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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断九州-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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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富甲天下,淮南控扼咽喉——朕已让出半壁江山,还是不能令王叔满意吗?朕痛彻心肺,若天下可让,朕宁愿退隐山林,不劳王叔三番五次派遣刺客。”

    张释端泪流满面,无言以对,得知父亲的确参与刺驾之后,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天下自有公道,朕亦无力扭转,唯有一杯浊酒,以尽私情。”

    宦者立即送上两只大碗,另一名宦者抱着酒坛斟酒。

    皇帝仰头一饮而尽,掷碗于地,指天道:“昼夜轮回,阴阳反复,天地视万物如刍狗,万物亦视天地为无情。”

    皇帝登基之后,改名为“万物”,特意下诏,称这两字分开不为忌讳,合在一起却只有皇帝能够言说、书写,民间流传的书籍,纷纷改版“万物”为“众物”。

    “天地无情,人不可无情,尔等皆曾与释端结为朋友,朕不问过往,许尔等敬一杯临别之酒。”

    众侍从猜不透皇帝的心意,没人敢上前,跟在皇帝身边的邵君倩开口道:“从楼中军开始。”

    众人当中,楼硬地位最高,与张释端却算不上朋友,挪到近前,从宦者手中接过一碗酒,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释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拿过酒就喝,没有半点推脱。

    皇帝走到一边,背对众人,似乎不忍观看。

    皇甫阶第二个敬酒,接下来是几位王子王孙,济北王世子张释虞敬酒时全身发抖,欲言又止,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将碗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几杯酒之后,众人明白过来,这是真正的“送行之酒”,别人轮着敬酒,张释端却是一碗接一碗,稍有犹豫,身边的宦者就会帮忙硬灌。

    张释端的身体开始摇晃,宦者搀扶,被他一把推开,接过酒碗,仍是一饮而尽。

    敬酒还得继续,越往后的人越是惊恐不安,将送别的话省下,不敢看人,接过碗匆匆喝下,立刻走开。

    张释端站立不稳,必须接受宦者的搀扶,连手中酒碗也得宦者帮忙拿握。

    “取槊牵马来!”皇帝突然开口。

    长槊、骏马送至,皇帝翻身上马,横槊于鞍上,向邵君倩道:“有酒有槊,岂可无诗?你为朕吟诵一首。”

    剩下的侍从职位相差不多,已经排好队列,按序敬酒,无需邵君倩召唤,他稍一寻思,朗声吟诵《诗经》中的一首:

    湛湛露斯,非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恺悌君子,莫不令仪。

    声音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与皇帝舞槊暗合符契,一遍之后又吟一遍,由庄重转为悲凉,皇帝手中之槊忽失章法,乱刺一通,失手落槊于地,纵马驰向远处无人无灯的角落,很快回来,停在众人面前,身姿挺拔,一脸冷漠。

    楼础无官无职,排在最后一位敬酒,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被四名宦者架着,两名宦者专职灌酒。

    大家敬酒都不说话,楼础接过酒碗,却想说点什么,“据说醉死之人来生当为花仙树灵,总之世子切莫投胎帝王之家。”

    听到这两句话,楼硬在一边脸都白了,急忙扭头,看到皇帝似乎没注意听弟弟说什么,脸色才稍稍缓和。

    楼础喝光碗中的酒,宦者将酒硬倒进张释端嘴中,被吐出一多半。

    皇帝跳下马,大步走来,从宦者手中夺过广陵王世子,紧紧抱在怀中。

    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身体坠向地面,皇帝力气不小,更是托住,牙关紧咬,神色越显坚毅。

    时间一点点过去,皇帝不开口、不下令,自然没人敢说、敢动,束手站立,只觉得这个夜晚越发阴冷,冷入骨髓,冷入腑脏,冷入心中最深之处,即使明天艳阳高照,也没法再让他们暖和过来。

    皇帝垂头,失声痛哭。

    邵君倩最了解皇帝,代为做主,轻轻挥手,命侍从、宦者全都退下,留皇帝一个人在园中悲痛。

    皇帝的哭声时断时续,高亢时如狼嚎,呜咽时如慈母送子,众人等在园外,心中惴惴不安。

    哭声终于停止,又过许久,邵君倩悄悄进园,很快出来,轻声道:“皇甫司马、楼十七公子留下,其他人可以退下,清晨出皇城,明后两天都不用来。”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告退,楼硬心中却不踏实,过来小声道:“为何留我弟弟?因为他乱说话吗?”

