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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比起北面,最为显著的差别就在这里了,虽然南边多山,多丘陵,多起伏,很少平原,不过密布如蛛网的水路却是北面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在一切运输都靠腿的宋代,水路的多与少、密与疏,直接关系到运输的效率和速度。
以长江、淮河等大河大江为代表的南水,支撑起了宋朝东西交通的动脉,漕运空前发达,自唐朝以来高速发展的水路历经各个朝代多次的建设拓展,至南宋理宗时,已经成为了沟通各地、将诸多转运使司的收益集中到京城的主要方式。
可以这么说,正因为水路交通的蓬勃与强大,宋廷设立转运使司将全国财富集中于中枢的政治设想方才能有实现的基础,没有如此空前的水路运输能力,光靠原始的陆路运输,一车粮食送到京师恐怕路上就损耗了大半,一车银钱有一半都要付给车夫挑夫作工钱。
于是广袤的各处河面上,来往船只穿梭如过江之鲫,密密麻麻,碧空晴朗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里,站在长江隘口宜昌一带的河畔岸边,驻足远眺,入目尽是船帆,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真有碧波浩荡我辈争锋的气势。
顺水行舟,讲的是速度,如果又恰好接风,那就更爽了,船工们几乎都用不着费劲,只需懒懒的站在船帮子上,拄着长蒿看着船老大把舵就行了,水和风会自动的推着船前行的。
宜昌在南宋时,称为峡州,属京湖北路,由四川入湖广,过了夔门之后顺水到了峡州,就算进入京湖辖区了。
历经夔门一带狭窄的水道后,长江在这里霍然开朗,宛如一位巨人突然搬开了障碍河水奔涌的群山,激流澎湃的江水一下失去了包裹自己的重重石头,水面顿时平缓起来,开阔的江面平静自然,如同一个泼辣的川妹子,来到湖湘后,立马摇身一变,变得温婉羞涩起来。
王夔站在官船二楼的窗边,一边听着船头的官兵扬着旗幡、高声呼叫前面的民船让开路,一边看着两侧的如画山水,不住的唏嘘。
“二哥,来、来、来,你看看,从这里过去,就是那里,从那里上岸,骑马跑上几里地,就是峡州,古时称为夷陵,三国的时候陆逊火烧刘备大军,就在这里发生的。”
他手指乱点,口吐唾沫,大有导游的潜质。
长孙弘站在他身边,连连点头,很配合的发出“哦哦”的惊叹声。
说实话,这也是长孙弘第一次出四川往东走,远赴他地,一切确实很新鲜。
一路上,所见所闻,都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堪比后世高铁的长江水路,完全颠覆了他对宋朝造船业的认识。
原本以为,公元一千多年的南宋,无非可以造点舢板之类的东西,一上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就拿脚下这艘官船来说吧,大概两百吨的排水量,船长十丈,宽两丈,平底方头,甲板上两层建筑,全木质结构,船板用铆钉颗颗钉死,牢靠坚固,高耸的人字桅杆高达五丈有余,深深穿入三层甲板插入底仓,船帆大而阔,全帆张开时,好比一面蒲扇般稳稳的吃风。后面那面巨大的舵,足有一人多高。
这样的船,航行在长江上,威风凛凛,普通的民船纷纷避让,那些短而圆好像一艘艘乌龟般的货船更是不敢靠近,朝廷官府的威风可见一斑。
但是,从船工们的口中,长孙弘得知,这种船如果在沿海一带,那就是个划子,根本算不得大。
出海的宝船,大得惊人,一艘起码有千吨以上的排量,船帮子就有四五层楼高,可以装载千人,扬帆于四海历经风暴而无恙,往往一出海就是一年半载,等到返航时,所得的收益就可以当个大财主。
长孙弘脑子里在想着海边的港口,对陆逊的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一边“哦哦”,一边摸着窗框寻思着什么事情。
王夔却说得兴起,起初没有察觉自己兄弟的神态,犹自把手指头点点划划,口灿莲花,等他把一部三国讲完,回过头来,发现长孙弘居然在昂着头手搭凉棚朝另一个方向看。
大胡子制置使一下就有些愠怒了,好比一个说书先生说了半天却发现听众们在下面打麻将一样,一点没有面子。
“二哥,你看什么呢?”他不便发火,憋着气问。
长孙弘猛然回过神,觉察王夔语气有异,心知为何,赶忙抱歉的笑道:“哥哥,不好意思,我在看岸边瑞福祥的铺子那边。”
“瑞福祥的铺子?”王夔觉得奇怪:“在这里也有分号?有什么好看的?”
