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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但是想听听王先生的疑惑。”
“宁王可得天下否?”
徐础已经极少喝酒,这时却给自己斟了小半杯,拿在手中端详多时,一口饮尽,然后将空杯推置一边,表示不能再喝,“今明两年必见端倪。”
“如何可得?如何不得?”
“先论当今形势。据闻荆州这边,襄阳归顺宁王,江陵奚家先是投降,发兵追击宋取竹,反遭宋军偷袭,丢失江陵,但是宋取竹没有坚守江陵,而是将城池送给宁王,令奚家尴尬不已。”
“宁王也很尴尬。”王颠挤出一丝古怪的微笑,“表面上宋取竹为宁王建立大功,该受重赏,可他献出江陵而占据夷陵,令宁王一时难以翻脸,何况益州支援宁王的粮草经由夷陵,宁王更不能轻举妄动。不愧是徐先生看中的人,至少这一招有退有进,气度非凡。”
“只是一时之胜,宋取竹的确在荆州留得一块立足之地,但是实力尚弱,四周强敌环绕,无论是益州、奚家,还是远在江东的宁王,任何一方腾出手来,他都不是对手。”
“想必就是这个原因,让宁王原谅奚家,许其返回江陵,其实是给宋取竹树敌。”
徐础点头,“但是奚家被迫将大批本族子弟与兵卒送给宁王为质,从此一蹶不振,宁王也不希望看到奚家取胜,因此不许他擅自进攻夷陵,算是给宋取竹一点喘息时间。”
“益州兵发汉州,宋取竹又得一点喘息,这是徐先生的功劳。”
“铁大将军愿为大业而弃小怨,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唉,江东终究归了宁王,据传他这次平定吴州颇为顺利,入夏之前,必然大功告成,到时候他就腾出手来了。”
“没错,宁王能否夺得天下,今夏会有第一个端倪,到时他有三个选择:一是北上淮州,彻底击败盛家,乘势入冀,与梁王争锋;二是重返洛州,乘势入汉、秦,与贺荣人争雄;三是逆江而上,巩固江陵,夺回夷陵,然后派一大将入益,自己亲率大军北上,问鼎中原。”
“哪一计能夺得天下?”
“第三计,北方混乱,不急于一时,宁王若能平定江南,则大势可定。”
王颠饮一口酒,“宁王若行第三计,则宋取竹必败,益州军北入汉州亦是大错特错。”
徐础点头表示赞同。
“可徐先生仍然力劝铁大将军发兵?”
徐础笑道:“益州虽然民丰物阜,但是百姓不习战阵,征兵极难,八万人攻汉,胜算七八成,用来阻挡宁王,胜算不过三四成。何况宁王未必会用第三计,以我揣测,他会率兵攻淮州,报盛家趁虚而入之仇。”
“如果徐先生猜错?”
“王先生当劝铁大将军向宁王俯首称臣,万不可以硬碰硬,益州虽是四塞之地,却非牢不可破,况且内患颇多,不足以与宁王一战。”
“宁王是我江东七族的大仇。”王颠恨恨道,思忖片刻,“我必尽我所能,推动宁王去攻淮州。”
“果能如此,则宁王将步入歧途,再想夺得天下,需要付出几倍努力。”
“第一桩疑惑已了,还有第二桩。”
“请说。”
王颠向亭外望了一眼,确认仆从都站在远处,听不到这边的交谈,悄声道:“铁家能走多远?”
这是一个极敏感的话题,徐础并非益州之臣,倒是可以谈论,“若是只守益州,顶多坚持两年,若能夺下汉州,或许还能再坚持两年。”
“只是这样?”王颠有些失望。
“王先生以为呢?”
“我……不知道,我早先追随徐大世,可他空有宁王之狠,却无宁王之智,令人失望。铁大将军待人宽厚,亦有智谋,在他麾下为臣,最为舒适,可是……”王颠对铁鸢颇存敬意,犹豫一会才道:“可是野心似乎小了一点,不是没有,而是与其他雄杰相比要差一层,此次发兵汉州,无论成功与否,恐怕都是铁家最后一次兴师动众。”
王颠心中早有判断,之所以向徐础询问,只是想得一个肯定的回答。
徐础笑了笑,“对铁家来说,野心小一些,或许是好事。”
王颠叹息一声,再一想到自己命不久矣,又看开不少,“铁大将军给我容身之地,无论将来怎样,我都得忠于他。两桩疑惑已得指点,徐先生若不急于赶路,咱们再闲聊几句?”
