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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举人倒也义气,一拍胸脯,说道:“尔等都是些奸诈小人。方才那话是我一个人说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同这两位先生无关。我们互不相识,更不是什么同党!”
立即有人说道:“是不是同党,不是你现在说的。到时候东厂、锦衣卫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一提起东厂、锦衣卫的名号,就连那威风凛凛的武举人也有些发憷,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终于不再说话,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大堂之中不断扫视,仿佛是要将这群心胸狭窄、气量微薄的读书人的嘴脸牢牢刻印在脑海之中。
正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李岩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甚是突然,笑声又颇为突兀,吓得坐在他身边的姬庆文都头皮一麻,慌忙扯了扯李岩的衣袖,问道:“李兄,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李岩依旧大笑不止,说道:“我是从山西小县里来的,只听说过京城朝廷里党争厉害。原来还有些不太肯相信,今日一见,还真是大开眼界。你们一个个连个正经的官职都没有,就学会了互相拆台、互相陷害,若是朝廷真取了你们这些奸贼,那可真是社稷的不幸、万民的不幸啊!”
李岩这几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半晌才有人怯怯说道:“你信口胡说。当今皇帝英明睿干,魏忠贤也畏罪自杀,眼下朝廷里是众正盈朝、铁板一块,又怎么会有党争呢?”
这人说出的话,连自己都未必相信,声音也跟着越说越轻。
李岩却抓住话头,说道:“魏忠贤虽然已经死了,然而朝廷里阉党势力未除。若是不信,大家请看!”
说着,李岩从袖中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扬在空中,说道:“刘若宰兄,请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刘若宰“哦”地答应一声,起身走到李岩身边,接过字条,一字一顿地朗读起来:“多予关照。魏忠贤!”
刘若宰几乎是喊叫着将那个闻名天下的名字说出来的,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瞪大眼睛望着李岩,问道:“兄台,这样东西是真是假?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岩微微一笑,说道:“刘兄别管我是从哪里拿来的,我只告诉你,这张纸条千真万确,就凭着这上面歪歪扭扭七个字,我就能高中进士,从此飞黄腾达!”
姬庆文在一旁静静听着李岩的慷慨陈词,心中暗生佩服:原来是李岩自己是阉党出身,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拿出铁证同阉党划清界限——这使的是欲擒故纵之计啊!
在姬庆文敬佩的眼神当中,李岩还在继续说话:“而今朝内党争未平,你们却要横生事端。焉知螳螂捕蝉,身后没有黄雀?你们现在群情激奋、言之凿凿,却不知隔墙有耳,将尔等的一言一行全都记录在案,叫你们前程尽毁。又或待尔等平步青云之后,忽然拿出证据,将你们的把柄牢牢捏在手里,叫你们投鼠忌器、听凭摆布。”
李岩一口气说到这里,真有种酣畅淋漓之感,激动之下浑身冒出热气,便俯下身子,举起茶碗,将其中已经半温的茶水一饮而尽。
姬庆文抓住这个空档,也帮腔道:“别说以后了。你们今日将魏忠贤骂得狗血淋头,若主考官真是阉党中人,这个进士你们也就别想中了。知趣的等三年以后再来吧。”
这些读书人,口中虽然义正辞严,将道统放得比什么都高;可在他们心中,最重要的除了身家性命,就是功名利禄了。
因此姬庆文此言一出,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一众书生,无不低头不语,空气沉寂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姬庆文见状得意,便又高声说道:“好了,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在下刚才说了,要请诸位吃些点心,诸位有兴致的,还请在此处多留片刻,吃完之后再回去休息不迟。”
不一会儿,连升客栈的跑堂小二,便在每张桌子上各摆上了五盘糕点、一壶清茶,举人们也不客气,闷声不响地将这些东西吞咽下肚,这才三三两两起身回屋休息去了。
正在这时,忽见门外光线骤亮,有人高呼一声:“锦衣卫办案,客栈中人原地等候盘查,不要乱动,否则格杀勿论!”
