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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头戏是接下来的宴会,这时外面天色已暗,多名仆役鱼贯而入,按次序排放桌椅,众师生磕头谢恩,随后分别入座,学究一人一桌,学生两人一桌。
美酒佳肴像变戏法似地出现在桌子上,学生们早已饥肠辘辘,却只敢偷咽口水,绝不敢乱动一下。
梁升之守在太子身边,举杯号令,第一杯酒祝愿天下太平,第二杯酒祝愿皇帝与皇后福寿无疆,第三杯酒祝愿太子殿下日新月异。
恰在众人喝第三杯酒的时候,太子打了一个哈欠,这不能怪他,一百余名成年人兴高采烈地喝酒,只有他无聊地面对一杯清水。
头三杯酒只是开始,很快,师生按照顺序轮流上前祝酒,人数不等,或单独一人,或三五成群,从起身那一刻起,就得遵守诸多规矩,宽袖要垂得恰到好处,双臂不可有明显的抖动,可以不用下跪,双腿叉开站立,上半身笔直弯下,手中的酒绝不能因此倾洒,祝酒词可以长篇大论,但不允许与前人重复……
仍由梁升之代太子回话、喝酒,太子顶多点点头,或是哦一声,偶尔喝口水,桌上的菜肴一样不动。
楼础与一群学生共同上前祝酒,每人说一句感恩戴德的话。
所有人轮过一次之后,太子起身,举起手中的水杯,还敬众人,随即告辞,由梁升之代为款待诱学馆师生,当然这些话还是从梁升之嘴里说出来,太子只字未吐,走的时候脚步轻快。
太子离开,厅中的气氛更活跃些,梁升之也不再代表太子,与几名东宫官吏走入众人当中,把酒言欢,渐渐地,大家也都放开,离开自己的座位,四处敬酒,笑语喧哗,再不用守什么规矩。
楼础要看管书箱,因此没喝多少,那边的闻人学究不胜酒力,太子离开没多久,他也起身准备告辞,被数人硬生生按下,多喝不少。
终于能够起身时,闻人学究已是脚步踉跄,楼础急忙背起书箱,从人群中间跑过去搀扶。
“老啦,老啦。”闻人学究感叹道,“办不从心矣,不能再喝,真的不能再喝了……”
伏波园给众人安排了住处,梁升之亲自送到门口,命外面的一名杂役送闻人学究去房间休息。
夜色如水,杂役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楼础搀扶闻人学究跟随在后,虽已入秋,园中香气不减,一阵一阵地钻到鼻子里。
到了住房,闻人学究却无睡意,坚持要到湖边待会,杂役指明路径,临走时提醒道:“太子殿下今晚也住在这里,两位可以去前面的亭子里坐会儿,切不可乱走,冲撞到巡夜侍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湖边确有一座亭子,地势比别处稍高,站在里面感受凉风习习,倒也惬意。
闻人学究面朝湖面,良久不语,楼础只是一名弟子,自然不能随意开口,默默地站在学究身后。
湖对面灯火通明,却不是在举行宴会,而是众多民夫在连夜赶工。
“天下太平……”闻人学究喃喃道,“何其幸运,我竟能看到这太平景象,此生足矣。”
楼础必须接话,“纷纭百年,英雄辈出,唯我天成朝得以一统江山,以此看来,兴衰皆由天定,非人力也。”
闻人学究笑了一声,转身坐在石凳上,抬头看着楼础,“若无人力,谁起的高楼?谁奏的丝竹?谁贡的衣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无天定,高楼会塌、丝竹会乱、衣食会缺。”
“哈哈,我就喜欢听年轻人说言不由衷的话,看你们一点点成长。”
楼础脸上一红,正要为自己那几句套话辩解,亭外有人大步走来,人未到声先至,“哈哈,闻人先生果然说谎,不胜酒力竟是骗人的。”
闻人学究起身相迎,笑道:“不胜酒力是真的,只是我解酒的法子与别人不同,非得寻一个开阔地带一舒胸臆。”
梁升之将酒壶、酒杯放在桌上,“既然胸臆舒展开,想必又能再喝几杯。”
“梁舍人追送杯酒,老朽不敢不从。”
楼础行礼,准备退下,梁升之却将他拦下,“相请不如偶遇,我这里还有杯子。”梁升之真从怀里又取出一只酒杯。
“叨扰。”楼础只得留下,放下书箱,执壶斟酒。
梁升之趁兴而来,喝下一杯之后却没了兴致,按住酒杯,示意不想再喝。
三人都不开口,默坐多时,梁升之突然开口:“我仔细想过,秦州必然生乱,并州更有大患。”
“哦?”闻人学究轻轻地回了一声,楼础则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在一边静听。
“兰将军骁勇无敌,可秦州之乱并非源于造反,而是连年饥荒,加之官吏侵暴不已,逼使良民揭竿而起,平乱应以抚代剿,朝廷却以兰将军之勇扑蜂起之贼,无异于火上浇油。并州形势恰好相反,只是一边郡声言造反,当以猛将一举灭之,朝廷却委任从未带过兵的……”
闻人学究打断梁升之,“忘了介绍,这位是诱学馆弟子,姓楼,名础。”
“后生楼础见过梁舍人。”楼础起身拱手。
梁升之笑道:“楼姓不多见,是大将军的公子?”
