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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一个残缺的老人,就是这样一个本该萎顿的老人,他的脊梁却挺得极直,他的头颅却抬得极高,与之对应的,是满洞穴的人那微低的头。
他用仅存的食指在扶手上一下下的敲响,在不知什么材质的扶手上打出阵阵清脆回响。
“是不是那个孩子,其实不重要,只要他死掉,只要我们能让那个疯子相信,她的那个孩子,又被她杀死一次,多美的事儿啊,想来她会变得更疯才是,桀桀桀桀桀桀……”
老者开始大笑起来,那笑声却仿佛永夜中的暗鸦啼鸣,带着森森寒意,带来层层恐惧。
洞穴中的人们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笑声,也没有人去接下老者的问话,这样的自问自答已经不是第一次,更不是最后一次,他们只是将已经低垂的头变得更低一些。
大笑过后,老者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看向了了两个年轻人中间那个僧人:“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又已经进过京城,见过他的几个儿子,你觉得,在那个老东西下地狱之后,哪一个能去杀一杀他的子孙?”
僧人让头颅更低,恭腰回道:“广孝回父上,朱贼诸子当中最贤能者,伪太子朱标也,虽年尚轻,又未曾主掌大事,然已有古之圣皇风采,又兼得朱贼狡诈,有他一日,恐难成事。”
老者如老菊一般的嘴角露出几分嘲讽:“那就弄死好了。”
老者的语气轻蔑而快意,仿佛他要杀掉的不是一个庞大帝国的未来皇者,而只是个阿猫阿狗。
僧人的腰弯的更低,语气更加恭谨:“四子朱棣者,素有大愿,又鹰目而狼视,其性看似温纯实则暴戾,标去后,或可成事。”
老者在扶手上敲动的手指突然息止,在短暂的沉思之后,眼放精芒的看着僧人说道:“去吧,现在就走,穿着我那老对手赐给你的僧衣,去辅佐他的儿子,去让他的一个儿子杀掉他其他的儿子,去让他的儿子造他的反,让他的最后几年过的越凄厉越好,桀桀桀桀桀桀……”
又是一阵阴森的大笑之后,老者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几点血花从他的口中溢出,他却毫不在意,依旧疯狂的大笑,前仰后合,脸上的神情愈发狰狞起来。
他再次开言之后,嗓音开始带着些嘶哑,言词更加浑浊起来:“想想都觉得快活啊,可惜,朕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可,那又如何?
朕,将会在阴曹地府等着他,看着他,奚落他!
你去吧,现在就走,从现在开始,你便不再是朕的义子,只是他朱棣的一个谋士,全力辅佐他,忘了你真实的身份吧,去用尽你的智谋帮他造反。
记住,我不要什么夺嫡的戏码,我要的是真刀真枪的造反,朕的怨气,需要这天下愚民的鲜血去平复!
事成之后,你愿享富贵也好,追寻着玄奘的脚步东行去追寻你心中的佛法也罢,由得你,去吧。”
那个叫做姚广孝的和尚重重的跪在地上,重重的对着形体不堪的老者顿首,之后在地面上留下一团鲜红,最后一次深深的看了老者一眼,仿佛要将那凄惨的形貌刻入灵魂最深沉处,眼含着热泪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直到他的脚步声不再在溶洞内回荡,老者的视线又转向了那位青年文士:“尚礼,你出仕吧,去考一考科举,做一做他的官,去好好的舒展你的才能,你终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去做一做他大明的晁错!
我那老对手我了解,他活着的时候广孝恐怕掀不起什么风浪,可就像我一样,总是要死的,桀桀桀桀桀桀……
你要做的便是不要让那朱棣有任何继位的可能,然后推动新君削番!”
老者说到死字,去突然大笑起来,脸颊的****因为剧烈的笑声又渗出点点发黑的血滴,漫布脸上的皱纹和伤疤在一瞬间交织在一起,愈发狰狞起来,然后便是猛烈的咳嗽,被喷出的唾液中甚至有些泛青的肉末。
在听到老者喘息着说出最后一句话之后,地上又是一点新鲜的嫣红,溶洞中又是一阵仓皇的脚步回响,青年文士在和尚之后离开,这溶洞中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少年。
“你的两位兄长,便是我留给朱元璋的两把利刃,就算他得了天下,就算他赢了我和张士诚,那又怎样?那又能怎么样?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而他的子孙,必定斗的过我的孩子!”