    邵君倩道:“陛下自有道理,皇甫司马不是也留下了?”

    皇甫阶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丝毫不觉得这是荣耀。

    楼硬只敢在邵君倩面前问一句,拱手告辞,没跟楼础说话。

    邵君倩带楼础、皇甫阶入园,示意几名宦者跟进来。

    张释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皇帝僵立侧旁,胸前沾着大片呕吐污迹。

    “释端生为世子,死为世子,葬礼要符合身份。”

    邵君倩与宦者称是,要上前搬走尸体,皇帝却摆手阻止,低头看向那张已然凝固的脸孔,“他从小留在我身边,名为兄弟,实为父子,我待他如同己出,以为能够慢慢感化王叔,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皇甫阶小心翼翼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广陵王父子谋逆……”

    “谋逆的是广陵王,释端并不知情。”

    皇甫阶马上改口,“本朝有连坐之法,父既谋逆,子当株连,自然不能因人废置。端世子的遭遇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他本人,唯怨广陵王狼子野心,害己、害人、害子,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长叹一声,情绪稍缓,挥手命宦者抬走尸体。

    “天下人当以朕为残暴?为无情?为大公无私?”

    皇甫阶刚要回答,皇帝的目光却已转向楼础,皇甫阶急忙识趣地闭口,后退两步旁观。

    “陛下是问当今天下人,还是后世天下人?”楼础道。

    皇帝大笑,悲痛之情一扫无余,“当今如何?后世如何?”

    “当今天下人尚不敢谈论县宰,何敢横议陛下所为?后世天下人……唯以治国论贤愚,不以一时评高下。”

    “不错,明君亦有残暴之举,昏君也有聪武之时,后人评论先帝,不过看开疆多少、殖财贫饶、生民众寡,朕前路漫漫,何必纠缠于一人?”

    皇甫阶察觉到皇帝心情变好,立刻上前道:“天下人仰视陛下,如幼子嗷嗷于父母,万望陛下珍重,勿失民望。”

    皇帝冷淡地说:“你也算是读过书的人,本事却都用阿谀奉承上,可怜可叹,不如楼卿,至少敢说几句实话。”

    皇甫阶笑道:“同一位先生教出的弟子还分三六九等呢,楼公子属于上上,我属于下下,并非不说实话、真话,实在是看不出陛下所作所为有何错处,楼公子一提,我才豁然开朗。”

    皇帝嗤笑一声,向楼础道:“楼卿有才、有貌、有心,虽为禁锢之身,不妨碍进言献策、忠君报国,只可惜,楼卿之才乃是恶才,楼卿之貌乃是伪貌,楼卿之心乃是反心。”

    园中只有四人,皇帝话说完,邵君倩不动声色,皇甫阶却露出兴奋至极的神情,随即低头掩饰。

    皇帝终于要向楼家动手,楼础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他应该恐惧,也一直以为自己会恐惧,事到临头,却发现心中并无多少触动,或许是张释端之死带来的影响尚未消失,他对自己的安危不怎么在意。

    “陛下自满,放眼天下,并无陛下可用之才。”

    皇帝大笑,向另外两人道:“为什么朕早没发现他呢?若假以时日,或许能让他为朕所用。”

    邵君倩笑而不语,皇甫阶忍不住道:“吴国遗孽,反心附骨,生即有之,终归不会忠于我天成。”

    “嗯,吴人强项,宁死不屈,却不懂得抚民治兵,以至于国破家亡,再多士民殉国而死又有何益?楼础,你还有何话说?”

    “只恨手无利刃。”

    “哈哈,那里有长槊一根。”

    楼础真看向不远处的长槊,皇甫阶抢先一步拦住去路,邵君倩慌道:“我去叫人。”

    皇帝却极冷静,“不必,楼卿若想力取,朕给他一次机会。”

    “万万不可!”皇甫阶张开双臂,做出誓死护驾的样子。

    楼础没动,他平时倒也舞刀,可无论是技艺,还是膂力,都与皇帝差得太远,“微臣斗智不斗力。”

    皇帝微笑道:“你觉得自己还有智可斗?”