“大将军不肖子,行十七。”
“正好,你回家之后替我转告令尊,秦、并两州乱事不止,责任都在他那里,沈并州心怀不轨,希望大将军真不知情。”
“你也喝多了。”闻人学究提醒道。
梁升之腾地起身,走到栏边向湖面遥望半晌,冷笑道:“大将军以为天下人都是瞎眼,我非要让他知道,朝中还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并州郡县造反是假,沈牧守借机拥兵为真;秦州剿匪是假,残破人心,给沈牧守留一战之地为真。”
闻人学究不吱声了,楼础道:“真假自有公论,大将军忠贞为国,却是人所共知。”
“嘿,无知小儿,你懂什么?大将军真有想法也不会与你商量,天下若是大乱,你们楼家就是罪魁祸首。可惜执政诸公不是目光短浅,就是畏惧大将军权势,个个闭口不言,以至养虎为患。”
梁升之越说越怒,突然转身,随手抓起酒杯掷在地上,厉声道:“梁家虽然势衰,忠心不改,转告大将军,请他谨守宫门,我若得见陛下,必要以死进谏,揭穿他的阴谋!”
梁升之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亭子,甚至没向闻人学究告辞。
“他真的喝多了。”闻人学究道。
“嗯,即便他说的是真心话也无所谓,我根本没办法将这些话转告给大将军。”
“梁舍人本来一心想带兵去并州平叛,受阻之后心情不顺。”
“梁舍人……有几分像是带过兵的人。”
“他只是脾气大些,自视甚高,以为文武双全,哪里真带过兵?朝廷不选他去并州,也是有道理的。”
楼础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闻人学究缓缓起身,叹道:“才不过太平二十多年啊。”
“天下已定,太平盛世还长远着呢。”楼础劝道。
“盗贼易平,民心难复,有一篇‘用民以时’写得好,针砭时弊,恰中要害,若不是后面几条狗尾续貂,本该名列甲等。”
楼础没敢回话。
闻人学究看向弟子,双眸在黑暗中微微闪光,“你本是无为无欲之心,最近却有蠢蠢欲动之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楼础心中大惊,忙拱手道:“弟子……弟子前途无望,为此心动,别无它意。”
“来,我给你讲讲什么是‘循名责实’,好让你知道自己的漏洞在何处。”
第七章 循名责实()
名实之学历来被视为小学,与正统道学稍有关联,因此才能残存至天成朝,学者不多,讲授的人更少,闻人学究属于其中的佼佼者。
在学堂里,闻人学究讲得比较小心,不让名实之学离“正统”太远,今晚不同,或许是借着醉意,或许是湖光动人心魄,他想说些心中的真实想法。
“所谓‘循名责实’其实是一种相人之术。”闻人学究稍稍压低声音,像是在吐露隐藏多年的秘密。
“相人之术?先生此前倒是讲过,名实之学可以用来评定人物,夫子所谓‘听其言而观其行’……”
闻人学究大摇其头,“我这么讲是为了让大家以为名实之学比较正统,其实它就是相术,不仅能够评定某人的过去、现在,甚至能够预料某人的未来。”
楼础哑口无言,这可不是他所了解的名实之学,也不是他所认识的闻人学究。
桌上的酒还在,闻人学究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楼础急忙再斟一杯,夜色已深,只能借助星月之光摸索位置。
“名实之学就一招,‘循名责实’——说复杂,终生钻研不透,说简单,无非就是几句话:在外为名,在内为志,‘名’与‘志’是一回事;在外为实,在内为力,‘实’与‘力’是一回事。名实相符,其人庸碌,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实过于名,其人阴鸷。”
“名实相符的人庸碌吗?”楼础又吃一惊,这与他之前所学的内容完全不同,尤其不符合正统理念。
闻人学究点头,又一杯酒下肚,楼础再斟,只倒出一点,发现壶中已空。
“名实相符,其人自满,再无上进之心,岂不庸碌?”
