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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础看向郭时风,郭时风也抬起头看他,两人互视片刻,徐础道:“承蒙宁王看重,但是宁王何必舍近求远?郭先生就在宁王身边……”
“他不行。”宁抱关冷冷地说。
郭时风笑了两声,“我的确不行。”
宁抱关又道:“郭先生是位好军师,我多得其力,宁军虽陷困境,都与郭先生无关,是我自己过于急躁,又过于轻敌。”
郭时风心虚,但是总算稍稍松了口气,急忙道:“宁王无错,全是我用计不当、识人不明……”
宁抱关摆下手,制止郭时风说下去,“但他是位用奇计的军师,指点九州、议论大势,他不如徐先生。”
“宁王想听大势?”
“正是。”即使是在请教,宁抱关也没显露出半点客气,更像是在下达命令。
徐础拿起身边的铁筷子,轻轻翻弄盆中的木炭。
“徐先生是不想说、不愿说,还是不敢说?”宁抱关问。
“不敢说。”
“为何?说对说错,我都不会杀你。”
徐础抬头看向对面的郭时风。
郭时风一惊,忙向宁抱关解释道:“徐先生高瞻远瞩,我一向是佩服的,每次见面,都劝他投靠宁王……”
徐础笑道:“我怕宁王以为我别有用心。”
郭时风又松口气,“原来如此,我明白徐先生担心什么了,他现在是梁王宾客,受梁王所托,率兵前去助守襄阳。更早一些,徐先生亦曾向襄阳群雄许诺,必会找到更多援兵。他担心自己议论大势时,免不了会说到襄阳……”
宁抱关道:“江东未稳,受盛家威胁;荆州未下,奚家兵马强盛;东都初附,且处于四战之地,难言稳固。宁军处境如此,你还想让我去襄阳?”
“宁王所问者何?”
“天下大势。”
“大势尽在襄阳。”
宁抱关冷笑一声。
徐础道:“所以我不敢说。宁王问起,我不愿说假话,但也不敢说实话,惹宁王发怒。”
宁抱关深吸一口气,“我不发怒,你说吧。”
“即便江东稳固,荆、洛两州尽入宁王之手,宁王自以为能守住几时?”
“你说贺荣人吗?若是真能夺下三州,我自会寸土不让……”宁抱关稍一犹豫,“顶多让出洛州,贺荣人多是骑兵,在江南将会失去地利。”
“襄阳亦是荆州之城。”
“第一,襄阳不在江南,第二,荆州尚未归顺于我,为何要救?”
“中原群雄彼此争斗不休,个中缘由,宁王可知否?”
“为自保,为夺地盘。”
“然则为何贺荣大军一至,群雄不分远近、强弱,纷纷归降,近者供其驱使,远者送上降书?”
“还是为了自保。”宁抱关道,他是最早送去降书的人之一。
“同样是为自保,为何甘愿归顺异族,而不是中原群雄中的某一位?”
“因为中原群雄实力相当,没人强如贺荣部。”
“宁王一语中的。”徐础拱手,又拿起铁筷子,继续拨弄炭块。
宁抱关已经明白徐础的意思,坐在小凳上默默沉思。
郭时风等了一会,开口道:“我能说句话吗?”
宁抱关点头。
“徐先生所言不错,但是忽略了一件事,欲要扬威于天下,立足先要稳定,如今盛家军已逼至石头城下,旦夕生变,宁王纵然守住襄阳,于事无补,更不得群雄敬畏。”
“盛家军并非刚刚发兵南下,郭先生何以不早劝宁王旋师回防?”
“两面受敌,最忌仓皇后退,一旦旋师,则后有追兵,我军士气亦受重挫。”
“然也,还有什么胜利能比击败贺荣更能振奋士气?”
郭时风笑着摇头,“先不说能否守住襄阳,即使侥幸成功,亦不是一时三刻的事情,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宁军士气还没振奋,江东即已失守。”
“如果盛家退兵,甚至也去助守襄阳呢?”
