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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嫂子来我处,成却无甚招待之物,实在汗颜,还望嫂子见谅,勿要责怪。”赵成四处张望了下,他并不是个奢侈之人,少有在起居室用食,偶尔腹中饥渴也是让下人临时准备吃食,而今日匆忙间听到管事说李氏前来,也未做任何准备。
“叔叔说笑了,我亦知你日理万机,本不欲来打扰叔叔…”那李氏也是盈盈一笑,悄悄伸手将愣在一旁的赵雍往前拽了一步,指着他说道,“不过我儿新近归来,因久未见过叔父,便嚷着要来你府邸一趟,无奈之下只有顺他的心意,前来叔叔的府上叨扰,还请叔叔不要见怪。”
“儿子?”赵成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过来,看着一旁默然不语的赵雍,一拍额头,笑道,“原来是公子雍回转邯郸了,成久居陋室,竟是忘却宫中之事,该打,该打!”
“叔叔这是哪里的话,国人谁不知你安国君开府议事、总摄国政,为了赵国日夜操劳,便是我这个身居宫中妇人也听到邯郸人交相赞颂叔叔你勤于政事,如何有闲暇他顾。”李氏掩嘴一笑,轻声说道。
她本来极年幼便嫁与了如今的赵侯,生下赵雍时也不过才二八年华,如今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虽然出门之前并未施以粉黛,连长发也不过只用一支玉钗将青丝梳成华髻,然而那模样相比起不识风情的少女来多出不知几许的成熟,神态雍容华贵,眉目间晕开点点笑意,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将一身肌肤保养得分外的水嫩,而尊贵的身份让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一颦一笑间不自觉的流露出高贵,让人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赵成看着面前这个女子,眼底不自觉的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不过转瞬即逝,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嫂子这是哪里的话,成若是知道公子雍回转,必定第一个进宫拜访…”
“好了,你我二人都是一家人,就无需如此客套了。”李氏笑着打断赵成的话,再将赵雍往前推了一步,嗔道,“还不快给你叔父行礼。”
“侄儿见过叔父。”赵雍走到安国君身边,施施然行了一礼,开口道。
赵成见他眉宇清秀、仪态大方、神色自然,丝毫未有忸怩之态,亦没任何紧张之色,不禁心生好感,双手虚扶,口中答道:“公子无需多礼。”
待到赵雍直起身子,安国君一脸笑意的接着道:“久闻公子随鬼谷先生修行,鬼谷先生之名,成亦是久仰许久。公子既是他的门下弟子,必定是尽得真传,如今学成归来,想必是身负大才,不知是否有使我大赵图强之策?”
赵雍没想到自己的叔父见了自己并不多加寒暄,却是径直考校自己的学问,不禁有些愕然。不过旋即便醒悟过来,从这屋子的陈设来看,便知安国君是个醉心政事之人,勤政如他,见到了自家子侄,用国事来考校反而比客套的寒暄更加合心意,而且也从侧面看得出他对自己看重或者说期望,毕竟寻常人等如何能得安国君考校?
赵雍定了定心神,他随鬼谷子修习多年,见识和谋略自然要比普通人高上一筹,思忖片刻,不疾不徐的开口答道:“侄儿学艺不精,见识浅薄,若是所言有所差池,还望叔父勿要见怪。”
赵成笑而不答,只是拿眼看向他,眼神中似有一丝自负,又似有一缕期待。
“如今我赵国,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举国之兵,不到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表面看来,似无远忧,然而隐患无穷,但有大战,便是灭顶之灾。”赵雍神色平静,将自己之见娓娓道来,这些自然不是他入了安国君府,被问起之后须臾便想出来了,而是早在得知自己即将返赵之时,或许更早,便反复思虑过了。
“哦,是么?”赵成淡淡的应了一句,对赵雍所言不置可否,他仿佛面对的并不是自己的侄儿,而是一个下属或者前来求仕的士子而已,“那以公子之见,我赵国该如何应对?”