“若其人名为‘上进’,实也‘上进’呢?”楼础拿着酒壶问道。
闻人学究喝下仅剩的半杯酒,“君子相时而动,机会不到,宁可渊伏。你所谓的‘上进’之人,无时无刻不求上进,不择天时,不选地利,不问人和,往往事倍而功半,甚至终生无功,此非庸碌之人乎?”
楼础又一次哑口无言。
闻人学究举起空杯,仰脖痛饮,好像杯里还有酒似的,“别将庸碌当成贬义,世人大都庸碌,庸碌至少于世没有大害,那些名实不符的人,或早或晚也会落入庸碌,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
湖面上一阵凉风吹拂而过,闻人学究似乎发出一声叹息,随风而去,他伸出空杯,楼础手捧空壶做出斟酒的样子。
又是一饮而尽,闻人学究突然大笑数声,“庸碌之人一目了然,无需多加揣测,‘循名责实’相的是后两种人。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天下乱象十有八九出自这类人之手,你以为他能做成某事,委以重任,他却弄得一团糟,留之不用,他则口出怨言,伺机坏事。”
楼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家人,大将军威名著于天下,可是早已无心于带兵打仗,每日计算的都是人情往来、利益分割,却偏偏手握兵权,负责平定各地叛乱。
“这样的人不少。”楼础道,又“斟”一杯酒。
“洒了。”闻人学究提醒道。
楼础忙摆正壶嘴。
“第三种人实过于名,其人阴鸷,心怀大志却隐藏极深,一朝显露,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贤大圣。唯有一条,别显露太早,早则名实俱损,为天下人所笑。”
楼础的心一阵一阵地狂跳,手上依然老老实实地“斟酒”。
闻人学究却不想再喝,放下杯子,“最近一段日子,你有些反常,偶尔会神情突变,心中似有大事未决。”
楼础将空壶慢慢放回桌上,努力控制微微颤抖的双臂,“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你将自己的文章交给别人,应该不是为了金钱或者友情吧?”
关于这件事,楼础无法否认,“我希望这篇文章能被人看到,但是不想因此受到关注,所以……”
“你是禁锢之身,本就无人关注,莫名自损,必为掩饰心中大志。什么事让你如此谨慎?与马维有关?”
楼础心中越来越惊,拱手深揖,“弟子承诺他人在先,望先生勿再追问。”
“嗯,我无意寻根问底,只是想提醒你,志向有多大,忍耐功夫就得有多深,你显露得太早,倒让我觉得你是‘名过于实’的人。”
“弟子受教。”楼础再次深揖。
闻人学究挥挥手,声音变得有气无力,“将书箱留下,你去喝酒吧,我要在这里独自坐一会儿。”
楼础退出亭子,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跪地向闻人学究行以师生大礼,三拜之后道:“先生今日所言,弟子铭记在心。还有一事请教,马维在先生眼中是怎样……”
“名实之学所谓的相人,与世俗相术全然不是一回事,你或是自悟,或是不悟,不可求教于他人。”
楼础起身再次退出,茫然走回大厅,一路上反复思索,似有所悟,又有诸多不解,但他想明白一件事,自己最近所做的一切事情几乎都犯下错误,尤其是面对七哥楼硕时,更是犯下大错。
从楼硕那里,他永远也得不到推荐。
大厅里,众人已经喝得七倒八歪,纵声狂笑者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