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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里,他跟着队伍,出过几次征,打过几次仗,去过南边湿热的蒲甘、李朝,也北上见识过吐蕃的荒凉跟寒冷。
他目睹过蒲甘的大象兵,那种庞然巨物,一个腿柱子就跟房梁一样粗,蒲甘兵坐在象背上,举高临下扔石头射弓箭,他活下来了;
他也看到过吐蕃的獒阵,大如猛虎的藏獒狂吠着漫山遍野冲锋的骇人场景可以把上千人的军队吓垮,那场战斗大理死了不少人,他也活下来了。
但是今天,兰元庆却差一点点就死了,如果不是他机灵,投降举手动作快,那个戴着鬼面具的铁甲人手里的大刀一定能轻易的把他劈成两半。
“丢掉兵器,跪下免死!”从鬼面具底下传出的低沉咆哮仿佛来自阴间的厉鬼,更加让兰元庆心中坐实了这是一伙阴兵的传言,他痛快的扔下刀子,低着头举高双手,把身子在雨地里缩成了一团。
铁甲人不再看他一眼,踏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跟身侧的同伴一道,将浑如钢铁的墙继续向溃不成军的大理军方向推进过去。
兰元庆不敢回头去看,虽然他极为好奇,这群全身都藏在铁甲里面的人到底有没有影子,阴兵都是没有影子的。
但是迎面海啸般冲击过来的大批石门蕃皮甲蛮兵上来了,仿佛掠食的狼群一般,从他身边跑过,大理兵只要丢掉兵器、跪地投降,是没人搭理的,石门蕃蛮兵忙着收割抵抗者的脑袋………这都是军功。
兰元庆战战兢兢,用眼睛的余光四下里窥视,生怕万一有谁没有杀到人,取巧把他的脑袋割了去,那就亏大了。
不过另一个跪在他身边的大理兵宽慰了他,那人看他抖抖索索的有逃走的想法,警告他道:“别动!石门蕃军纪很严,投降者擅杀要打军棍的,你一动,他们就不认为你是投降了,杀了你就可以算军功的,所以想活命就别动。”
兰元庆奇怪的问:“你怎么知道?”
那人砸砸嘴,把手举得更高了:“我原是镇北王部下,跟石门蕃打了很多次了,每次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听他的口气,一点没有惭愧不好意思的意思。
反而有些理直气壮,似乎输给石门蕃,一点不丢人。
兰元庆想了想,闭上嘴,学着那人的模样,把身子缩得更低,手举得更高了。
身后,喊杀声在远去,金铁交加的厮杀声也逐渐淡下来,似乎大理军正在像兔子一样,飞快的被撵得逃远了。
看看四周,残肢断臂尸体密布,血像道道溪流,横流在雨地里,刀枪乱丢,满地都是,被杀死的大理兵死状凄惨,巨大的刀口触目惊心,很多死人几乎被分了尸,看着就令人后怕。
如果不是自己聪明,见机得快,大概也是这把下场吧。
石门蕃会怎么对待自己呢?
兰元庆有些焦虑,杀降大概不会,因为身边这个家伙似乎投降很多次了,他都没死,石门蕃不会乱杀人的。
会怎么处置自己呢?
他瞅瞅四周,大雨中四下里散着的人在彼此追逐,零星的厮杀在雨幕中不知道什么地方进行,不是有惨叫和呼喝声响起,不过没人顾得上过来过问自己。
类似自己这般跪地投降的,还有很多人,大家都在泥巴地里跪着淋雨,却没人敢动。
“安心吧,石门蕃会把我们放了的。”身边的人听他这么问,于是很肯定的道:“我每次都被放回去的。”
“放回去?”兰元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情跟见到石门蕃鬼卒一样惊讶:“怎么会把我们放回去?”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就把我放了。”那兵微微动了动身子,换了一个跪着舒服点的姿势:“每次都是这样,弄得我见了他们,只要一败,直接就投降,连拿刀的想法都没有了。”
他瞥一眼震惊的兰元庆,又道:“有什么奇怪的,石门蕃有鬼卒啊,谁打得过?大家都是混饭吃的,跟鬼打?怎么打?你也看到了,他们打不死的。”
兰元庆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是肯定,还是有异议。
不过他的心里,又安定了几分,不须死啊,那就好了。
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天上的云层又黑又厚,低得似乎举手可及,天地异变般令人生畏。蚕豆大小的雨滴打在泥泞血污中,一砸一个坑。
“大理要亡了吗?”兰元庆嘀咕了一句,偷眼看看天空,又摇了摇头。
龙首关外,段彦震正在跟高迷罗对峙。
淋在雨里的大理中军五千多人,已经泡了一上午的水了,此刻眼见关城就在前面却不开门,无数军汉早就骂开了花,污言秽语极其难听。
而高迷罗领着后军五千人,虽然同样也在淋雨,但护着城门,就是不肯让开。
“段彦震,你这是要违抗相国军令吗?”高迷罗三十出头,长得白白净净的,虽然穿着一身戎装,却依然不像个武将,他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对着面前的段彦震喷着唾沫星子:“相国有言在先,未闻金锣不得退兵,你岂能擅自回来?”
