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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芦苇丛中,放下了桅杆,从外面看进去,除了一片芦花飘荡,什么也见不到,船和人躲在里面,很安全。
而在船上,从芦苇杆的缝隙里,却可以潦草的看到对岸的烟尘,稍稍侧耳细听,那惊心动魄的喊杀声与呐喊声,声声入耳,就连澎湃的江水,波涛拍岸,也无法压制住这样令人心悸的声响。
一个麻衣麻鞋伙计样打扮的人,趴在船帮子上眯着眼偷偷摸摸的朝对岸望了许久,方才爬回来,猫着腰进了舱室,大概趴得累了,头上出汗,他取下了头上毡帽扇风,露出髡发来。
舱室里的其他人,见他进来,都七嘴八舌的发问:“怎么样?”
伙计点头:“貌似平静了许多,岸上来往奔走的军人也少了,大概再过几日,这一带就会太平了。”
舱中的人都是跟伙计一样的麻衣穿着,闻声大喜,纷纷双手合十朝天祷告:“佛祖在上,谢天谢地,这天杀的兵灾终于要过去了,我们在这里耽搁许多时日,也有熬过去的一天!”
舱室中间,一个蒲团上坐着一个年岁老成的人,衣着比其他的人要华丽,虽然外面套着布衣,但里面露出来的绸缎领子彰显出此人是这伙人里,最尊贵的一个,也就是这伙人的头。
客商的头,当然就是东家了,其他的人,都是伙计。
东家叫做乌延胡里罕,女真商人,世居西京,常年往来于金宋两地,南货北卖、北货南贩,从中赚取巨额差价,因为在汉中有分店,所以汉水也是常常走的,对沿途山水非常熟悉,这次蒙宋交战,事发突然,他也能在夹缝里寻找到一个僻静处,安安稳稳的藏好自己的一船家当。
乌延听到瞭望的伙计这么说,心也放了下来,掂着胡须道:“好啊,藏在这里许多天,粮食都快吃光了,趁着今日夜黑,我们就起帆溜走,赶往襄阳,这一趟生出横祸,兆头不好,得赶快把船上货物交割了,在宋国境内避一避才是。”
众人都称是,那刚进来的伙计却指着舱室正中,出言道:“东家,我们走掉是自然的,这个人怎么办?”
在船舱中的地板上,躺着一个浑身赤条条的人,髡发小辫,眼目紧闭,昏昏然的睡在那里,不知晕过去了多久。
第372章 异客()
乌延听罢,眯着眼瞅着地板上昏迷不醒的大汉,脸色变幻道:“此人前日被江水冲来,侥幸被我等救起,当时身上衣物都被江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赤条条的不辨身份,不过他髡发小辫,与我女真人发式不同,定然也不是宋人,想来不是契丹人,就是蒙古人,且待他醒转,问个明白,如果是蒙古人,与我女真有大仇,一刀砍了抛到江中。如果是契丹人,也是被蒙古人祸害的苦哈哈,且救他随行,他愿意在何处落地,就由着他吧。”
船中的伙计们自然听东家的话,各自蜷缩到舱中角落,打盹休息,只有那昏迷的汉子,无人理睬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幸好季节温暖,也不怕冻着。
时间流逝,转眼到了午夜,月明星稀,亮堂堂照得大江上一片亮,乌延吩咐伙计们悄悄的扯起桅杆,拉上满帆,众人一齐划桨,从芦苇丛中箭一样的飞了出去,朝着汉水下游,慌张的去了。
所幸江岸上白日里打得热闹,夜间却没有动静,也不知厮杀的宋人与蒙古人是不是都睡着了,反正乌延的船一路顺水飘荡,也没有碰上阻拦,一口气开出去很远,到了天亮的时候,就出了河谷水域,进入河南地界。
乌延等人吊着一颗心,一直不敢松懈,河南满地烽火,到处都是流落的散兵,俗话说散兵狠过土匪。这话不假,往往战乱过后起的兵灾,作孽的就是散兵游勇,这些人有刀有力气,三五成群,没有纪律约束,又在战争中心理失衡,心态扭曲,干起没本钱的买**马贼还残忍,抢钱抢物还杀人放火,乌延一行船出战区,也不敢靠岸打尖住店,一路上看到两岸的城池多半破败,人烟凋零,往日里一些繁华的码头尸横遍野,蒙古军队扫过之后的惨相令人不忍目睹。
船上的大汉,是在第四天醒过来的。
为防意外,事先乌延等人先查看了此人的身上,没有纹身之类的东西,也找不到什么佐证身份的信物,当然了,这家伙光溜溜的有也没处放。
脑袋后面有老大的一个包,大概是水里被什么东西撞了形成的,这也是他昏迷不醒的原因。
