娘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到的尽是同情,她却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容,“在他之后,我又嫁给许多人,每嫁一次我都感到困惑不解。”
“不解什么?”安重迁问道,声音温柔得旁若无人。
“为什么……我总是想念那个屠夫呢?尤其是新婚第一夜,总是我最想念他的时候,想念他说‘放血’时那股恶狠狠的劲儿,还有……其它。”
所有人都愣住了。
冯菊娘原地转身,面朝两仆,离他们如此之近,呼吸能直接喷到对方脸上,然后用极轻微的声音说“瞧,这才是让我念念不忘的人,直接、强悍、精力充沛,处处与你们正好相反。”
冯菊娘再转身,向谷中走去。
两名仆人面红似血,突然同时大吼一声,一人道“贱女人!”另一人道“无耻荡妇!”然后同时冲上去,双臂大张,仿佛恶狼。
寇道孤的两名仆人竟然会说话,而且举止失态,周围的书生无不大惊,他们虽然被冯菊娘最后几句“想念”弄得困惑不解,但是心中仍存同情,于是七嘴八舌地喝止,离得稍远,来不及阻止。
冯菊娘一心想要激怒这两人,她成功了,只是太过成功,将自己置于险境,只动嘴,她能以一敌百——只要这个“百”都是男人,动手的话,她与寻常女子没有区别,全无还手之力,只会花容失色。
救美的事情不常有,今天却在一众书生面前发生。
有人越众而出,在两仆扑上去之前,就已大步接近,好像早就从神情上猜到这两人将要动手,动作奇快,三两步就到了近前,分别抓住两仆的一只手腕,用力一带,推出十步开外。
冯菊娘匆匆逃到昌言之等人中间,向救她的人点下头,然后向寇道孤笑道“尊仆的手语我可看不懂,麻烦寇先生代为解释。而且他们会说话,难道是我的故事创造了奇迹?”
寇道孤脸色铁青,向来超然物外、不动声色的他,第一次被拽回到世俗世界中来,这是他严厉并且鄙视的世界,一不小心,沾上一身泥水,而他甚至忘了该怎么抖落,以恢复清洁之身。
“两位之前为何不肯说话?”安重迁质问道,对寇道孤仍存敬畏,对这两名仆人却没有好感。
两仆惊慌失措,看向冯菊娘的目光里,依然凶恶而贪婪,哪怕是稍经人事的书生也能看出来,他们对冯夫人不只是憎恨,还有邪欲。
两仆又看一眼刚刚推开自己的人,不敢上前挑衅,也不回答书生们的质疑,看一眼主人,突然转身就跑,挤开人群,又不肯说话了。
气氛有些尴尬,渐渐地,众书生的目光聚在寇道孤身上,毕竟这是他的仆人,冯菊娘的问题——如果那真算问题的话——也得由他回答。
寇道孤的神情已不像刚才那样铁青,却也没有恢复旧时的超凡脱俗,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名普通的书生。
“圣人门下尚有不肖之徒,何况两名心怀若测的仆人?寇先生心不在此,乃受劣仆所骗,绝非故意隐瞒。”严微代为解释道,他不了解其中详情,所言皆是自己的希望,而不是事实。
寇道孤仍不开口。
严微又道“冯夫人不是在论道,而是……自曝其丑,寇先生不答,是因为无需回答、不值一答,冯夫人……”
寇道孤迈步走了,进出山谷就一条路,所以他步两仆后尘,被挤开的人群尚未合拢,这时又往两边让了让。
“寇先生!”严微再也圆不下去,急忙追上去,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