再一次剧烈的喘息之后,老者那原本异常明亮的眼,开始黯淡下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浑浊下去,只是很短的时间里,便失去了焦距,仿佛极不纯粹的琉璃一样,透着死灰。
他有些疲惫的萎顿在巨撵上的轮椅里,挺直的腰杆在瞬间坍塌,他残缺的右手轻轻敲打着扶手,头颅转向用来掩饰洞口的厚厚石色帷幕。
铁质的车轮在钟乳地面趟出一阵音符,早有青衣武者将帷幕拉开一道缝隙,风雨就那样贸贸然的入侵了这个并不干燥的世界,打湿了老者那空荡荡的裤管,晕染了他枯萎的面。
他那浑浊的眼,甚至已经看不到悬挂在县衙之上的那轮雨中红日,而洞穴内的人们,也不愿再搅扰他最后的安详。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老者缓缓的开口说道:
“鹏举啊,我从不掩饰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所以在我走后,我的所有力量便都会是你的力量,替我看好你的两个兄长,他们也同样会替我照看着你。
人心啊……
总是太过善变的……”
许是经过夜雨那清凉的一激,本来已经萎靡的老者似又来了些许精神,于是一些本不想再提的话,便又再一次的说出口:
“这天下,早已经不是曾经的天下,朱元璋算是阳光下的帝王,那个白莲教的疯女人就是黑夜里的主宰,第一世家的那个不是人的怪物手里牢牢攥着武林,三足鼎立已成啊……
可他朱元璋的确了不起啊,居然搞出个火器营,了不起啊……!
换做是我,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但是那又怎样?像我这种死里逃生的孤魂野鬼,又怎么能让他顺心如意!”
“鹏举啊,你和你手里的力量,就是游离在那三足之外的第四股力量,看似不堪一击,在关键时刻却有大用处,所以,你要学会隐忍,忍到不用再忍的那一天。”
这有着骤雨的夜,有些凄沥,老者就此收声,并阻住要把他拉出这雨中的少年和欲拉起帷幕武士,最后一次认真的端详起这个雨中的世界。
“轰!!!!”
在长久的、只有雨滴拍打岩石声音回响的静处之间,突然一声巨响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就在少年欲将老者拉回溶洞,武士抢身遮掩的时候,一阵骤然的光明在天地间绽放,一座本该牢牢扎根大地的牢房冲天而起,可老者却已经不再能看清全貌。
他只是依稀的看到,似乎有一大片烟花在这悬崖之下被燃放起来,成就了他此生见过做亮丽的景致。
“多美的烟花啊,我陈友谅这一辈子其实过的算不得亏……”
唇未再团聚,独眼却已紧闭,这个与朱元璋斗了大半生,并为大明江山留下三柄抵心刺刃的枭雄,就在这充斥着骤雨的夜里,就在人间难见的幽蓝火光中,阖然长逝。
第十五章 袭()
朱顶在被春先生发现之前,就已经站在了屋顶上,只是隐在屋檐的另一面,又被泛着幽蓝的火球所遮掩,才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朱顶从悬崖落到县衙旁的一棵大树叶冠,又从树干爬到屋顶,便已经听到了那一阵连绵不绝胜似惊雷的脚步声,众人被那声响所摄,是以他即便站在了极明亮处,却也未能引起任何人的注视。
他迎着风雨大声呼喊,声音却被磅礴的雨声,脚步的轰鸣声撕碎在了这片夜雨里,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没怎么听清自己的呼叫。
于是,他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春先生奋力一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只是在极幼年时偶尔见过的黑衣人一个个口喷鲜血跌落火海,于是开始心痛,心痛于这些真正紧张自己的人们,死去的毫无意义。
或许是因为骤雨的夜太过寒冷,或许是因为场面过于残忍,他的脸变得惨白。
他只能无所适从的看着那些黑衣人坠落火海,只能无奈而彷徨的看着春先生将最后一名黑衣人踢的骨断筋折,他的眼睛开始酸涩的疼痛,就算清沥的雨水也不能少解分毫。
春先生在极度绝望的时刻看到了出现在房顶的朱顶,于是冰冷的心开始猛烈的跳动,尤甚于当年揭开妻子盖头那一刻,于是心窝里开始泛起阵阵温热,可是紧接着,他便在漫天的大雨中听到了一阵躁动,一阵只属于精锐才会拥有的沉稳而又轻灵的行军步伐。
一声胜似惊雷的爆喝之后,他不得不吐出右脚,将一面残壁踏成细碎,生生的改变了扑向朱顶的身形,向着那些在雨中变得不甚清晰的脚步声砸去。
雨一直下,终究没有将无边的夜色融化,间或的电光也无力驱散这片幽暗。
夜,黑且暗。
漆黑的夜里,灯火通明处自然分外显眼,尤其是对于那些视线从未停止过巡曳的人来说,便更是醒目。
春先生不是唯一一个,甚至不是第一个察觉到朱顶没有葬身火海的人,在离此不远的那个溶洞里,在那个老人离去之后充满浓郁悲切的地方,还有一个年轻人以及三门洪武大炮。
那个由白色莲花组成的方阵发出的脚步声,只是这夜里故事的序章;而已经点燃引线的三门大炮,则是故事宛如强音的伴奏,是这夜里聚集在县衙的老少们的催命恶曲!