他顺着长孙弘的目光朝岸边望去,果然在峡州码头上那条繁华的沿河街上,看到了一面巨大而醒目的旗幡在最为显眼的位置迎风招展,“瑞福祥”三个大字比三个门板还要大。
不过这并不出奇,瑞福祥是享誉全国的大商号,经营多样,财大气粗,峡州又是四川与京湖门户,在这里出现它的分号,很平常。
王夔看了几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二哥家生意红火,要在我面前炫耀炫耀?”
长孙弘微微咧嘴,转身拱手:“哥哥哪里话,瑞福祥经营好坏,都是掌柜的经手,我并不参与,所得的利润分红,全投入到大理民生当中,落入我私囊的几乎没有。哪有在哥哥面前炫耀的本钱。”
王夔眉毛扬扬,笑而不语。
长孙弘也洒脱,不去纠结,又返身向窗外,对王夔道:“其实我看的,不是瑞福祥的招牌,而是招牌旗幡下面的货运码头上,停靠的那些船。”
“船?”王夔止住笑,微微怔了怔,把目光重新投了过去:“不过是些货船而已。”
“对的,这种货船,如果用来运兵,一艘可以装多少人呢?”
长孙弘眯着眼,上午的阳光照在他的面部,将他的脸映成了金黄色,头上顶着的长巾幞头遮挡了额头,让他从侧面看起来,好像一个富家公子,正在视察自己的船队一样。
第248章 鄂州()
“运兵?”王夔怔了一下,大概对长孙弘一下从商业跳到军事的思路有些错愕:“二哥怎么突然想到运兵了?”
“无妨,随意说说而已。”长孙弘却兴致勃勃,看着又短又粗适合内河航运的货船颇有兴趣:“这种船船舱大如箩筐,一定可以装很多人。”
“装的人倒是多,不过朝廷运兵,可不用这个。”王夔看看货船,不屑一顾:“船舱虽大,却不透气通风,人多呆在下面,早晚得憋死。”
“哦?”长孙弘拍拍脑袋,笑问:“倒是我不仔细了。哥哥可告诉我,军中用什么船只运兵?”
“当然是兵船了,兵船长而宽,舱壁上设有气孔,无论藏多少兵在里面,都不妨事。”王夔解释道:“而且兵船不但有帆,还装有翻车,以船工脚踏之,踩踏如风,转轮翻滚,船行如箭。船头有撞角,都是铁的,有些像农夫的犁,撞上敌军船只就跟刀切豆腐般容易,大宋跟金国战事,我们的兵船在江面上纵横驰骋,所向无敌。”
说到这里,王夔面露得色,显然对战船的事情,非常的自豪:“想当年虞允文采石一战,一万八千宋兵对金军十五万,大获全胜,靠的是什么?正是我大宋未逢敌手的水军啊。”
长孙弘长于四川,所见最多的,不过是川江水道,因为地形限制,水流湍急而水道狭窄,不利于大船出入,所以看到的最大的船只,不过脚下这艘官船而已。而川江上的水军,一般用的也仅仅是可容数十人的平底船,王夔所说的兵船,因为使用了翻车的缘故,吃水较深,所以没有在长江上游礁石密布的河段使用过,自然长孙弘也没有见过。
这时听王夔提起,长孙弘才头回听说,于是顺势又问:“我朝水军如此凶猛,为何没有让西川制置使司也配备一些?”
