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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照顾朱老汉至今五天,朱阿明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外人一般,被人家当作奴才来使唤。甚至,连奴才都还不如。
巳时三刻,老妇人会站在院子外头喊朱阿明过去。申时中,又会找理由将朱阿明支使出去,到了日落时分,便会再度将朱阿明唤过来。
这压根就是不想让朱阿明吃家里的一顿饭。
很多时候朱阿明都想直接撂挑子,爱谁谁,可是,他不敢。在他心里孝道终究就是要忍,邻里间的称赞更是让他走出门去都能昂首阔步。
而且,眼下还有另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那便是为了医治朱老头欠下的债务。
一贯多钱,若是能够拖个一年半载,他倒是也可以拿出来。可眼下就要春种,谁都要借着这个由头要债,加上自家的种子这些都还要准备。
愁啊。
他是想出了卖银瓶儿的主意,最近也托人找人牙子问过,这么小的丫头,居然只给五两银子,连头牛的价值都比不过。
可五两银子,已经足够自家度过难关了。可是偏生沈桂这个婆娘,硬是不答应。再加上银瓶儿与金辉儿还都在沈家,这下更是让他发愁。
再加上连日来自己都是做些面糊糊吃了度日,干瘪的肚子和窘迫的处境,让这个死要面子的汉子对沈桂和朱家老妇的怨气与日俱增。
回过神来,听到朱老头的叫骂还如苍蝇的嗡嗡声一般,朱阿明终于还是耐不住心中的憋闷,无视朱老汉浪哭鬼嚎一般的叫声,阔步走出了屋子。
甘冽的风扫起几片雪沫子,狠狠砸在朱阿明脸上。
细微的雪花感受到人心的火焰,瞬间化作丝丝冰凉,让朱阿明烧灼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听着人家的婆娘都在家里不停地忙前忙后,再看看自家院子里,早上自己还没来得及扫雪就被老娘叫过来,这会儿还是白茫茫一片,朱阿明心里,忽然间就不是个滋味。
对沈桂的怨忿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看着不远处蹲在南墙根与其他妇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的朱家老妇,忽然间就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无视了朱家老妇的叫喊,朱阿明走到自己院中,拿起扫帚不紧不慢地清扫起来。
“吆,沈桂,你站娘家回来了!”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家的媳妇,这个从兰州逃难过来的外地媳妇,那爽朗的大嗓门和有些别扭的土话,很容易辨认。而这个声音,瞬间让低头扫地的朱阿明起了精神。
沈桂含愤离家的事情,村里人如今都知道了。
评论自然是褒贬不一。
有人将沈桂的离开归咎于朱阿明掏钱为朱老头治病,自然是骂骂咧咧——谁都不想自己老来也因为这个闹得鸡犬不宁,还不如早些道德胁迫警示后人。
可知道底细的,却又是另外一番说辞。
为了治老爹的病,便要把自家丫头卖了。虽说丫头都是赔钱货,可到底也是个人不是?今天卖丫头,明天卖儿子,再往后还卖什么?