姬庆文听了一惊,心想:一定是哪个好事之人,真的将方才客栈里的这段纠纷报告给了锦衣卫,这下可就难以收拾了!
他一个愣神,一队八九个人便从客栈正门之内鱼贯而入,他们个个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果然就是锦衣卫无疑。
只听其中领头一人高呼一声:“客栈掌柜何在?”
客栈掌柜正在大堂之内,赶紧上前赔笑道:“原来你是军爷来了,辛苦辛苦。不知叫小人何事?”
第〇四一节 诏狱之中无好人()
那锦衣卫头领道:“方才接报,说是有人在这客栈之中妄议朝政。你指认一下,到底是哪个在乱说话?”
掌柜偷眼看了一眼大堂内的举人们,怯怯地说道:“这里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刚才都在互相拟对联、考学问,没听有人在妄议朝政啊……”
他话未说完,那锦衣卫扬起手就是一个巴掌,斥道:“你不老实!哼!你不想开口也简单,给我带到诏狱里去,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一提起“诏狱”二字,掌柜吓得脸孔脱色,冷汗立即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说道:“军……军爷,小人在这里开店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来都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
锦衣卫目露凶光,说道:“冤枉好人?诏狱里头怎么会有坏人?又怎么可能冤枉好人?光凭你这句话,就够你诏狱里头走上一遭的了。”
其实这时候,掌柜的只要将将方才胡乱议论朝政的举人们指认出来,那他就可以脱离这锦衣卫的魔爪——然而方才众说纷纭,不知有多少人谈论过朝廷内幕,现在根本没法逐一指认;而且自己在这里开店,做的就是举人的生意,若是自己出面指控住店的举子,那自己这店也就开到头了。
掌柜的还在犹豫,锦衣卫却没有留情。
只见他极为熟练地从腰间解下一条锁链,套在掌柜脖子上,一边命令堂上的举人们:“尔等一个也不能离开此处,胆敢离开此处一步,便是违反朝廷法令,畏罪潜逃”,一边将口中不停喊冤的掌柜往门外拖。
正在这时,李岩拍案而起道:“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这群鹰犬爪牙,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冤枉好人?还不快把掌柜的放了。”
锦衣卫听了这话,便立即想上前来捉拿李岩,可抬头看他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唯恐他或许是个惹不起的世家子弟,只好耐住性子说道:“放了掌柜也可以,你给我指认一下,这里方才哪个在议论朝廷?你指出一个,我就放了掌柜。”
方才堂中那些读书人中,有不少同李岩激烈争辩,就怕他借机报复,随手一指,指到自己脸上,就会给自己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却不料李岩挺胸道:“有什么人议论朝廷我都忘了,不过方才在下确实议论过几句朝政,你要抓,就把我抓去了吧!”
锦衣卫听了一愣,反问道:“锦衣卫是什么人,你该听说过吧?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也知道些吧?我再给个机会,让你想好了再说。”
李岩书生意气上来,毫不胆怯,正要开口再次答应,却听身边有人说道:“诸位,诸位,都是误会,误会!我这位兄弟平素就是这个性子,这位军爷还请包涵包涵。”
李岩扭头望去,却是姬庆文满脸带笑走了上来。
又听姬庆文说道:“也不知是哪个吃饱了撑的,我们就在这里对几幅对联,互相比较高低长短,吵了几句,就惹来军爷你亲自跑一趟。来,诸位辛苦了,我请诸位喝茶饮酒。”
说着,姬庆文便将袖中一张银票暗暗塞到那锦衣卫的手中。
锦衣卫见那张银票上清清楚楚地写了“纹银壹佰两”几个大字,脸上严肃的神情立即松弛了不少,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改口道:“好,话说清楚了就好。这里是京师,你们又都是要参加会试的,前途功名要紧。今日这事就算了,往后不要乱说乱动。”
说着,这锦衣卫便将银票藏在袖子里,便要收队回去。
眼看一场风波正要风平浪静,方才同姬庆文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那三人当中最年轻的那个少年,却忽然起身责问道:“好啊,你们锦衣卫居然敢当众收受贿赂,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那锦衣卫听了,顿时怔在原地,呆了半晌才“嘿嘿”一笑道:“今日倒是奇怪,老子办案居然三番两次受阻,也真是给锦衣卫丢人。好了,算你们倒霉,今日一个也别想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却不料那少年丝毫没有胆怯,又道:“你刚才诬陷好人,还能算是诱供的手段。后来公然受贿便已是犯了王法,现在居然还要不分良贱一并处置,真是胆大妄为、目无法纪!这朝廷上下真是需要好好整顿了,怎么花了百姓这么多的民脂民膏,竟都养了你们这班蛀虫禄蠹!”
