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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大半被收缴到了官府,沈耘捏了捏衣角,却强忍下了心中的怒火。
十月,县中征发草席上贡。
草席,说来也不是个什么金贵的东西,无非就是将田埂上长的芨芨草连根拔来,选草杆饱满的编织而成。
但贡席却不一样。不仅要求草杆一般粗壮,编织手法还要有花样图纹,最后还需用上好的红绸带子裹了边沿。
偏生这种东西都是强行摊派,你若不会,就要找会的人花钱去买。
一张贡席,往年的价值往往都在三百文左右。毕竟材料不值钱,只有人工,熟练的匠人三天就可以打这样一张贡席。
可是今年又变了,没办法编织贡席的,需要直接向县衙缴纳钱财,由县衙统一找匠人来编织。
这还不算,沈耘因此,又被狠狠敲了一笔。别家一张席子都是四百文,到了他这里,五百。偏生还被摊派了三张席子,这一来二去,家中的钱财也不过剩下一两多一些。
沈夕虽然知道沈耘前后被人家赠予不少钱财,但是到底有多少,他心里也没有确数。如今前后找沈耘讹诈了三两多银子,自觉已经将沈耘逼到了绝路,登时大喜过望,带着几个差役来到了牛鞍堡。
不同于上次吃了瘪在村中丢尽脸面,这回到沈耘家门口,沈夕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一路上不停地招呼着自己遇到的每一个村民,恨不能将所有的村民都召集到沈耘家门口来一样。
到了地方,沈夕得意洋洋地指着门内。
“当日他要我亏我不少钱,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我沈夕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岂能任这等小畜生肆意折辱。好言好语你不听,就让你看看我这个老家伙,到底有什么手段吧。”
“沈耘,快滚出来,县里有事情要找你。”
屋中,沈母的心紧紧揪着,透过窗户上的窟窿朝外看着,见沈夕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担心地看着沈耘。
沈耘摇摇头,示意沈母放心,独自走出门来。
看着沈耘的样子,沈夕登时大笑起来:“我说,见了我,何须如见仇人一般。何况,今日我来可是为了公干,不是来求你抄劳什子书的。”
想起抄书那折,又想到今日自己终于能够出一口恶气,沈夕倒也没有多少羞耻感。
“说吧,又要缴什么税。你的嘴一张开,我就知道要说什么?”
沈耘不屑看着沈夕,让沈夕的心里越发恼怒。
“前年那位刘县尊,念你身在孝期,所以没有征收你的丁盐丁绢等诸项税前,近来户曹查账,发现此事不合常例,需要你出钱补足。”
“说吧,多少钱?”
“不多,两年的税钱再折算些利钱,你就给三百文好了。”
虽然说仅有三百文,可是这个数字已经让牛鞍堡的百姓惊呼起来。
要知道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丁绢丁盐钱,也不过四十文左右。毕竟哪怕布匹和食盐都是常用之物,一家人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多少。
沈耘一家才几个人?