比起那些士人张口闭口的孝道,老百姓更为注重实际一些。农民式的狡猾让他们明白,到底如何,才能更好的生存,让血脉代代传承下去。
如果非要文绉绉地说上一句古文,大抵也只有管子的话比较适合:仓廪足而知礼节。
朱阿明扔下手中的扫帚,也不管还是大半院子的雪堆积着,撒丫子跑出院子。
沈桂此时正带着一双儿女,被沈耘赶着骡车送了过来。
有街坊们打招呼,便也无法赶过头去。下了骡车,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笑盈盈地冲打招呼的妇人点点头:“嗯,我回来了。”
平素毕竟多有往来,寒暄几句,沈桂忽然想起。
“对了,阿梅,前些时候当家的借了你家三百文钱,我这会儿给你。”
“啊呀,咱们街坊邻居的,这点钱你们紧了就先用着。咱家也不是这会儿就缺这点。”交情身后,自然好说话,这个叫阿梅的女子推辞了好久,反复确认沈桂还有余钱,这才手下。
临了,还嘱咐一句:“哪天不够了,你就找我来。”
沈桂笑了笑,再度搭讪两句,便冲自己家里走来。
见朱家老妇依旧与人嘀嘀咕咕,沈桂便打了招呼,反正人家也不搭理,而且还有沈耘在旁,先前的一番闹腾虽然过去几年,但依旧给老妇人心里留下了阴影。
沈桂原本并不像就这么大张旗鼓给各家还钱的。
但是,当想到朱阿明当日打了她的一巴掌,心里还是气不过。这一回她是宁愿再大闹一场,也要告诉朱阿明,想要卖自己的女儿,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离家越来越紧,银瓶儿的身子有些颤抖。
沈桂强自骨气勇气,笑着往家门口走来。
朱阿明早就等在门外,看着沈桂一家一家将债务还清,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好生窝囊。
想都不用想,这些钱肯定是来自沈家。本以为自己能要强到不欠丈母娘家一分人情,可到头来,他还是没那个本事。虽然心里还是觉得这种事情让一个女人来出头很是丢脸,可不知为什么,朱阿明心里也是一松。
五个人,五种心情。但走到头,原来只剩下一种,那便是相对无言,却忽然间就扬起了微笑。
朱阿明将沈耘让进屋里,沈桂却早已经开始张罗着填炕做饭。家里好几日只有朱阿明一个人,走进来都觉得冰冷刺骨,真不知道朱阿明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姐不在这几天,这日子是真难过啊。”有意和沈耘缓和气氛,见银瓶儿很是惊惧地躲在沈耘身后,朱阿明带着些感慨说道。
沈耘点点头:“毕竟一家人这么多年,忽然间炕头少个人,定然是不习惯的。”
见朱阿明想要说什么,沈耘摇摇头:“你们夫妻之间,其实打打闹闹并没有什么,谁家都有些说不清的事情。”
“你说的对,嘿嘿,夫妻嘛,炕头打架炕尾和。我知道这事儿我是心急了逼出来的馊主意,你姐回去之后也想去找他,奈何……”
家里这些事情朱阿明说不出来。
但沈耘明白。
点点头:“此次阿姐带来的钱,想来应该将窟窿补上了。姐夫,我也不教唆你做什么不孝的事情,但往后,莫要再把主意打到儿女身上了。”
“这两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也没帮上大忙,反倒是让你掏钱。”
沈耘摇摇头:“我家里的事情,能够不牵累你就算好事了。如今家中就你和阿姐是亲人了,相互扶持也是应有之事。往后好好过日子就行了,钱的事情,就莫要再提了。”
朱阿明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沈耘的意思,分明就是不再计较这些钱的事情,他不会再提,也不会再要。
可是朱阿明心里清楚,那可是两贯多钱,自己就算家中无事慢慢积攒,也要好几个年头。
正想说什么,沈耘却将银瓶儿拽出来:“好了,这件事情就这么过了。丫头,还不到你爹爹那里去,你要缠着阿舅,阿舅也养不起你啊。”
一句玩笑话,将银瓶儿羞红了脸。
涩涩地看了朱阿明一眼,慢慢移动着脚步,走到朱阿明面前,带着几分怯懦:“阿爹。”
饶是朱阿明这么个汉子,此时也被小丫头这一声把心里强撑的坚强都给融化了。如昨日沈桂一般,一把将银瓶儿搂紧怀里,豆大的泪珠子瞬间跌落下来,在地上砸起数瓣水花。
在外头填好了炕的沈桂,此时正好走到门口。听着屋子里这父女俩消泯了心中的阻隔,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金辉儿很是奇怪地看着三个人,心里正纳闷为什么好好的忽然间都哭了起来。而沈耘,则看着这一家人,嘴角露出了微笑。
第五十二章 人怕出名猪怕壮()
成纪县虽然地处西北,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元夕一夜过去,但节日的余庆还在。不少士子相约到嫣红柳绿之处,二三个坐在一处,怀抱娇娘,口含美酒,再谈两句诗词歌赋,好不潇洒。
