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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回到镇上,收拾了下行装,一刻未停,就来到码头乘船赶往扬州。可是,等他赶到扬州时,戏班已经在前两天就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阿炳没法,就只好再乘船返回。
失去了阿红,又离开了戏班,一下子让阿炳陷入了困境。为了发泄心中的苦闷,他一连几天独自地坐在运河边上,不停地拉着二胡,抒发着心中那种愤世疾俗的激越与悲哀。因为这已是他生活和生命最重要的支撑。
阿炳继续带着二胡、琵琶和竹笛进到梅园茶社里演奏。但没有阿红的演唱,卖艺演唱的内容就少去了许多的内容。所以,夜里来听曲和看戏的人远不如从前那般光景。听曲的人少了,茶社的生意就受到影响。茶社的老板就不能不再想别的办法招徕生意。
这天下午,阿炳正在跟杨老倌下棋,茶社老板就派人来通知阿炳,说从苏州来了个唱评弹的戏班要在茶社里演出,让他晚上不用再去茶社演出了。
不在梅园茶社里演奏,阿炳就到别的小茶馆里演奏。可是,由于梅园茶社的戏班演出火爆,人们都去了梅园,很少有人来这种生意清淡的小茶馆。使得阿炳的演出很受影响,有时一连几个晚上几乎没什么收入。
那天,阿炳去了趟梅园茶社看人家戏班演唱。戏班算不上什么正经戏班,演艺的水平也不咋高,但人家说唱的曲调和演唱的戏子却很能迎合观众。特别是那些演唱的女人不但年轻漂亮,娇娇滴滴,而且应对混皮的无理取闹却是嘻嘻哈哈,亲亲热热,显得十分地从容和大方。由于晚上去梅园茶社的人很多,所以,有时去晚了连座位都占不到。阿炳这才意识到实际上人们来这种并不是来欣赏戏曲音乐的,不过是想寻乐罢了。
到了仲秋夜晚,有钱人家都喜欢附庸风雅,摆弄些风情和雅致,在自家大院里摆上一个大四方桌,放上些精致的月饼和茶点,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听着歌曲音乐,看着一轮圆月升上夜空,感受着仲秋之夜的诗情和浪漫。所以,每到这时,演唱拉琴的艺人早早地被人请去助兴。
阿炳是被人请到了一个做食盐生意的大富商家中。在人家吃过晚饭,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阿炳带着二胡、琵琶和竹笛来到后院中的假山林边时,已有一些男仆和女佣坐在长凳上等着听曲。于是,阿炳坐在为他摆放的一把椅子上,开始调琴试弦,然后,便开始演练一些曲子。
一会,老爷被一帮姨太太簇拥着从小楼那边走来。大家都慌忙起身恭敬相迎。那老爷五十岁上下,一身肥膘,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支着个拐棍,走到桌前费力地往太师椅上一坐,说了声,“大家都坐。”于是,跟在后面的那六七个姨太太按着秩序在老爷两边坐下。
等大家坐下,老爷就对阿炳说,“听说你被人称为买唱艺人中的小天师,今天就把你拿手的曲子都亮亮,让我听听。”阿炳点了点头,就开始用竹笛吹起了《平湖秋月》。但是,未等一曲奏完,紧贴着老爷身边的那个花枝招展年轻娇贵的小姨太便对阿炳十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停下停下,吹的是啥曲子,好没意思。”
阿炳并不只是把演奏当成挣钱和谋生的方式,同时,他觉得演奏乐曲本身就是一种心灵的陶治和情绪的享受。所以,他演奏每支乐曲都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尽情地发挥,力争把最美的音乐献给听众。所以,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人指使被人打断,让他觉得自己就跟被人使唤的仆人一样。但他知道自己是让人家请来的,人家的话不能不听,虽说心里不乐,但还是把笛子从嘴边拿开,等着人家发话。
