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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很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听说外籍军团每一名战士加入时,都会有一个法语名字?”
“是的,在军团时,他们叫我'斯坦尼斯拉斯。拉弗'。”
编造谎话骗人对林秀轩而言,简直轻而易举。
两人握了握手,然后依依惜别,林秀轩昂首跨过路界,在前面20米的地方,重新跃上卡车,他可以从反光镜里看到上校还在背着手目送他离开。他为自己的这次涉险过关赶到兴奋,对于自己迅速编制一套完整且能自圆的谎言,也颇为得意。
“大哥,没想到你还会说法语?”一边丙根隔着马强说道。
“好多年前,我在天津法租界跑过买卖,所以会说一点儿。”林随口又编了一个瞎话搪塞过去,随后将通行证还给丙根。丙根只知道自己去年还在乡下帮着东家开酒厂,所以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去年自己还在法国当外籍雇佣军这档子事情。
好在丙根也不多问,林秀轩这个谎话唯一的瑕疵是,法国法国警察为什么要给他敬礼,当时丙根坐在驾驶席,倒是没有看到林秀轩故意掉在地上的那枚荣誉军团骑士勋章,但是法国人给他敬礼是看到了,当然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在于,现在林秀轩一个跑腿和挑夫正大大方方坐在驾驶室,东家一个人站在后面晒太阳,并且也很无所谓的样子,这好像也不是很合乎大户人家的规矩。
边界以东,空空荡荡的虹桥路边上,都是各种冷冷清清的小型工厂,大部分是印染、纺织和有色金属加工工场。
差不多到了找个由头与丙根分手的时候了,林秀轩一眼看到虹桥路边上的梅林罐头食品有限公司,就借口东家要考察罐头厂,让丙根停下。付清了车钱,又多给了5块钱,三个人大包小包地下了车。
临开车前,丙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提醒了一下林秀轩,晚上6点租界内外所有出入口封闭,路上巡捕很多,随时可能拦下路人检查行李。丙根能这么说,当然完全是出于好意,不过水手长还是能够听出一些弦外之音,这个热心的司机对这里的三个人,多少还是有一点儿起疑的,否则也不至于说这个话。
三人告别了丙根,还真的就到梅林罐头厂大门口砸门。购买容易储存的食品也是他们此行的任务之一;既然看到了,不如就先问个价,虽然钱的问题暂时还没有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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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向看门人自报了要大宗购买的意愿,很快就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经理摸样的人接待。来者自称姓李,是这里的厂长。不等林秀轩他们说话要买多少,这个李厂长倒是先倒起了苦水,说政府西迁后这4年间,公司从未有过大宗的订货了,言语间透露出来的,好像对所谓的大宗颇有些怀疑。然后他又说,现在的世道人人自危,上海人在家里储备罐头早就是一种自觉了,所以每日产销大抵也相当,库存也不多,要大宗供货也怕很困难,完全一副不太想做生意的样子。
林秀轩和陆大成差不多同时感觉到了对方的防备心态,即使隔了很多代,上海人谨慎小心的性格倒是没多大变化。但是接下来这名李厂长的接待倒还是很殷勤,不问生意做不做得成,先带他们到了食品加工车间参观。
他们一行人进了蒸气腾腾的车间,眼见十几个工人正在搅动大锅熬煮食物,另一边还有一个高温水池子给空的马口铁罐头盒消毒,然后捞出冷却、备用,所有流程完全手工操作,卫生管理非常一般。进入毗邻的第二车间,里面手工罐装的女工们倒是还都带着口罩头套,显得比较卫生,但是车间屋顶上仍然是霉迹斑斑。一只肥猫从陆大成脚下亲昵地擦过,喵喵叫了几声,似乎是厂里养来抓老鼠的。
这里的厂房无论卫生标准还是规模都不能与日后相提并论轮,但是总算是中国现代罐头食品行业的雏形。女工们正忙着将各种肉类装进罐头,大约至半满状态,然后交由称量组核定分量,最后才进行封口。
第二车间尽头,有并排的几部半自动封口机,与后世的全自动罐装线当然无法相提并论,操作十分繁琐,需要工人将罐头摆放到圆形凹槽内,然后拉动一边手柄一次性将罐头封闭,然后装入纸箱,只能算是非常近代化的流程,但是李厂长还是很骄傲的样子,这台机器,差不多是他们厂里除了电灯以外唯一的电器设备了。
“诸位请看,这是我们厂在民国27年向怡和洋行订购的5英寸封口机,全电动操作,比起泰丰、冠生园,我们的产量要大得多,就算是小日本大公食品,也不遑多让;要不是物料不足,何至于每天只排一个白班。”
“李厂长的意思,现在仍然开工不足?”水手长问道。
“是啊,813的时候,我厂也是共赴国难,捐献了不少罐头劳军,在日本人那里记下了一笔,这以后他们就想方设法要搞垮我们了。”
“但是,你们厂可是在租界内。”
“陆大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厂在法租界内不假,但是所需材料俱在外面,这肉类蔬菜油盐糖之类,倒是还可以去苏北乡下筹措,但是这马口铁工厂全都在日本人手上,如今能造罐头盒的厂,被东洋制罐一家兼并的七七八八。另外,如今的到苏北的内河航线,也都在华中振兴株式会社手上,他们要卡我们脖子,倒是不难。”
“原来是日本人作梗?”