乌延用麻绳把他捆了个结实,所以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两眼里一片迷惘,显然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见他挣扎着坐起来,举目四望,正好在船舱里的一个伙计赶紧出去,把在甲板上警惕的朝两岸张望的东家乌延叫了下来。
乌延下到舱中,就瞧见被捆住的大汉,光着躯体在朝自己看。
目光凌厉,虽未着片缕却坐得挺拔,大汉浑身都是肌肉,一块块坚硬如磐石,身上有纵横的伤口,刀伤箭疮触目惊心,当他傲然盯着乌延看时,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乌延竟然不自觉的胆儿颠了一下,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威慑,扑面而来。
顿住脚步,乌延把情绪稳了一稳,惊觉那人捆着、自己腰间背着刀子,方才松了口气,大刀金马的在大汉面前坐下。用契丹话开口问道。
“兀那汉子,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他在这里,耍了个心眼,故意先用的契丹话,如果大汉面露茫然的意思,那就是蒙古人无疑了,直接唤人进来,乱刀砍了丢进水里了事。
大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他看,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当乌延要喊人剁刀时,大汉说话了,他用一口流利的契丹语道:“这位官人,我是西京人氏,名叫石抹阮,祖上是契丹迭刺部,一直居住在西京土著,今年蒙古国征夫攻宋国,我被拉进军队,当了差,随大军入了汉水河谷,在谷中中了宋人计谋,大水冲垮了大军,我被洪水协裹,淹个半死,原以为一定归西了,却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醒转,不知这位官人可否告知,此地何处?官人何人?”
他说话的时候,乌延一直注意观察此人的反应,却见他张口就来,言辞流利,毫不拖泥带水,没有说谎的样子,眼睛一动不动,也不像说谎者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的模样,说得又振振有词,连祖宗都一口气说出来了,心中就信了九分。
于是乌延皱眉道:“我也是西京人氏,寻常市井商贩,姓名不足以为外人道,我与伙计本是贩运货物从汉水路过,在途中见你顺水飘荡,出于怜勉把你救了上来,你也无须谢我,这乱世当道,能帮则帮而已。”
他叫人拿来一件麻衣,又给大汉松了绑,把衣服给他遮羞,说道:“我们的船已经过了均州,现在朝襄阳去,沿途都是兵祸,我们也不敢停船靠岸,你反正也离开了军队,若有意要回去,就可随我在襄阳下了货物之后,居住一阵,等路途太平一些,再启碇返程。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在前面下船,自行离开。”
“襄阳?”大汉的脸白了一白,似乎听到了什么吃惊的消息:“那是宋人的土地!”
“是啊。”乌延起身,既然弄清这个人是契丹人不是蒙古人,他也不必在纠结了,船还没到安全的地方,得上到甲板上去盯着,他冲大汉挥挥手:“等下上来,去拿根篙子帮忙撑船,我看你很有力气,也不能吃白饭。”
说罢他就走了,留下大汉一人自行穿衣。
大汉也听话,把衣服穿好之后,片刻就上了船头,帮着伙计们干活,大汉很勤快,却有些笨拙,身上肌肉发达却不善于做些粗活,笨手笨脚笑料连连,撑船拉帆一看就是个门外汉,笑得伙计们前仰后合,不停的捉弄他。
大汉也不着恼生气,只是默默的做事。
也有人看他手掌中全是老茧,觉得奇怪,问他道:“你手中老茧那么厚,也是个干活的粗人,在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大汉答道:“小人在家里,也是帮财主当长工的,尽在田里劳作,也放些牛羊,这水中的活计,以前从未做过。”
众人道:“怪不得,既如此,你要勤快一点,学一些水上本事,今后也多一门手艺。”
这话说得嘻嘻哈哈,大有把大汉当劳力使唤的意思,大汉却连声答应着,应承下来。
眼见船离襄阳越来越近,船上又多了个可以欺负和免费使唤的壮劳力,大家都很高兴,觉得这个契丹人倒是很上道,明白自己无依无靠只得乖乖听话,乌延甚至动了收这个人为家奴的念头。