“不急。”徐础只是军中客人,铁鸷打仗亦不需要他出谋划策,的确不急。
“徐先生投至宋取竹麾下,实在令人惊讶,他真能夺得天下?献江陵、留夷陵虽是妙计,但是离站稳脚跟还差得远吧?”
“差得很远,百步行程,宁王若是迈出五十步,宋取竹才迈出不到十步,等他露出端倪,或许要三四年以后。”
“然则徐先生看中他什么?”
“舍我其谁。”
“嗯?”
“单于敢于入塞问鼎,乃是因为坐拥十几万贺荣骑兵;晋王敢于早早显露野心,乃是因为家世高贵,在并州颇得民心;梁王自恃大梁帝胄,以为天命在己;宁王初无大志,其兵越多、其地越广,则其志越大。此数人者,无不有所凭恃,宋取竹布衣之时便有奇志,虽加掩饰,偶露锋芒,因此我说他有‘舍我其谁’之心。”
“嘿,可惜无缘得见。”
“但他毕竟凭恃最少,所以比任何人都需要运气,哪怕他步步皆准、招招皆妙,若是运气不佳,也难免骤兴骤亡的结果。”
“哈哈,不愧是徐先生,即便是对自己投靠的主公,也不肯稍加辞色。宁王若行下策,宋取竹若无运气,天下可还会有新英雄出现?”
徐础叹了口气,“我希望有,一二年间若无真英雄力挽狂澜,则九州分裂之势不知将持续几十、几百年,这一切因我而起,我虽百死不得赎其罪。”
“万物帝不死,天下亦会大乱,可能更乱一些。”
“早先我也这么想,如今却不敢肯定:如果能看到天下大治,我对刺驾毫不后悔,如果看不到,我不能问心无愧。”
王颠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徐先生亦有‘舍我其谁’之心,当初为何……算了,徐先生不必在意。”
徐础却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有不忍之心,且又刚愎自用,劝别人时,总希望别人言听计从,别人劝我时,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当初在东都,放走宁王,是我的错,我若继续称王,犯下的错只会更多、更严重。所以我宁愿做谋士,宁愿别人对我的话听三分、拒三分、斟酌三分,然后留一分意外。年前在金都城,我行险计,若非王先生等人各有计策应对,我早已一败涂地,命丧王府之中,不仅害己,亦会害人。谋士犯错或有回旋作地,王者犯错往往无路可退。”
“擅劝人者,难听人劝,徐先生自知甚明,或许这才是不能称王的原因吧,王者总得有点狂妄无知才对。”王颠站起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徐先生北上,必能搅起一阵风雨,我留在益州,亦要想方设法阻止宁王西进。”
徐础也起身告别,“只要宁王不是亲自率兵西进,夷陵与益州都有不小胜算。我在北边若得到宁王北上淮州的消息,必朝金都城方向拱手相庆。”
“哈哈,我若听说贺荣人逃离中原,亦要北向抱拳。”
徐础上马,王颠乘车,背向而行,谁也没有再回头。
徐础通过栈道赶到汉州时,两路益州军已经各打了几战,进展颇为顺利,汉州留守的贺荣人不多,中原军队大多三心二意,铁鸷与冯野筹都没遇到顽强的抵抗。
唐为天身为前锋将军,鼓足劲儿要重新夺回汉中城,因此一路急行,后方的大军也不得不加快速度,徐础追上铁鸷时,益州军离汉中城已经不远。
铁鸷志得意满,制定了强攻汉中城的详细计划,抽空见了徐础一面,“大将军没能攻入秦州,乃是一大憾事,我此番北征,至少要攻取栈道,送徐先生进入秦州境内。”
徐础拱手称谢,铁鸷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铁二将军请说。”
“不准你带走唐为天,他是我们益州之将,必须留下。”
第五百二十章 入秦()
汉中城守军不堪一击,益州军发起进攻不到一个时辰,城上高呼投降,没提任何条件就将城门打开,少量贺荣人骑马夺门而出,全被益州将士追上杀死。