“其实又何止我们一家,如今这鼎阳、迈罗,还有协和、协贞、盛泰昌这些,也都是惨淡维持,”说着话,众人走过消毒车间的一片白茫茫的蒸汽,厂长将眼睛取下来擦了擦,“我们做生意,其实是不怕各位多走跑几家。就说小沙渡路上的泰丰罐头,素来是我们主要对手,但是这两年同病相连,所以我与他们的经理也有一些走动,他们那里也是开工不足,工人遣散了一半。”
众人走出厂房,来到库房,李厂长让人打开仓库大门,可以看到里面只有浅浅几层纸箱,确实没什么存货。
“如今都传闻日本人要扩大战争,所以市面上对罐头食品,是有多少要多少,绝对不含糊的。”厂长说道,语气中即透着得意,也有少许忧虑。
“这马口铁真的这么难搞?”
“是啊,只能向怡和洋行订货,必须是英镑、美钞、银元;要说中储券、法币,洋人是眼皮都不抬一下的。我们厂迫于无奈,每月都得在黑市兑换一些外币,这中间大部分利润就在这其中流走,同业同行,大抵也是如此,所以无法全力开工。”
“原来是这样?如果我们有硬通货,你这里就能大批供货?”水手长说道。
“这个且看你们要多少吧?”厂长颇有些期待地问道。
“第一批大概几千罐吧?”
“这倒是很容易,只要钱到了,几个晚班就做出来了。”
厂长说着将众人引到一边黑板,上面写着长里的各种不同罐头的工艺流程。
一直不说话的林秀轩突然插了一句:“厂长,想打听一下,你们兑换外币的黑市在哪儿?”
“就在十六铺小东门,原来中国银行后门,法租界小东门捕房的华人督探长管着那里收地皮捐,什么都能换,金银首饰,各种外币,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假钱都有人卖有人收,不过哪里鱼龙混杂,不认识几个道上的人,最好还是别去,这些年那里黑吃黑的人命案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杀了人往黄埔江里一扔,几步路就飘出租借,没人管了。”
“原来如此。”
林秀轩不再说话,李厂长继续向陆大成介绍厂里引以为豪的生产工艺。
“我们厂特聘德国工程师监督生产,品质绝对有保障。”
陆大成倒是没看到厂里有什么德国工程师,但是他注意到,黑板上所列的不少产品都处于停产状态,只剩下红烧牛肉、咸火腿和番茄沙司等少数几样还在生产。
“为什么你们不生产午餐肉罐头?”也不知道水手长怎么想的,突然多嘴问了一句。
“你是说美国人的斯帕姆罐头?”厂长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能把肉糜加淀粉卖到我们火腿罐头价格,也只有美国人有这个本事,我们何尝不想搞,但是看似就是个粉蒸肉,其实也不太好搞。不瞒几位说,他们的配料我们也私下研究过,试也试过几次,但是做出来总是不耐久放,几天就会变得色泽发黄、发暗,就像硬纸板,看着倒胃口。”
“唉。这是你们没有掌握发色工艺嘛,可以用硝酸钾、亚硝酸盐试试看。”
“亚硝酸盐?那不是工业盐吗?”