段彦震冷笑一声,眯着眼望望烟雨婆娑的关楼,哼道:“你自己去前面看看,信直福的前军连个照面的功夫都没顶住,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他本人生死未仆,在乱军中不知陷落何处。我的人数比他少一半,他都顶不住,我难道就行?而且这样的天气,如何打仗?将士们衣衫尽湿,地面又滑,又冷又饿,你要我们去送死吗?”
“那也不行!”高迷罗喝道:“军令如山,岂能儿戏?”
“去你妈的军令!”段彦震吼了起来:“你带的后军怎么不去?”
“你敢侮辱相国!?”高迷罗气得乱颠,指着段彦震怒喝:“简直要反了吗?”
“我是大理国的军将,不是相国的。”段彦震又哼了几声:“我这条命是交给皇上的,送死的事不会去做。”
这话有些诛心了,高迷罗脸色一变,正欲呵斥,却听城楼上铛铛乱响,清脆悦耳。
当兵的都知道,这是鸣金收兵的大铜锣被敲响了。
龙首关那道厚重的城门,轰轰隆隆的打开了。
第145章 抢关夺城()
段彦震闻声大喜,对高迷罗叫道:“相国已经下令,你还挡在这里干什么?”
他把大手一挥,向后面喊起来:“众兄弟,相国怜我等在雨中良久,特开城让我们入城歇息,都随我进关!”
大雨中被淋得落汤鸡一般的大理兵卒们早就不耐烦了,雨地里不禁冷,还难受,天气阴沉,寻常人哪里受得了,很容易生病。
而且大理军卒,无论穿的铁甲还是皮甲,淋了雨都重得要命,特别是皮甲,泡水之后不仅比平时要重,而且晒干之后会开裂翻皮,影响防护效果,泡得越久越严重,如今日这般淋一上午今后基本上就不能用了。甲胄贵重,兵卒们很爱惜,恨不得早点找个躲雨的地方避避雨。
段彦震这么一挥手一发话,整个队伍都鼓噪起来,军士们起着哄高喊着“多谢相国”,一窝蜂的朝前涌去。
高迷罗大骂起来:“段彦震!你要乱来是不?要乱来是不?”
他虽吼叫得大声,但在几千人的鼓噪声中连浪花都不算,亲卫赶紧拉着他的马朝一边回避,以免被自己的人挤着。
高迷罗的八千后军见相国发话了,一来中军后军都是自己人,自然不便再拦在路上挡着人家的路;二来雨这么大,谁都想早点进城躲躲,傻子才会杵在雨地里挨淋。
于是后军也乱了起来,因为他们离城门要近一些,近水楼台尚且先得月,近城门者自然要先进城了。
城门却只有那么宽,仅能容四五个人并行,几千人近万人一起涌过去,拥挤是难免的。而且大家都知道前军打了败仗,不少逃回来的败兵就夹杂在中军里面,大伙儿一问,败兵们添油加醋的把石门蕃描述得如神鬼下凡的一般凶悍,特别是说到那些浑身是甲的鬼卒时候,简直是白着脸颠着胆说的,这时代人心单纯,一说就信,对石门蕃的畏惧,愈加的多了几分。
早进关城早安心,大家都是一般的心思,众人都争先恐后朝城门处涌去,如果高迷罗和段彦震对峙时尚且还能维持队伍有序的状态,铜锣一响,军阵一乱,就再也无法遏制了。
关门处乱作一团,数千人挤作一堆,一些人被挤倒在地,痛叫着大骂,旗杆兵器扔了一地,场面犹如难民逃窜,哪里还有军队的样子。
高迷罗在跳着脚发火,他想找段彦震扯皮,却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到了,乱哄哄的人群中,谁也找不到谁。
龙首关城高两丈,耸立在两山之间,关墙延绵两侧,浑厚坚固,关楼上筑有箭楼,登临其上,下面一览无余。
高逾城隆站在箭楼上,头顶的飞檐遮挡着他的身形,他瞪着眼看着下面混乱无序的一幕,脸色难看至极。
他当然不会想到,出于保存兵力的目的敲响铜锣打开关门,居然会有这种效果。
“无能啊!无能啊!”他咬着牙摇着头,痛心疾首:“信直福无能,前军出去还不到两个时辰就全军覆没!该死!”