“哈哈,徐先生若能劝退盛家军……”郭时风看向宁王,有些话他没资格说。
宁抱关道:“盛家若肯退兵,我倒是的确可以考虑发兵襄阳,只是便宜了奚家。”
郭时风道:“奚家一旦站稳,肯定会进攻江东。”
“奚家原有助襄之意,我再去劝说,不让他们东进便是。”
郭时风看向宁王,笑道:“大家都去襄阳,梁王在冀、并两州可就如鱼得水了。”
徐础道:“宁王若不想让任何一方获益,就不必想什么大势了。”
宁抱关思考多时,“助守襄阳只为争一个威名?不妥,大大不妥,徐先生此番议论,大失水准。”
第四百八十章 三名()
梁王曾派兵一万随徐础前往襄阳,大多驻扎在东都城外,前些天押送粮草时离开千余人。
东都城里生变,城外军心大乱,许多人混在冀州兵当中逃亡,仍剩余六七千人,进退两难:留下,害怕遭到杀害;逃走,担心城中的家人。
听说第一拨宁军赶来,又有千余人逃走,郭时风向潘楷建议道:“宁军已至,潘将军靠山稳固,可将城外的梁军召进城来,厚加抚慰,抚慰不成,需以军法绳之。”
潘楷却不同意,“宁王心狠手辣,曾在东都城外烧杀数千吴兵,大家还都记得,所以听闻宁军赶来,个个心生惧意,我若再召其入城,梁军将士必然更害怕。唉,事到如今,愿留者留,愿去者去,不如随他们去吧。”
“宁王当初烧杀吴兵,自有原因,此次前来东都,只有感激,全无愤恨,怎会再行杀戮?潘将军万万不可放城外梁军离去,实在不忍,坐视不管就好,绝不可声言放行,以免扰乱城中将士的军心。”
潘楷点头,“总之我不插手就是。”
郭时风急于去见徐础与宁王,叮嘱之后出城,以为有宗明义坐镇,不会再出意外。
可他低估了宁王的“威名”。
宁王亲临东都的消息不胫而走,城内城外皆已听闻,越来越多的人恐惧万分,郭时风刚刚离开不久,城外梁军开始大规模逃散,将领们无力阻止,自己也跟着跑了。
消息传来城里,潘楷长叹一声,愧悔之余,将郭时风的叮嘱抛之脑后,传令道:“梁军将士欲留则留,欲走则走,听其自便。”
这道命令一传出去,城内梁军也乱了,以为这是一道暗示:宁王将会大开杀戒,潘将军提醒大家快逃。
先是有人偷偷离城,很快就变成大规模奔逃,四面城门大开,有人成群结队,有人孤身上路,更多人则是将妻携子,东都好不容易聚集的一些人口,眼看就要逃亡一空。
宗明义擅长带兵打仗,却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混乱局面,情急之下,派兵前去接管城门,结果宁军刚一上街,就带来更大的混乱,流言像飞一样,迅速传遍全城,都说宁军准备动手清城,连潘楷也听说了,特意派人前来询问真相。
宗明义百口莫辩,只得下令收兵,任凭东都兵民逃亡。
直到天黑以后,见宁军并无杀人之意,逃亡大潮才逐渐止住,潘楷查点兵员,重新封闭城门,回到住处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次日天亮不久,宁王赶到东都,他在路上就已听说城内的情况,心里大为光火,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将宗明义绑来,质问他为何没能阻止逃亡。
“我要一座空城做什么?”宁抱关住进北城的一座营地,当初守卫东都时,这里就是他的地盘。
“我派兵了,可是……可是情形更乱,所有人都说宁军要将东都兵民杀光……”宗明义跪在地上,努力辩解。
“所以呢?”
“我……我想宁王没有这个打算,宁王又说不要空城,所以……”
“所以你就心软了?”宁抱关大怒,“你自己也是百姓出身,不知道百姓当中尽是欺软怕硬之辈?他们害怕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们害怕屠城,你就摆出屠城的架势,他们闹一会自然老实。从来只听说民怕兵,到你这里却是兵怕民,你也配称将军?”
宗明义面红耳赤,再不敢争辩。
郭时风一直跟在宁王身边,这时劝道:“必是潘楷力主放行,宗将军被迫无奈……”
宗明义连连点头。
宁抱关冷笑道:“潘楷是什么东西,我的部下要听他命令?”