“变!”赵雍并不多想,口齿清楚的从嘴里吐出这个字来,“穷则变,变则通,唯有思变才能图强。”
“如何个变法?”赵成接着问道。
“侄儿驽钝,暂时对这些还未深思,只知一法,强国必先强兵。”赵雍面露一丝愧色。他毕竟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虽然跟着学贯天人的鬼谷子修习,但毕竟从没有接触过政事,更未有治国的经验,两者皆无,即便是他看到了赵国的弊端,又如何能想得出一个根除之法。
治国若是如此简单,那么世上如何会有这么多为了富强国家而愁白了头发的君王?
“强国必先强兵?”赵成先是一愣,俄而抚掌大笑,“公子年纪轻轻,能够思虑到如此地步,便是行人之所不能了,不知胜过寻常人多少。”
赵雍没想到自己一语竟是引来大名鼎鼎的安国君如此赞叹,不禁脸色微赧,连声道:“叔父谬赞了。”
“公子无须自谦。”赵成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笑着说道,“我大赵差的便是公子这样见识深远的青年才俊。”
说到这里,赵成顿了顿,扭头看向一旁微笑不语注视着二人的李氏,拱手说道:“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嫂子能够应允。”
李氏见他如此郑重,不禁慌道:“叔叔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如何会不答应。”
“嫂子勿急,成只是想让公子以后能够常来我府上走动。以公子之资,若是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治国之能臣。假如公子愿意,成愿入宫向国君进谏,遣公子从旁协助我处理国事,积累经验,亦可发挥公子之才。”赵成一口气将自己所想尽数说完,然后朝李氏躬身行礼,等待她的答复。
66。受累()
不知为何,听了赵成所言,李氏脸色却是蓦然一变,思虑了很久没有开口。一旁的赵雍面色如常,然而内心却是有些焦急,毕竟无论如何,能与这个如今赵国的第一权臣打好交道,都有利于自己未来的发展。何况自己刚才所言显然已经让安国君起了爱才之心,否则赵侯这么多公子,他不要,却偏偏点了自己一人来府上从旁协助政事?
许久,李氏好似有些无奈的看了赵成一眼,眼神中竟是藏着一抹幽怨,缓缓开口道:“既然是安国君所请,那我自然没有异议。”
“如此便多谢嫂子了。”赵成总算能够直起身,开口谢道。
“天色不早了,我母子二人就不打扰安国君了。”相比起出来时候的兴致勃勃,此时的李氏可谓是意兴阑珊,甚至连语气都变得有些疏远。说完便拉着赵雍快步走了出去。
敏锐的赵雍显然也觉察到了母亲的变化,然而却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能跟着自己的母亲往外走。
赵成连挽留的话都来不及说,远远的看着那对母子转过回廊离开了西厢,脸上却是浮起了一丝无奈之色,叹了口气,口中喃喃道:“国器之重,如何能轻易假手于人,何况鉴才需时日,否则贤才庸才如何明辨。萱儿,你不要让我为难…”
“母亲,你…”回到了轺车之上,车厢内只剩下母子二人之时,赵雍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开口问点什么。
却看见李氏目光直视着自己,那眼神中满是决然之色,甚至还有一抹狠厉。而也是这股狠厉让赵雍原本想说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轺车上许久没有人言,直到李氏收回眼神,不再看赵雍,她才缓缓开了口,语气虽轻,然而却有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雍儿你一定要记住,你要做的绝不是什么治国之能臣,绝不是!”