只是没人发觉,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大汉坐在船的角落里,冷冷的看着一船人,那眼光里透出的杀意,那么的犀利,而那双手上的厚厚老茧,如果换一个老兵来看的话,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常年握刀的手,才会生出那样的老茧。
几天之后,襄阳那高高的水关,立在了地平线上的太阳光影里。
第373章 这就是命()
此时的襄阳,与近十年前孟珙刚刚收回来时的样子,已经有了太多的差别。
孟珙熟知地理,精通军事,对襄阳的要害所在,非常的清楚。襄阳四战之地,东西南北要冲聚集,北控河南关中,南扼荆湖两广,顺水上下,上达蜀中,下通江南,宋朝得之可稳固江山、窥视秦陇山川;蒙古得之可遥望临安、掌握河北万里河山。
孟珙任上,大力的经营此地,征发京湖数万民夫,加上近十万戍卒,上山开石、下河挖泥,将原本经年无人打理的城池,生生的重建起来,到了今日,已经成了横跨汉水的两座巨岜,北为樊城、南为襄阳,两城夹江而立,互为倚重,有汉水为水源,永不竭尽,有高墙为屏障,任你千军万马也毫不畏惧。
乌延的轻舟到了襄阳水关,就有宋军水师拦河检查收税,站在船头,仰首望着头顶高达两丈五尺的巍峨城墙,如站在两座高耸的悬崖边朝山顶遥望一样,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襄阳对乌延等人来说,已经来过多次了,但每次见到这样的大城,仍然觉得心头发颠,情不自禁的用仰慕的眼神看热闹,那被他们救起的大汉也站在人群里,默不作声的一齐看,那细长的眼缝里,带着道不尽的惊奇和凝重。
“石抹,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一个伙计见他看得痴相,一种老子以前就来过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出声道:“来,我来给你介绍。”
伙计指指点点,不住的朝岸上的码头、拦河的军士、水边的南宋战船以及头顶两边高墙上持戈而立的兵口沫横飞的说着话,其实他也是跟着乌延来过这里两三次,很多地方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吹牛逼胜过真实,但也让大汉石抹阮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的点头。
“嘿嘿,这里还仅仅是水关,等下过去了,我们带你进城里看看,我告诉你啊,你可要把下巴保管好了,不然等下你会把下巴都惊掉的。”伙计得意的道,他大概很少有机会这么显摆,虽然显摆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但依然挡不住他侃侃而谈的嘴:“这南面的大城啊,可比我们北方的城好东西多多了,具体什么好呢,我不说,等下你自己看!”
他哈哈笑着,开始摸着自己的衣袋,那里面有些铜钱散碎银子,叮啷叮啷的乱响,是用来等下给烟雨楼里的姑娘的。
襄阳是座兵城,但不等于没有寻常南方城市中共有的东西,市井街巷,茶馆酒肆,瓦子勾栏,相反的还要多出几分,这是因为襄阳兵多,人就多,军官自然也多,朝廷军饷给得足,大家都有钱,军官就不说了,常例的收入就十分可观,而大头兵们虽然会被盘剥一些,但拿到手里的多少还有几个钱。
有了钱,自然就要花,在这方面兵将们想得很开,当兵打仗吃皇粮,刀口上舔血,日子是有一天没一天,指不定什么就是要死在战场上,不及时行乐怎么对得起自己?
所以襄阳的繁荣,并不落后于南方任何一个大城,城内熙熙攘攘,服务业发达,诸多在北面看不到的东西这里都有,故而那伙计才会用流口水的姿势,向石抹阮说出那番话来。
叫做石抹阮的大汉听了,如有所思,深深的点着头,两眼放光,似乎对伙计说的非常向往,又仰或想到了别的什么,嘴角一扯一扯的笑了起来。
“在瞎聊什么?”乌延回头过来,对两人喝道:“验关已经过了,税钱也交了,还不快撑蒿划桨靠码头,难道要呆在这河上喝河风吗?”
两人慌忙答应着,做事去了。
平底船从水关前乱如麻团的船队中穿过,拐入水关旁一条明渠,明渠通往襄阳水关内的码头,沿着河岸一长溜的船泊在那里,而码头上面,就是行人往来如过江之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