郭时风也不敢再说,退后一步,向宗明义使个眼色,宗明义双手被缚在身后,磕头道:“末将有罪,请宁王处罚。”
“放走东都兵民,你犯下的是死罪,但是念你此前功高,功过相抵,贬为兵卒,重新立功自效,滚下去吧。”
宁王语气不善,宗明义却大大松了口气,磕头告退。
宁抱关仍未解气,痛恨的不是自家部将,而是东都兵民,“一群不识好歹的家伙,见我就逃,嘿,我要让他们无路可逃。”
郭时风察言观色,乖乖地站在一边不吱声,却扭头瞥一眼徐础。
徐础笑了笑,上前道:“宁王如今知道‘名’的重要了吧?”
宁抱关目光冰冷,“我杀了那么多吴兵,你不想替他们报仇?”
“想。”
宁抱关脸色一变,随即傲然道:“我平生不缺仇人,多一个无妨,我就坐在这里,你来报仇吧,我给你一次机会,与你单打独斗,不让卫兵插手。”
徐础拱手道:“我要向万人之上的宁王报仇,不与匹夫之勇的宁抱关斗狠。”
宁抱关哈哈大笑,向郭时风道:“你二人都是谋士,又是好友,师出同门,何以劝人的风格全不相同?”
郭时风笑道:“我倒没有觉得,望宁王解释详细。”
“郭先生之劝,令人如沐春风,过后却是越品越苦,徐先生恰好相反,劝人如骂人,非得细品之后,才能明白其中味道。”
郭时风笑容不减,“徐先生的确比我厉害些。”
“不不,你比徐先生厉害,你是表里如一的谋士,徐础却不然,自称谋士,心里仍当自己是王,总有高人一头的意思。他再厉害,不能为人所用,便是无用。”
宁抱关脸色渐渐冷酷,郭时风笑而不语。
徐础也不反驳,等宁王“细品”。
沉默良久,宁抱关开口道:“我现在有何名?欲要问鼎天下,又要何名?”
郭时风暗叹一声,徐础之劝居然又要成功。
徐础上前半步,拱手道:“眼下宁王有三名:一是狠名,烧杀吴兵,手段之毒闻于天下;二是色名,抛舍发妻,强娶天成皇后,自古好色之徒,无出宁王之右者;三是威名,夺江东、攻荆州、占东都,已成龙兴之势。”
“嘿,我说你劝人如骂人,你还变本加厉了,来,再说说我需要何名?”
“第一仍是狠名。”
“嗯?”
“若无狠名,何以攻城夺地,令敌人闻风丧胆?”
“这个我已经有了。”
“但还不够。”
“不够?”
“远远不够,吴兵本为俘虏,身受束缚、手无寸铁,杀之容易,宁王之狠名,乃是心狠、手狠,却不是人狠,因此东都兵民宁愿逃亡,不肯归附,若是人狠,则吴州郡县早已驯服,荆州奚家亦当献城归降。”
宁抱关又冷笑一声,却没说什么。
徐础继续道:“第二是仁名,爱一人为好色,爱众人则为好仁,宁王好色,再有一步……”
“这一条先不用说,我听着头痛,说第三条,肯定还是威名,而且是威名不足,对不对?”
徐础笑道:“若是人人皆有宁王的悟性,谋士就都轻松多了。”
宁抱关向郭时风道:“这道题留给你,徐先生要如何说我‘威名’不足。”
“襄阳。”郭时风只说两个字。
宁抱关大笑道:“不愧是我的军师。徐先生还有话说吗?”
徐础摇头,“我等宁王‘细细品味’,但我有一件私事相请。”
“嗯。”宁抱关收起笑容。
“我有一位朋友,似乎被潘将军囚禁,他不是东都人,也不是梁王部下,希望宁王能将他释放。”
宁抱关看向郭时风。
郭时风道:“叫昌言之,是徐先生的随从。”
“你将随从认作朋友?”宁抱关不解地问。
“他是与我同行的朋友,不是随从。”
“徐先生的朋友,想必也是谋士,我倒要见见。”
徐础笑道:“让宁王失望了,他不是谋士,行伍出身,厌倦战场,随我一同退隐,所以成为朋友。”
“原来是个胆小鬼,昌言之……我有点印象。徐先生不用着急,等我问明白,自会还你这个‘朋友’。郭先生,咱们是等潘楷过来拜见,还是去见他?”
“潘楷颇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