李氏没有把话说下去,而赵雍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开口,更不敢开口…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不过当宋涛再一次出现在栎阳城的时候,已经快要接近年末了。
回转栎阳城的宋涛早已变了一番模样,整个人瘦了一圈,皮肤也变得黑了,这是经历了三月风吹日晒后的形状;身上的衣衫也变得破烂不堪,特别是一双原本还算结实的皮靴,早已在跋山涉水的路程中变形、揉烂、甚至好几处还有暗红色的印记,那是被鲜血浸湿的;脸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胡须,一直连到鬓角,将一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遮了一大片,从外表上看,这哪是一个入秦游学的士子,分明就是一个受过无数苦的难民,只怕再熟悉宋涛的人此时也认不出他来了。
至少栎邑客栈的掌柜晋括便没能一眼认出宋涛来,要不是宋涛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还拿出了信物,晋括差点没叫下人给这个不知如何混进栎阳城的“难民”一些吃食,便打发他离开。
当得知了眼前这受苦受难模样的男子真是让自己为其才名所震惊的宋涛时,晋括再一次惊讶得半天说不上话来。赶紧一番忙碌,遣人给宋涛沐浴,修面,换衣,接风。宋涛大口大口啃着一只羊腿,时而佐以一夹秦人爱吃的苦菜,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多时便饱了起来。也开始向晋括诉说自己这三月来的经历。
宋涛首先是向西。因为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国的根本,秦国的根基在西方,在泾渭上游的河谷地带。当年秦部族东进勤王,大军就是从陇西的河谷地带开拔的。而且秦国沿用了几百年的旧都雍城也在此处,虽然秦献公迁都栎阳,当时秦国数十代国君的牌位依旧在雍城的宗庙当中,每年在任的秦公都会回到这里祭拜先祖,而老秦人也将此处视作自己的根,虽然人已经迁到了栎阳,但是对雍城却永远是魂牵梦萦。
而后宋涛他趟过渭水,翻过南山,在商於山地寻访了一月。再走出商於山地,从南山中部的子午谷险道北上,到达蓝田塬,径直北上穿过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上,前方是已经成为魏国土地的河西之地。再往后一路寻访的宋涛方从雕阴向西南,到达秦国的另一块根基之地——泾水河谷,所谓泾渭分明的古语便是从此处得来——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泾河又是渭河的最大支流,泾河和渭河在古城西安北郊交汇时,由于含沙量不同,呈现出一清一浊,清水浊水同流一河互不相融的奇特景观,形成了一道非常明显的界限,成为关中八景之一而闻名天下。最后宋涛又从东南折回渭水平川,回到了栎阳城。
“先生受累了。”一旁的晋括听了宋涛的叙述,不禁变色拱手道。
宋涛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言,回想起来,这一路上的经历可谓是艰险不已,好几次露宿野外的宋涛以为自己再也没命回到栎阳,因为那山野里的狼嚎和黑暗中幽幽散发着绿光的眸子都曾让他心悸;而在商於山地中,宋涛更是差点从山涧滚落,要不是为一颗长在崖边的苍松所阻,他早已落入深渊中,如今想来更是后怕不已;更不用说在泾渭水河谷外的时,差点卷入了两个山村为了争夺水源而发生的猛烈厮杀中而丧命,犹记得两个阵营的村民浑然忘却了自己与对方是一国之人,原本该互敬互爱,如今却为了一点水源各自拿着农具生死相搏。宋涛深知他们是为的是什么,真是那丁点浇灌的水么?不,根源是穷困,从骨子里散发着的穷困,越穷越对资源的渴望,越穷越不能容许别人拿走自己的资源,因而他们互殴互斗,都像是护犊的母牛般,竭尽所能保有原本该属于自己的财产。
穷啊!宋涛依稀想起自己在雍城往北的岭上看到的一副场景,远处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山野沟壑竟是难得看到几株绿树,充满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苍苍的黄土。山沟中时有“哞——哞——”的牛叫声回荡,使得着这里倍显空旷寂寥。两世为人的宋涛敢肯定,自打自己有记忆开始,这是他见过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难怪不得六国之人提起秦国,便是讥笑那数不尽的穷山恶水,看不完的不毛之地。从这个角度而言,秦国可谓是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啊!
即便是如此,但是这个国家却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虽不知诗书,不通风华,但是秦人都很坦然,从不想着靠着不正之途攫取钱财,买卖东西言不二价,更是少有强取豪夺之辈。对于宋涛来说,老秦人便是这点让他深深的为之感动,相比起大梁城里那些锱铢必较、整日想着钻营的魏人而言,秦人要可爱太多。
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受穷的。感动之余,这便是宋涛此行最大的感慨,他想为这些人做点什么,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早已清楚秦国会有一番大变革、大变法,然而时机未到,主持变法的人还未见踪影,宋涛即便是再未卜先知,却也无能为力。
因而他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