音波渐散,除了烈焰杳杳与水雾激起了“嗞啦”声响,除了那座空中监狱崩解残亘申吟之外,场间的人等都有些呆愣。
不说有着丰富江湖阅历的六扇门捕快们被震撼的不知所措,就是义太监这个前半生几乎从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强者,都已经身处热血灌顶与惊惧的复杂思维当中!
看似简单的人梯攀爬却极其不简单,只要在江湖中行走过,便会知道那些黑衣人的分量究竟有多重,诺大个中原,无数个武林门派之中,如那些黑衣人一般身手的侠客武者,恐怕仅仅能找出不足一成。
这也便罢了,武林奇人异士无数,若论打斗取人性命这样的事,总是不会少了人去做,而这些黑衣人虽然武艺高强,但也只能称作好手,离真正的高手还有着不小的差距,并不足以让他们这样震惊。
他们震惊的不是那些黑衣人本身,他们震惊的,是那些黑衣人竟如此不顾性命!他们震惊的,是那些黑衣人竟然有如此严谨的行处!他们震惊的,是那些已经是一时翘楚的黑衣人竟然有如此强的协作能力!
即便是最精锐军卒也不可能偕同的如此和洽!
即便是各大门派赖以护佑扇门的,由无数代弟子精研并不断训练的独门对敌战阵,都不可能做到如此精妙严谨!
所以,他们开始震惊和惶恐。
他们震惊甚至恐惧的,是那个在空中向着远处极速划去的如魔神一样的超一流强者!
他们震惊甚至恐惧的,是那仿佛凭空出现的强者和这些黑衣人身后的势力!
他们震惊甚至恐惧的,是那个除了有一条通人性到令人发指的狗以外,再也找不出独特之处的孩子,究竟是何等身份,竟然让这样一队人马不惜己躯的从容赴死,只为了那一点点任谁都会认为是不可能存在的生还希望!
义太监有些颤抖,有些彷徨,他那双在不停抖动的、如少女一样细嫩不似属于老人的手徒然静止下来,他面对温先生的身姿更加佝偻下去,雪白的头颅却已经抬起,眼神中是某种莫大的希翼,带着莫大的惊喜以及不能置信。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温先生,可温先生却看向了冉冉升腾的火球。
出战的六扇门捕快们早已经放弃了争斗,他们面色苍白的带着满身伤痛退回到那不足十个的同伴身前,退回到依旧陷入昏迷中的张宏身边。
先前的鄙夷神情已然不在,有的只有沉沉的穆然和最后的依托。
“快看,朱顶!我就说他死不了,哈哈哈,祸害存千年可是他说的!”
一声稚嫩的轻喝打断了场间的沉寂,众人顺着二虎陈白鹌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个孩子,那个被严密看守却被幽兰火焰炙烤的不知所踪的孩子竟然出现在了火球之下,县衙房顶。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今天来此劫狱的五个孩子,毕竟年纪尚幼,心思还很单纯,目的也异常单一直接,在发现朱顶的下一瞬间,四虎刘狄就向着朱顶射了一箭。
朱顶已经从方才的焦灼中缓过神来,在刘狄向他弯弓的时候,甚至不用思索就知道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