那个小姨太站起身来,指手划脚地对阿炳说,“你吹我唱那支《等冤家一句话》”阿炳过去听别人唱过这支曲,但印象不深,而且,他也觉得演奏这种曲子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贬低,所以,就推脱着说,“这曲子我不熟,不会。”可那小姨太却说,“亏你还是演艺的,连这种曲子都不会。来,让俺教你。俺先唱一遍,你跟着伴奏。”说着,便唱起了,“但等冤家一句话,或是疼俺,或是疼她。要疼俺,就该说句知心话;要疼她,咱俩趁早就丢开罢。拍拍良心量量你自家,为什么一条肠子在两下里挂?劝情郎,从今以后疼奴罢。”
可等她唱完,见阿炳并没反应,就用自得和教训的口气对阿炳说,“告诉你吧,俺过去也是演唱买艺的,你要是在扬州城提起俺杨小娟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的。听说你也是无锡城中有名的艺人,怎么连别人喜欢听啥样的曲子,不喜欢听啥样的曲子都不知道。”
说着,又唱起了,“五更里,天将明,街上人声闹哄哄。叫声情郎快快起,外人闻知了不成。不要慌,不要忙,不要错穿奴衣裳。奴的衣裳红挽绣,哥哥衣裳袖儿长。休要慌,休要忙,手扯手儿送情郎。送郎送在小河旁,两泪汪汪告情郎。今日为你打一顿,明日为你骂一场。打奴骂奴皆为你,舍了皮肉舍不得郎。送郎送到御园边,腰间取出两串钱。一串与你雇驴骑,一串与你作盘缠。送郎送到玉桥头,手扶栏杆望水流。水流千遭归大海,露水夫妻不到头。送郎送到十字坡,再送几里也不多。路上若有人盘问,就说妹妹送哥哥。送郎送到要起程,咱二人何日再相逢?二人要得重相逢,等到来年二月中。”
那姨太刚一唱完,老爷就说,“阿炳呀,不是我说你的,你那些曲子都老掉牙了,没人爱听了。你为什么不放聪明点,学机灵点,演唱些荤酸小曲,又轻松又挣钱。”可阿炳却说,“那种曲子我不喜欢。”老爷说,“你喜欢不喜欢不要紧,要紧是要别人喜欢。光你自己喜欢有啥用,让别人喜欢了你才能挣到钱。”
那姨太也说,“卖艺就跟做生意一样,啥能买钱啥就是好货。这点你还不懂?不瞒你说,俺过去在扬州,哪天不挣两三元钱?这些钱就是让有些人一个月都挣不来。”
老爷见阿炳不吭声了,就对阿炳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你继续给大家演奏。不过,不要再摆弄那些老掉牙的东西。”阿炳却说,“那不是老掉牙的东西,那是千古绝唱,艺术珍品。”可老爷还是摆了摆手,说,“什么千古绝唱艺术珍品,我说是老掉牙就是老掉牙。”
被主家这么一说,那些让阿炳视为珍宝的古曲经典好象一下成了分文不值的老掉牙,而那些被他看作是男盗女娼偷鸡摸狗的庸俗低下的糜欢之曲却成了茶余饭后的时尚,这简直是对艺术的戏弄和亵渎。但是,他还是忍着羞辱,用二胡拉起了江南小调《茉莉花》。一曲刚完,老爷实在是不耐烦了,对阿炳说,“阿炳呀,你难道真地就一点都不会演些让人觉得快活有趣的曲子?比如说《你没男人我没妻》或是《满肚相思谁见怜》。这些曲子恐怕连一般的乡姑阿妹都会唱上几段。你就把这些曲子给咱多来上几段。”
阿炳本来就对主家的人随便打断和指使他感到恼怒,但他不管咋说还是忍住了,现在又见老爷非要他演奏那些他根本就不喜欢的曲子,就觉得自己象个被人家雇用来的佣人似地被使来唤去的,所以,就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躁怒的口气对老爷说,“你说的那些曲子我全都不会,也不喜欢。你们还是另求他人去吧。”说着,便拿起身边放着的琵琶和竹笛,钱也不要,就大摇大摆地朝着门外起去。身后,就听老爷气急败坏地骂着,“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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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泉映月9。离开雷尊殿()
二泉映月(短篇)张宝同
由于阿炳的固执与倔强,得罪了不少的茶社老板和有钱人,所以,也就没人再请他演奏卖艺了。没人请他,他也就没了生活的来源。于是,他就只好回到了父亲原先所在的雷尊殿暂切栖身。王道长过去是父亲的徒弟,见阿炳穷困潦倒无依无靠,就在寺里给他腾出了一间小屋让阿炳居住。