两年的税钱也不过二三十文,这一下子,就翻了十番。就算是城里那些往外贷钱的,下手也没有这么狠。
其实说出三百文,沈夕是心里有些发虚的。这么高的利钱,哪怕就是以官府的名义,也到底有些太黑了。他生怕牛鞍堡的百姓出来闹腾。
然而,现在看来,这些人都被自己给吓住了。
“那你就直接说说,县里还有什么没有想好的名目,一并说出来好了。省得劳烦几位天天往村里跑,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几位累得慌。”
沈耘并未就此掏出钱来,而是盯着沈夕,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沈夕倒是想找个名目来着,可是每年算上苛捐杂税,也就那么多项。编造名目,莫要说自己了,就是张晏来了他也不敢,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哪来的那么多话,要你出钱就出钱,县里的事情,岂是你一个升斗小民能知道的。”无话可说的沈夕,只能用这般空洞的话来敷衍。
沈耘笑了笑,看来,就算是做坏事,这些家伙头顶上毕竟还有个秦州府,有些太过分的事情,他们终究还是不敢做的。
走进屋中,取了三百文钱用草茎串成一串,走出来扔给沈夕:“既然再无别的事,那我就不请几位屋里喝茶了。”
沈夕看着沈耘转身往院子里走的背影,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忍不住冲着里头喊一句:“小畜生莫要嚣张,看我如何慢慢炮制于你。”
喊完了之后,犹自觉得不解气,转身看看围观的百姓们,口中嚣张地警告道:“看清楚了,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往后谁敢和这小畜生亲近,便是我的仇人。”
在牛鞍堡的村民们惊恐的眼神中,沈夕带着两个差役缓缓走出了村子。
此时此刻,大家终于知道,为什么沈耘会三天两头被县中的差役找上门。也渐渐明白,往后见了沈耘,就该如见了瘟神一般,躲得远远的。
第四十二章 冰天雪地除孝天()
二十七月为期。
正月十一。
忍受了县中一整年盘剥的沈耘,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或许是时间久了,就连心中的伤痛也淡了。当初歇斯底里哭到昏厥的沈母,如今脸上挂着愁容,眼角含着泪水,却终究还是没有痛哭起来。
人世到底还是苦的,以至于看开了,反倒觉得亡故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被这纷至沓来的俗事搅扰。
沈桂与朱阿明也一道来了。本想带着两个孩子的,但天气委实太过寒冷,生怕他们冻坏了,多一番麻烦。
坟头前被扫开一个小圈,深棕色的冻土上沈耘背来一捆草,足够将带来的纸钱与从自己孝服上抽出来的布条焚烧干净。
祭奠总是短暂的。
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来时的路,一家人缓缓回到了村里。
本来,除孝这种事情,都是街坊邻居前来,热热闹闹的办一场,借此让服丧的一家洗去晦气,心情舒畅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可是经过沈夕这么一警告,村里的百姓谁还敢上沈耘家的门。
等到沈耘一家走过了门前,才会有人推开门看上两眼,然后默默地回去。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沈耘的家门口。
进了屋,银瓶儿早就已经煨好了热炕。
六口坐在一个炕上,沈母思虑重重地看着沈耘。
“耘儿,今年又到了发解试的时候。你……”沈母欲言又止,但是其中的意思很清楚,她是想问问,沈耘到底有没有把握,今年就能够考中。
饱受了县里的压迫,沈母委实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比科考还能根本性地解决问题的。
沈耘点点头:“阿娘尽管放心便是了。”
其实心里想的,他还没能说出来。自己如今孝期已满,就算是这张晏和沈夕再想折腾自己,自己也能直接前往州府敲登闻鼓。
他就不信,连张世安也跟着张晏成了一丘之貉。
点点头,沈母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间罕见地从大门外传来叫声:“朱阿明,朱阿明,赶紧出来,有急事。”
在牛鞍堡中找朱阿明的,大家都很好奇到底是谁。
沈耘随朱阿明走出来,赫然发现是朱阿亮这厮。虽然听说沈耘被县里压迫的很惨,但是朱阿亮见了沈耘,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连带着他牵着的骡车也往后倒退。
“什么事?”