“不止是工业盐,还是很好的发色剂防腐剂,只要掺入少许,可以让碎肉看上去红润有光泽。”
对方目瞪口呆,不置可否,陆大成被林秀轩狠狠瞪了一眼,也不再多话。
宾主走到门口,陆大成收了对方名片,三人告辞离开梅林厂。要办的事还很多,却又全无头绪,三个人只能继续提着大包小包,沿着虹桥路向东前行。
这里还只是法租界边缘地带,这一带其实荒芜的很,到处都是菜地和低矮破旧的房子,远不是后来的徐家汇商业中心的繁华可比拟。
工厂区旁边是一做校园,门墙里是两层高的西式建筑,门口牌子写着:“东亚同文书院大学”,校园里也是冷冷清清,似乎学生们都放假了。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所大学?”水手长问道。
“这是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办的大学,最初的目的,就是宣扬那东亚同文同种那套理论的,后来为日本军部利用,培养出不少侵华战争中的中国通因为特殊历史,解放后拆掉了,所以你不知道。不过在日本,这所学校还有传承,叫做爱知大雪。”林侃侃而谈起来,显然这两天恶补的近代史还是起作用了。
“那么,是不是还培养汉奸?”马强插话道。
“你也不要走极端,文化侵略固然是日本人的想法,不过这里的中国学生倒是一直有爱国传统,128淞沪抗战时,这所学校是第一批罢课的学校。你看,那里还有一个鲁迅先生的铜像。”林手一指,果然在操场僻静处,有一尊鲁迅铜像。
“鲁迅也在这里讲过课?”
“不错。”
49()
灰蒙蒙的虹桥路一侧是红十字会搭建的难民营,此刻正排着队领粥,从排队的人数看,难民规模并不大,想来占领区稍微安定下来了,人们也都离开了租界难民营。远处的光秃秃的山头上还立着一个巨大的塔形纪念碑,上面的字看不清楚,林秀轩小时候就听说过,是纪念一战时牺牲的法籍赛马师而建的。
南面租界铁丝网外面,可以看到,大量的残垣断壁几乎要被蒿草遮蔽了,西庙桥路上的旧石桥也处于坍塌状态,这里曾经是民国政府于30年代初开始修建的新式连排居民里弄,据说是中国大地上除了外国租借以外,最早使用自来水的居民区,被日军空军炸毁后,一直就处于残骸状态。
铁丝网内,是横贯徐家汇的河流(肇家浜),河上飘满了各种生活垃圾,这条河在林秀轩或者陆大成的记忆中都没有痕迹,只知道将在若干年后会被填埋掉。
河里停着一些运粮食的船,一些别着红十字会袖标的人员正在码头上搬运大米。林秀轩仔细看了一下那些浅底船的吃水,可以确认每只载重不到1吨,调动倒是灵便,还是太小,装不了大东西。
“别看了,我们艇上没人会撑这些船,非得弄一条机动船才行。”水手长催促林秀轩快走。
路上渐渐有了不少菜摊,挑担贩卖的菜贩们沿街吆喝,走来走去的市民则拎着篮子走来走去。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有十来个学生摸样的人在沿街散发传单,转眼就闹哄哄的人群到了这里,有一个留着分头的同学一边喊口号,一边将一张宣传单塞到马强手里。
“同胞们,不要安于暂时的平静,我们要牢记4年前敌人的铁蹄践踏中华。总有一天我们要让他们滚出中国的土地。”
他一边喊,手上不停,四处散发印刷品,林秀轩躲闪不及,也被塞了一张到手上。
他眼睛很尖,看到那个学生胸前别着“中国建筑工程学院”的校徽。旁边另一个短发女学生别着“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徽章,另一些学生有复旦大学的。
“同胞们,租界绝不是乐土,敌人就在身边,谢晋元将军惨遭杀害即是租界当局与日本人互相勾结的铁证。”
陆大成挤过来,也想拿一份,但是那个同学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周围大部分人只是很冷漠地接过传单,待学生走过后,又将宣传纸丢弃到了地上,转眼地上已经飘满了不少。
“这些傻学生真是不懂事情,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