汉中几近一座空城,百姓失落十之八九,兵卒不过两千,多是从秦州征调而来,无心恋战,城中积聚的粮草早被运走,剩下的也被贺荣人点了一把火。
不管怎样,城墙依然牢固,街道也还通畅,房屋大都完好,这场胜利值得庆祝,铁鸷开庆功宴,传令休息三日,准备攻入秦州。
庆功宴大家都喜欢,攻秦的决定却让许多人意外。
将领们敬酒时借机提醒铁二将军,大将军只想夺取汉州,并无攻秦之计,且粮草尚未齐备,冬寒也未散尽,不宜再度远征。
铁鸷拒绝改变主意,但也做出一点妥协:“守益先守汉,守汉先守秦,我不为攻取秦州全境,只是要占据整条栈道,令敌军寸步难进。”
又有人道:“冯长史那边战事未结,且汉州许多郡县尚未平定……”
铁鸷固执己见,“你们也看到了,贺荣人无意固守汉州,留下的骑兵不多,冯长史那头很快就能大获全胜,至于诸郡县,派一偏将统兵五千足以平定。所谓兵贵神速,汉州一失,秦州必然戒备,晚去一天,则战事更加艰难。”
不是所有将领都反对铁二将军的计划,前锋将军唐为天极为支持,“进入汉州以来,仗打得太容易,不过瘾,得去秦州跟贺荣人较量,报上次的围城之仇,顺便还能回老家看看。”
没人提醒唐为天,栈道另一头离他的老家还很远。
铁鸷为人固执,又是大将军的亲弟弟,谁也说不动他,将领们只得分头准备,先派斥候到前方探路,催促后方尽快将粮草运来,同时派人向金都城送信。
全军休息三日,唐为天只休息两天就带兵出发,临行时来向徐础告辞,“我去开路,让公子能够直接见到金圣女。”
唐为天一直没弄清益州军的计划,仍以为要夺取整个秦州。
徐础也不解释,笑道:“不可冒进,至少让我能追上你。”
“放心,铁二将军下了严令,命我一出栈道就停下,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栈道畅通,一切等他赶到再说。”
“嗯,你该牢记此令。”
唐为天告辞要走,忽又停下,“大家都说铁二将军冒进,公子以为呢?”
“征战非我所长,我不敢乱说。”
“呵呵,公子守卫东都时何等豪气,现在怎么说‘非你所长’?”
“想来是因为胆子越来越小吧。”
唐为天摇摇头,表示不信,告辞离去。
徐础其实不太支持北伐秦州,但他自知不得铁鸷的信任,因此不去讨没趣,而且经历金都城用计失败之后,他确实变得更加谨慎,说是“胆小”也不为过,总觉得万事并不能全如自己所料,纵有千算万算,还是难免失误。
他更愿意盯住“大势”,可惜自从与王颠告别之后,再找不到人谈论。
铁鸷不等金都城的消息,三日过后准时发兵,留五千人守城,分五千人平定郡县,剩余三万人全都北上秦州。
栈道狭窄,且遭到诸多破坏,反复修缮之后也不牢靠,大军以长蛇之形前进,边走边加固。
铁鸷原本居中,但是嫌前方行军太慢,一路追赶,亲自督促兵卒修路,修好一段之后可以就地休息,由后面的后卒顶上。
又过三日,前方传来消息,前锋遇到敌兵,很快又传来消息,敌兵已退,前锋继续挺进,很快就能进入秦州地界。
剩下的道路比较好走,铁鸷不必亲自监督,当晚扎营休息时,他派人叫来徐础,请他喝酒。
“越往北越冷,徐先生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只能喝一杯。”徐础小口慢饮烫热的酒,确实觉得温暖许多。
铁鸷说了些闲话,然后道:“人人皆以为不宜北上秦州,徐先生呢?”
徐础笑道:“大将出征,当专断自决,尤其是已经发兵,多说无益,反增疑虑。”
“可我发兵之前,徐先生也没说什么。”
“我非益州之臣,铁二将军未必信我。”
“哈哈,实话实说,我确实不信,徐先生计谋虽多,最后却都是为他人着想,与我益州无关。”
徐础笑笑,懒得争辩,只顾小口喝酒。
“但我还是想听听徐先生怎么说,无它,只为比较一下。”
“既然铁二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