    楼础不开口。

    皇帝盯着楼础,向皇甫阶道:“回去告诉你父亲,可以动手了。”

    皇甫阶跪下磕头,几乎要欢呼出声,起身告退,又看一眼地上的长槊,“我叫人进来……”

    “朕说过不必。”皇帝根本不怕楼础,像猫按住小鼠,只想如何玩弄,不关心自身安危。

    皇甫阶跑出资始园,皇甫家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陛下今后要用谁除掉皇甫家?”楼础问道。

    皇帝微笑,“你会看到的,因为朕要留你在身边,让你亲眼见到楼家倾塌,群臣束手拜伏,天下再无一人敢生异心。朕还要让你看到乱贼灰飞烟灭,贺荣丑类尽屠。后世将称朕为千古一帝,而你——不会在青史上留下只言片语,连你那可笑的刺驾计划也不会被任何人记得。”

    皇帝收起笑容,上前两步,逼近楼础,“广陵王可以谋反,大将军可以谋反,你不配,你和那个马维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心怀天下不过是你们用来安慰自己的谎言,天下与你们无关,你们只配做臣服之隶。”

    楼础安静地听着,不做辩解,无需辩解,目光直视皇帝,尽量不去看皇帝身后的邵君倩。

    邵君倩双手执槊,正站在那里发呆。

第四十七章 深谋远虑() 
(感谢读者“大屁股樟脑球”的飘红打赏。求收藏求推荐)

    皇帝愤怒异常,并非因为有人敢于刺驾,而是因为背后的主使者竟是天成朝的几名小人物,他渴望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尤其是在精心布局、认真下过几步好棋之后,突然发现对手竟是不入流的野棋手,心中愤慨可想而知。

    “朕给你机会,就是咱们两人,你没有帮手,朕也没有侍从,你为何不动手?还等什么?”

    楼础在等邵君倩。

    邵君倩不知道在等什么,他已经拿到长槊,紧紧握在手里,站在那里发呆,好像从来没碰过兵器,执槊之后发现这东西与自己预想的完全不同,甚至不知该如何使用。

    只需轻轻一刺。

    长槊尖头乃精铁打造,状如短剑,两刃锋利,末端尖锐如针,刺在没穿盔甲的皇帝身上,将如热铁触冰。

    “地分善恶,或利于骑驰,或利于步战,或利行舟楫,善战者,己之善地必是敌之恶地,方可一战。此地乃陛下之善地,微臣之恶地,微臣因此不动。”

    “哈哈,你充其量是个谋士,有点嘴皮子功夫,仅此而已,实在令人失望,朕还以为会遇到雄杰壮士呢。”皇帝摇摇头,目光略微低垂,像是在某件事上犹豫不决。

    楼础快速地瞪了邵君倩一眼,可是没用,夜色仍深,周围只有地上放置几盏灯笼,光线勉强照清三人的身影,目光传不到三尺以外。

    邵君倩茫然地迈出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第二步。

    皇帝稍稍靠近楼础,平淡地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吴国公主也曾经刺驾。”

    楼础一惊,脱口道:“什么?”

    皇帝笑道:“没错,吴国公主曾经试图刺杀先帝,而且胆子比你大得多,她真动手了,偷偷将一根金簪磨出细尖,大概是打算刺穿先帝的脖子吧。可她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低估了先帝的身手。先帝随手一挡,照样临幸了她,事后说,吴人如带筋之肉,烹时麻烦,吃时有嚼头,不失为美味一道……”

    楼础被激怒了,双拳不由自主紧握,目光紧紧盯住皇帝。

    这正是皇帝想要的场景。

    “原来吴国公主是你的软肋,很好,因为朕还有许多关于她的事情可以说,比如吴国公主曾经引诱过朕。那时朕才十几岁,初通人事,一见吴国公主便倾心不已,可朕不是那种蠢笨之人,立刻看出吴国公主是想离间朕之父子,于是怒而斥之,吴国公主羞愧难当。朕当时想,待朕登基,一定要将吴国公主收入宫中,可惜,她竟然死在大将军府。天下至憾,莫过于此,便是皇帝,也不能……”

    楼础扑过来要掐皇帝的脖子,被皇帝一拳击倒在地。

    “不堪一击。”皇帝轻蔑地说,期望中的危险经历过之后,颇觉无聊,转过身来,正好看到执槊的邵君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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