雷尊殿是家道教场所,寺殿陈旧,少有来人,所以,很少能得到外人的接济和资助,寺里的生活来源主要依靠的是寺庙旁边的那几亩水田。所以,寺庙里的生活清苦且贫穷。但寺庙里的生活道也清静,少有喧扰。干完活,吃过饭,便可以坐在寺庙前的大树下拉琴弹曲,引思怀想,日子道也过得平静无忧。
可是,就在这年的秋末冬初之季的一天,阿炳突然患上了一种眼病。眼睛又红又肿,流泪不止。因寺庙里没钱,所以,眼病也一直没得到医治。后来,红肿消褪,但却留下了近视怕光和见风流泪的后遗症,稍不注意,一感冒受寒或是劳累过度就要犯病。一犯起病来,眼睛就难受得睁不开眼,去了几家医院都没治好。
本来,雷尊殿里只有王道长和阿炳两人。王道长年岁已高,身体虚弱,干不了太多的重活,可现在,阿炳又病,严重起来有时连眼睛都睁不开,所以,这样一来,地里的活就受到了影响。地里的活没人干,收成就不好,到了来年,生活就没了着落。没法,他们就只能靠着变卖寺庙里的财物勉强度日。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不能长久。寺庙里的财物很快就被变卖一空,王道长见生计无路,便抽身离去,到别的寺庙里寻找活路去了。阿炳也在寺庙里呆不下去了,便拿起二胡、琵琶和笛子走出道门,开始了走街串巷的卖艺生涯。
阿炳又回到了清宁街。清宁街依旧,但阿炳却已是今不如昔。虽然离开清宁街才只有三年五载,但他却已是风霜满面,末老先衰,头发杂乱,胡须邋遢,特别是他的眼疾时常犯病,而且越来越重,有时严重起来,眼睛只能眯着,很难睁开。他穿着一身脏旧而宽大的长褂,坐在街口的空地上,用二胡反复拉着那支《夕阳古道》的曲子。有些清闲无事的人听到他的曲子,就走到他的面前,听过曲子,高兴了就往他的毡帽里丢去一分钱。听到有人丢钱的声音,他就很感激地向人家躬下身,说句感谢的话,然后,继续拉着二胡。
这天,他刚坐在街口上不一会,就有人过来嫌他拉琴打扰,要撵他走。他没法就起身要走。这时,钉鞋的杨老倌正好从街道那边走来,见有人在撵阿炳,就赶忙过来,拍了拍阿炳的肩膀,说,“阿炳,还真是你。”阿炳一见是杨老倌,就说,“我刚才去你那街口找你,见你不在,说你已经搬走了。”杨老倌说,“我现在不钉鞋了,在西街口那边开了家小铺子。刚吃了点饭,从饭馆里出来,就听见有人拉琴。就觉得这琴声很熟,象是你拉的。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还真的是你。”然后,就端详着阿炳,皱着眉头说,“阿炳,你是怎么了?混成了这种模样?”
阿炳就把自己害病和离开雷尊殿的事给杨老倌说了一遍。杨老倌知道阿炳还没吃饭,就把阿炳拉到饭馆里吃饭。然后,就让阿炳坐在自己铺子门前拉琴卖艺。但杨老倌的铺子很小很偏,周围住的也都是些穷人。穷人虽然也喜欢听曲,但手里却是没钱。所以,阿炳就不能老是呆在这里守株待兔。而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坐在小镇街头的码头路边上。这里的人很多,有钱人也很多,说不准哪个人一高兴,就会朝他的帽子里丢进几个银钱或铜板,够他吃住生活好些天。
白天出外演奏卖艺,日子也算是充实而忙碌,但晚上回到屋里,睡在床上,往事便不堪回首地浮现眼前,阿红一去几年无信讯,不知是阿红过上了富贵日子把他忘了,还是她被人关在深宅大院之中,出入不便身不由已,至今不能回来看他一面。听杨老倌说,小镇里有人在吴家那边住,说阿红掉进了富窝里,成天被老爷宠着爱着,脸也白了,人也艳了,今天让老爷带着去扬州,明天让老爷带着去上海,啥样的光景没见过,啥样的福份没享过。所以,他就想阿红会不会是嫌贫爱富乐不思蜀了。但他又觉得阿红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她准是被人看着护着,没有随意出入往来的自由。
这让他想起了他们清明前那天一起去小灵山求灵许愿的情景。他觉得阿红根本就不是那种贪图富贵负情忘义的人。她肯定是被人家锁在深宅大院里,或是带到了他乡异地,被人看着护着,行动不便身不由已。他可以想像得出那种被人幽禁般的日子实际上是很可怜很可悲的,可是,他却不知道她身在何地,也没有办法去解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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