这年轻人一连串的责骂,不仅将这锦衣卫骂了个无言以对,就连一边旁观的姬庆文听了都在心中暗暗叫苦:
自己刚花了一百两银子,替李岩将得罪锦衣卫的事情给糊弄过去;怎么又冒出了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将这个锦衣卫得罪到了这种程度,到了这个局面,恐怕花钱都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片刻的沉寂之后,那锦衣卫也终于反应过来,带着一脸的怒气说道:“好,我算是弄明白了,看来刚才妄议朝政、意图谋反的人就是你了。来人呐,给我把这个反贼拿住,推入诏狱,我要上报指挥大人,用心审问清楚!”
另几个锦衣卫齐声答应一声,便抽出腰间绣春刀,慢慢将年轻人,连同他身边一老、一中两人围了起来。
锦衣卫的名号,在京师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随便抽出哪一个人,都能说出几项锦衣卫特有的酷刑,讲出几段锦衣卫擒拿大盗或是陷害忠良的故事……
然而面对这样穷凶极恶的锦衣卫,那三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胆怯的神色,只见其中那个中年人起身呵道:“怎么?你们要来拿人下狱吗?你们刚才还说过,诏狱里头没有好人,你们抓了我们,诏狱里不就有了被冤枉的好人了吗?”
那锦衣卫立即回骂道:“好人?你们反抗锦衣卫,就是反抗朝廷,反抗朝廷,那就不是好人!”
“反抗朝廷就是反抗锦衣卫?反抗锦衣卫就是坏人?”那中年人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我问你,杨涟是不是好人?左光斗是不是好人?他们有没有反抗过你们锦衣卫?又是不是在诏狱之中被迫害而死?”
杨涟、左光斗等人都是东林党中的栋梁骨干,当年魏忠贤当政时候,自然视之以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便指使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将包括这两人在内的其余五人一并陷害而死。
这七个人,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东林七君子”。
然而现在朝政又是为之一变。
天启皇帝八月驾崩,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亲弟弟信王,将于年后改元崇祯。崇祯皇帝尚未正式登极,便下诏罢免了魏忠贤一切本兼差事,打发去凤阳看守祖宗皇陵,而魏忠贤走到一半,便在驿站里畏罪自杀了。
阉党眼看就要烟消云散、土崩瓦解,原本被迫害的东林党自然就要东山再起了。
东林党人虽然刚正不阿,可心胸却不大,当年杨涟、左光斗几人被迫害而死的大仇,他们必然是要追究到底的。
这件事情,就好像是一口用细得不能再细的细线悬空挂在锦衣卫招牌上的利剑,不知何时线断了,利剑就要扎下来,那时候就不知还会有多少锦衣卫受到这件事情的牵连!
因此当这个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听到那中年人提起杨涟、左光斗两人的名字时,立即焉得仿佛烈日炙烤下的麦苗,翕动着嘴唇低声问道:“你……你……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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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四二节 装聋作哑()
那中年人正待开口说话,却不料那位虬髯老者说道:“这位官爷想要问我们是怎么知道朝廷内幕的?那好,到一旁去,老夫细细讲给你听。”
说着,那老者从座位里站了出来拽住那锦衣卫的手臂,说道:“走,老夫跟你那边去讲。”
那锦衣卫当然不肯过去,用力一甩手臂,说道:“你做什么?有话这里讲,我不要过去,你就在这里说。”
不料那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