虽然西北的姑娘因为水土,这身子骨都有些壮实,可比之闻名天下的扬州瘦马,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四美轩。
别听名字,觉得这是个什么雅致所在,实则在成纪县城里,无人不知这里是秦州最大的青楼。
此处的主家倒也是个骚客,四美不仅是说楼中有四位极美的姑娘作招牌,更是将一番风流韵事,比作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若究其根底,当真是斯文败类。
入了夜,楼中生意开始繁华起来。
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含笑走进来,遇到熟人还相互拱手致意。待选好了姑娘,或饥不择食慌忙上楼,或自命风流共饮一二,当真是无比热闹。
张晏今天心情并不好。
昨夜一场文会,居然没有自己的位置,对于这个张世安,他心里是万分的不满。不过看在人家对自己搜刮敛财也睁一眼闭一眼,张晏也只能按下心中不快。
痛饮一夜,到了午后才起来。
正心里暗自不爽的时候,沈夕这个最为忠实的狗腿子便邀请张晏一道去喝花酒。
还真别说,这一下提起了张晏的兴致。这般大家子弟,生平最为自负的,便是酒色才气这四个字。才气被人家给否了,总不能自己将酒色抛了吧。
带着几个心腹,浩浩荡荡来到四美轩,本就打算今夜要睡在这里的张晏,此时并未急着做那些没羞没臊的事情。
几人坐在楼头的空桌上,饮着姑娘们斟好的美酒,俯瞰楼下的景象。
酉时三刻是四美轩的最富盛名的时间,因为这个时候,楼中的头牌们便会在楼下大堂中献艺。
平素就被这几位招惹得心痒难耐的男人们,能得近距离欣赏这些可人儿的歌舞,自然是极为欣喜的。以是往往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往设好的舞台前拥挤。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拥堵的公交车里,你站着我却坐着。看楼下那些穷酸们不停拥挤,张晏露出了鄙视的笑容。
照理一曲柳三变的词,露骨的暗示让这些张晏看不起的穷酸们纷纷慷慨解囊,献了一束又一束的红绡过来。
姑娘们自然是开心的,这些钱多少能分一些给自己,将来攒点私房钱也是极好的。柔媚地道几声大爷,目中秋波流转,满满的都是谢意,瞬间融化台下无数颗火热的心。
一曲自然是不够的,接下来,还要最少奏上十数曲。
个中有几个阔绰的主,自命几分风雅,使了银子要这几位姑娘奏一奏元夕夜文会的新词。
短短一天过去,事实上很多人都还没有听说文会上的词作到底叫什么名字。
四美轩的几位姑娘,说来也算是名震成纪县了。元夕当夜她们当然是被请到松鹤楼去的,而且非常巧合的是,正好那四位美人负责的就是二楼的演奏。
今夜倒是真有好些人是冲着这个来的。
这个要求自然是得到了许多士子的欢迎,他们也想听听,这元夕文会的水准,到底有多高。往后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风光一把。
四个姑娘冲着那几位使了银子的恩客盈盈一拜,各自坐在束腰圆凳上,或是拨弄琵琶,或是吹奏箫管,又或是轻抚瑶琴,率先演奏的,正是吕芳的《女冠子》。
能得州中名士的肯定,自然水平也是极佳的。极富妍丽的词藻堆砌在一起,勾勒着一道靓丽的元夕风景。
听着楼下连连叫好声,虽然知道这些男人称赞的,更多的是这些美人们美妙的嗓音,可张晏依旧不屑地说道:“如此拙劣的词作,居然也能被称作佳作,秦州当真是文风凋敝。”
在座的男子,唯有沈夕是秦州人。
可他不是读书人,文风凋敝与否,干他什么事。这会儿张晏才是他的大爷,张晏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县尊说的极是。人都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想来秦州这些读书人,也不过就是那些猴子一般上蹿下跳的人物。府台也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县尊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都不宴请。”
这番吹捧张晏自然心里是几位高兴的。
旁边的狗腿子们看张晏露出笑容,自然极尽恭维:“就是就是,咱们县尊才是真正的秦州第一才子。那些所谓的州学三才子,县学七杰,连科考都未中,怎能在县尊面前卖弄。”
“行了行了,仔细听曲儿,那几个姑娘不错。”
张晏一番夸赞,让身旁斟酒的女子们醋意大发。奈何这欢乐场,你若不强颜欢笑,便要挨打受苦。恩客才是真正的老天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何况,眼前这位,居然是知县老爷,自己能伺候这样的大人物,当真三生有幸。万一伺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