虽然心里对这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弟弟确实有些不满,但朱阿明还是问道、
“什么事?咱们阿爹上山放羊,一脚踩空跌下山坡,腿断了。你赶紧跟我回去,带上钱到城里找正骨的大夫看看。“
朱阿亮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正当的营生,一旦涉及到钱财的问题,他就彻底抓了瞎。朱阿明的钱藏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只能套上自家的骡车来牛鞍堡找朱阿明。
朱阿明脸色一变。
沈耘看了看,走到屋里,取出自家仅有的一点积蓄,见朱阿明已经搭好了骡车,便说道:“我也跟着过去吧,毕竟我识的字,到了城里办事也方便。“
本来考虑到沈耘先前与自己老娘的一番龃龉,朱阿明是想要拒绝的。但仔细一想,沈耘说的也对。自己兄弟二人都是不识字的庄稼汉,到了城里买东西尚可,但要治病,还真有点抓瞎。
默默点点头,看着沈耘上了骡车。
朱阿明打算让沈桂带着儿女也上来,却被沈母阻拦了:“丫头回去,银瓶儿和金辉儿就留在这里吧。不然到时候亲家的事情都搅扰不完,哪里有心照顾两个孩子。“
想想倒也在理,于是乎四人两车便匆匆往宁西堡赶去。
几人心里都着急得不得了,以是往常三刻时间才能到达的路程,如今只用了两刻。
朱老头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见朱阿明兄弟俩回来,登时叫喊:“阿明,快来看看你老子,抬回来一直叫唤个不停。“
这些人并没有说谎。朱老头如今的声音,就像是被割了一刀的猪一般,歇斯底里的嚎叫。听闻门外的人说朱阿明回来,登时将嚎叫化为对朱阿明的谩骂。
朱阿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只是他也不敢就这么扭头就走,村里的风评对他来说,也是要命的东西。更何况,此时朱家老妇已经走出了屋子。
“阿明,快凑些钱,将你老爹送到城里去医治。“
嘴上是这样说的,可是手里却没有半分动静。合着,这是要让朱阿明自己想办法,他们一文钱都不往外掏。
可是,尽管朱阿明顾忌着村里的风评,却也不能就这样白白被哄了:“我家中倒是存着七八百文,这是掏了老底了,但肯定是不够的,你那里有多少?“
其实大家谁家能存几个钱,大家心里都有数。朱阿明报出的数目已经超过了大家的预期,想来也是没藏私的。看向朱阿明的眼神,倒是也包含了不少赞赏。
“我手里倒是只有二十几文……“
这样的话,估计也只有这老妇有脸说的出口了。
沈耘本来还想看着朱老头断了腿,对这位态度稍微和善一点,但现在看来,老头子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无耻至极地想要盘剥朱阿明一番,当真不要脸到了极点。
不过看着朱阿明忍着怒火找人往骡车上抬朱老头,沈耘也就闭上了嘴巴。
最终,朱老头还是骂骂咧咧地被抬上了朱阿亮赶着的车。朱家老妇坐在朱老头身边牢牢抓着朱老头的身体,不让他胡乱动弹,免得加重伤势。
而沈耘则是与朱阿明跟在后头。
走进成纪县城,朱阿明选择了村里人口口相传的一位骨科大夫。据说这位正骨的手法相当高明,加上他配制的药剂,一般三个月痊愈的伤势,在他手里只需要一个月。
当然,沈耘也马上就知道了,这样的效果所要付出的代价。
朱阿明忧心忡忡地走出门来,看着一边装作垂泪,一边偷看朱阿明的朱家老妇,深深叹了口气:“人家一口气要四两银子,不然就不给治。“
说到这里,朱阿明也真的是泄气了。
自己苦苦相求,也不过借来二两多一点,算上沈耘方才递给自己的,也只有三两。
眼看着马上又要春种,都是需要大笔花钱的时间,自己借来的,必定要短时间内还清。
何况,如今还差着一两。
哪知朱老头就在这个时候,高声叫骂:“畜生,你要疼死你老子不成?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畜生啊。“
叫喊声引得周围不少人围过来观看。这下子朱阿明立时没了办法,只是将祈求似的目光看向朱家老妇。希望她能够把为朱阿亮娶亲私藏下的钱财拿出来。
然而,终究让朱阿明失望了。
非但如此,就连朱家老妇也跟着哭喊起来,那灼灼的目光,让朱阿明脸上就像是火烧一般。
“我就连家里买种子雇耕牛的钱都拿了出来,还借下人家二两多银子。就差一两,难道你这么多年,尽皆将钱财给了这畜生去花天酒地?“
朱阿明终于生气了。
老实人生气的样子很可怕,包括,先前他一直憋着的很多话,此时一下子爆发出来。
指着朱阿亮一顿臭骂,瞬间堵住了朱老头和朱家老妇的嘴巴。
对朱阿明评头品足的人们愣住了,不想这里头还有这样的隐情。看着朱家老妇的眼神,登时也不善起来。
儒家固然提倡孝道,可是民家父子之间的纠纷难道就少了。真如朱阿明所说的话,那么在道德上,朱阿明就没有什么可谴责的地方。
朱家老妇身体哆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