“段彦震无能,看着信直福覆亡隔着几里路却不敢支援,如此怕死,该杀!”
“再看看下面,进个城都乱成这样,这还是我大理的兵吗?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乱民!”
身边的人无人敢说话,相国在生气,这当口附和几句万一不对,可不是闹着玩的。
今天这事,摆明了是高逾城隆自己搞出来的,强令信直福等人雨天领兵出战,犯了兵家大忌,雨地里作战想着都累,而且雨越下越大,天公也不作美。
军队败退回来,气头上的高逾城隆又由着性子不开门,让高迷罗带人堵着门逼段彦震回去拼命,这是人干得出来的吗?段彦震就算想打他的兵也不会答应啊。
眼看僵持不下,高逾城隆顾虑到大雨中士卒本就是败兵,士气低落,久久不让他们进城终究不是办法,日后打仗还得靠他们卖命,至于段彦震等军将,也要放进来之后再作处理,于是权衡一阵,高逾城隆又下令鸣金开城。
但凡知兵的人,都知道高逾城隆把带兵的禁忌全都挨个的犯了个遍,没有逼出哗变算他烧了高香。但无人敢劝他,能够在他跟前说上话的大将都在外面,留下的不是文官就是品级太低的武官,文官不懂兵事,武官没有胆子,谁敢去说?
于是高逾城隆犯错却不自知,反而还一个劲的埋怨将领无能,盘算着等下怎么才能平稳的把段彦震等人拿下,换谁上位方才稳妥。
关楼下面的喧哗,纵然在大雨如注的天气里,依然能够传出好几里地。
段五在雨中疾奔,一身的皮甲都已经湿透,他右手持刀,左手藤牌,脚下的麻鞋沾满了黄泥,却丝毫没有妨碍他狂奔的速度。
在他身侧前后,数千黑压压的石门蕃步卒紧紧相随,大部分的人都是一身麻衣轻装,没有披甲,让他们跑得更快。精明强悍的蛮兵在雨地里跑起来一点没有窒怠的感觉,常年山间奔波求生的生活,让他们轻车熟路的习以为常。
沿途有些蹒跚而行拖在后头的大理溃兵,膛目结舌手足无措的在一边看着蜂拥而过的石门蕃蛮兵,惊惧得无法言喻,不过石门蕃人无人理会他们,如一阵随着大雨刮过的风,向龙首关的方向掠去。
万万没有想到,石门蕃竟然衔尾追过来了。
这是要夺关啊!
远处的龙首关已经近在咫尺了,大量拥挤中的人群发出的喧哗几乎就在耳畔,段五眨了眨眼皮,将模糊了视线的雨水从眼睛上去掉,于是更为清晰的看见了前方乱如稀粥的景象。
天助我也!段五几乎要笑出来了,心道长孙弘说得果然不错,大理军必然要退入龙首关内,只要动作够快,赶在他们入关的时候追过去,神仙也无法阻挡的。
“儿郎们,随我杀进关去!”他将脚下的速度加快了几分,把手中的刀高举过头,大声吼道:“首先入城者,鬼王重赏!”
“杀啊!”
蛮兵们喊了起来,散发出来的戾气几乎可以将雨水蒸发,人海如潮,漫向前方。
“嗯?”骑在马上被乱兵阻挡,迟迟不能入关的高迷罗隐隐听到了什么不对的杂音,其音澎湃,在杂乱的喧哗里依然刺耳,好像有很多人在喊叫。
他循声朝后面望了望,雨帘里的远处,似乎有大批的人流在朝这边奔跑。
“段彦震的人?”他嘀咕了一句,心道这厮真是徒有名将声望,连自己的兵都聚不拢,这次一定要好好告他一状。
停了停,他的心莫名的有些加速,败兵怎么还喊得这么有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