“国之重器,当然要集中使用和管理了。”王夔潇洒的摇开了手中的一把折扇,作缓缓扇风状,他是文官当武将,有些文人的派头,折扇是文人装逼必备,王夔当然要有一把了。
“大宋的兵船,一向由沿江制置使司专用,旁人不得擅动,否则以军法论处,报上朝廷,要砍头的。”王夔用没有拿折扇的另一只手,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加上兵船制造昂贵,手艺高超,只有几处有数的船厂可以制造,一路的制置使司,当然就不会有兵船配备了。”
原来如此,长孙弘点点头。
本以为王夔手里也有兵船,却是这么回事,他有点失望。
不过王夔摇着扇子,说了下一句话,又让他升起了希望:“但是北虏侵边严重,对四川的威胁很大,我想向枢密院上个折子,调一些船工到恭州府设立船厂,造些可以在上游使用的兵船,以应对北虏万一顺江而下的可能,这件事枢密院几位大人还未表态,此次上京,正好可以顺便再提一下。”
话音一落,一旁的长孙弘就猛拍窗框,力气之大,似乎连船都被拍得震了一震。
王夔惊了一下,就听长孙弘大声的哈哈笑道:“对极对极,哥哥就该这样,有了兵船,北虏窥视的水路等于被堵住了,非战之时还能加强交通,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是哥哥想得周到,哈哈哈!”
王夔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尴尬的笑一笑,浑然不知长孙弘这么高兴为什么。
长孙弘笑了一阵,满腔的喜意依然按捺不住,还拍着窗框表态,如果枢密院把这事批下来了,他一定出钱出力,不但择地圈好土地建好房屋,还会从盐利中抠一些出来,支付工匠的工钱,用最大的力量支持这件事。
王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长孙弘对这件事这么上心,但瑞福祥的金主这么重视,作为四川最高军政长官,他当然乐得顺水推舟,川中财政吃紧,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有人愿意一力分担造船的支出,他没有理由反对。
“不过船造出来了,得给我一些,大理与四川间也有水路,货物运输可以免去走栈道的麻烦。”长孙弘补充道:“我还要安排些蛮人进船厂去做工,学习技艺。哥哥你知道的,蛮人不好管,他们吃饱了不弄点事情给他们做就要闹事,让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轻蛮人进船厂做工,总好过留在地方上惹是生非的好。”
这话却是没有毛病,蛮人与汉人,自古就有隔阂,有官方的原因,也有民间长久以来的原因。解决蛮人与汉民间的纠纷,往往是地方官的一件头痛的大事。
把年轻蛮人放进船厂这样相对封闭的地方去,有监工管着,闹不出什么乱子。又有廉价的劳力,可以省下大笔开销,的确是一举两得的事情。长孙弘提出来,理所当然。
王夔稍稍思量了一下,当即拍大腿同意了。
两人谈笑间就议定了一件大事,双方都很满意,于是弹冠相庆,击掌互贺。
心情愈加的愉悦起来,连带的,似乎船也走得更加的轻快。在两岸如画的风光中,如风过平地,扬帆远航。
船在峡州没有停靠,而是一路继续东进,这边并非四川辖区,王夔作为一方制置使,也不便去滋扰地方官,他也不是喜欢迎来送往、交际寒暄的人。于是沿途除了在一些大的码头补给了食物给养,其他的地方在船上看一看就过去了。
如此走了几天,到了鄂州地界。
鄂州是个大城,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往南上岸纵马不远,就是宋朝最为紧要的城池襄樊,京湖制置使司重兵屯于此地,北伐的起点,一般也在这里。
顺江东下,旦夕可至建康,石头城依江而立,一旦城破,南宋行在临安,就在你的鼻子底下了,到那时候,除了仓皇逃到两广或者海上,南宋皇帝没有别的出路。
所以鄂州城里,设有京湖制置使司和沿江制置使司的驻留衙门,虽然这两处衙门的官署分别在襄阳和建康,不过留有人员在这里,负责策应调度。
王夔的官船抵达鄂州的时候,已然傍晚,日暮西山,余晖袅袅。鄂州码头边停泊着大批的船只,比起峡州所见到的船,要大上许多,可见越往下游走,随着江面的愈加开阔,行驶的船就越大。
早有小吏坐着小船上岸去向当地官府通报,作为一方制置使,这点派头还是要的,一般鄂州知州会亲自到码头迎接,以示礼貌。
船夫操舟,缓缓地向泊位停靠,一众船夫持着长蒿,立于一侧,大声吆喝着,将长蒿伸向岸边的石头,长蒿吃力,弯如满月,将船只巨大的惯性尽数压在自己身上,在船夫们鼓鼓囊囊的肌肉用力下,缓慢而妥当的把大船靠上了岸。
王夔和长孙弘说说笑笑,沿着二楼的楼板,下到甲板上,然后抬头见看到打前站的小吏,急匆匆的由码头上三步并作两步迈过跳板,跑上了船来。
第249章 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