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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月间,热如流火。但盛夏的晚风,却是最为凉爽舒适的,轻柔之中透着丝丝凉气。晚风起,吹拂起史阿的衣摆、剑首上滴血的红缨和他粗略束起的长发。晚风吹起他的长发,拂过他的脸庞,然而史阿却毫不在意。
他身长九尺,剑长四尺,剑眉星目,纤瘦的身形像极了他腰间那把刺破千百人喉咙的长剑,眉眼间郁结着淡淡的杀气,嘴唇总是似抿似微张。
此时他正枕着双手,跷二郎腿,躺在一水榭的屋脊上。由于仍然实行宵禁,偌大的洛阳城寂静之声,一片死寂。史阿看着洛阳城中重重叠叠、影影绰绰的洛阳楼阁亭台的屋脊,弯曲的屋脊一重又一重,一道又一道,让他想起了大海的波涛。
更多的时候,史阿则是高高望着皎洁的弯月,用被厚厚的老茧覆盖着的手掌摩挲着柔韧又光滑的鲨鱼皮剑鞘,思考着他的人生长路。仍然是想不清楚,想得头痛,史阿心里烦躁,抽出白刃来。长剑的剑刃,在皎洁的月光的照射下,迸射出刺眼的寒光,如月光般清亮,却又比月光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狠辣。因为这柄剑,为他斩下了数不尽的首级。史阿早已记不清,他擦拭剑刃上血迹的次数。
史阿给他的长剑命名为“玉龙”,因为剑刃白如白玉,如龙般可气贯长虹。史阿觉得他已经走过十六个年华,仿佛都是为了这柄玉龙而活。
从五岁开始,同为游侠儿出身的父亲,托一名老铁匠用天上掉下的陨铁,锻炼成这柄玉龙剑,并把这柄剑送给史阿。天下所有的父亲,无一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他的旧业,不仅在于重铸父辈荣光的渴望,更在于将未完成的事业寄托在儿辈身上。
当时史阿懵懵懂懂地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这柄剑,开始了师从父亲的练剑苦修。继承了侠客血脉的史阿,是练剑的奇才。没过十岁,他的剑术已经能把父亲的剑从手中轻松打落、架在父亲的肩膀上的程度。
父亲对此欣慰不已。但游侠儿一行总是充满危险和杀机,史阿的父亲久为游侠儿,自然招惹到了些不该招惹的人。有一日,史阿在山上练剑练到深夜才回家,推开柴扉,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躺在血泊里的父亲。当时,血液已经凝固变黑。
那一日,史阿哭得天昏地暗,他从小就没见过母亲,只有父亲是他的至亲。于是史阿就开始走上了为父复仇的道路。他愈加下苦力练习剑术,终于有所小成,并且在十三岁时寻到了仇家那里,杀得仇家灭门。
那一日的大雨中,史阿又哭又笑又失了魂。笑得猖狂恣肆,放浪不羁,因为他终于手刃仇人,为父报仇;哭得也是惨痛不已,因为即使是这样,父亲也回不来;
更令他意外的是,杀了仇家之后,一种失落感、空落落的感觉迅速充盈了他的内心,他从未感觉自己的内心有这般空虚,空虚到令他隐隐心痛。
到了现在他才想明白,原来是他从小跟随父亲练剑之外,就毫无其他活动;从父亲遇害那天起,人生的目标就只有杀仇报仇。所以当仇人的尸体被他大卸八块后,人生的目标就这样达成了,立即让他失去了方向,陷入持久的空虚之中。
他发觉除了报仇之外,他的人生了无生趣;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漫无目的地在这个热闹繁忙的世界里游荡着,不知从哪来,更不知往哪走。热闹非凡的世界里,人们都有自己的目标,或者是读书察举,或者是远徙凉国,或者是杀官造反,或者是平凡的生计,人们都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着,乐此不疲又充实。而史阿呢,杀了仇人后,似乎人生就失去了所有目标,没有了任何意义。史阿时而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只有他是灰色的,甚至是透明的。
史阿开始发觉,他必须要给他的人生定下意义,他要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唯一能让史阿觉得有意义的,那便是练剑,提高他的剑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侠客。于是他拜师在当世第一剑客王越门下,潜心研究剑术。练剑,能让史阿时不时地回想起小时候与父亲练剑的时光;王越也对这个天赋异禀又幼年丧父的徒弟待入己出,也让史阿感受到一种不同于父亲的关爱。
可随着年数的增长,到了十五岁时,史阿的剑术已经超越了王越。而且他也能感觉到,好似他的剑术已经达到了他所能达到的顶峰,再往上走,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第七百三十三章 望月怀远()
也就是说,他最后的唯一的人生目标——练剑,也将消逝;好不容易寻来的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他的剑术达到顶峰之后又荡然无存,烟消云散。他又恢复成为一个孤魂野鬼。
史阿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灵魂的人,他只是个空壳而已,内里其实一片空白。这种空虚感所带来的,是长久的忧郁和阵痛。他很清楚,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是活不长久的,注定要如轻烟般在空中消散。
所以他拼命地开始给自己安排下一个人生目标,能让他重新找回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正在这时,他的师父王越居然有幸被天子诏封为皇子亲卫,负责保卫受到外戚威胁的皇子协。
从王越带着他进宫后,史阿就开始十分鄙夷他的师父。史阿与王越相处久了才知道,王越看似是一个游侠儿、天下第一剑客,随波逐流,快意恩仇,其实内里却很希望能够走进肉食者们的行列,为朝廷所用,是个彻头彻尾的追逐名利的人。
一个侠客,怎么能与朝廷、与公卿们同伍?史阿强烈不满,毕竟统治者们可是有言在先,“侠以武犯禁”。侠客们所向往的江湖,和统治者们所需要的良民,天然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
可接到宫廷的任命,王越还是屁颠屁颠地去了,还让史阿跟着他一起去。师命难违,史阿也不得不进入宫廷,成为皇子协的侍卫。进入宫廷后,史阿就后悔了,每日都要受宫廷里的条条框框限制,他几乎所有在宫外的习惯和行为,在宫廷中都是被禁止的。而且侍奉的人,一个是皇子协,一个是董太后。史阿每次给一个黄口小儿和一个苍苍老妪行礼,都觉得羞辱不已。
留在史阿感觉这宫廷再也呆不下去时,又一个机会来了。有一日,王越叫他来,见到了一个又矮又黑的汉子。史阿见到此人,就本能地觉得此人不简单。因为这人虽不高,在九尺高的他面前,身上的气势却比他高得多。给他的感觉就如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蹲伏着随时准备向前扑咬的猛虎。
王越笑盈盈地告诉他,这就是录尚书事、尚书令曹操曹公。史阿当时只微微弯了腰给他行礼,因为他也曾听说过曹操,在刘范手下惨败。
让史阿惊奇的是,曹操却对此毫不在意,并没有位高权重的架子,反而是热络地和他套近乎。史阿的反应仍然很冷淡,因为他相信,一个真正的侠客,就不应该屈服于世俗权力。
曹操一直对他大加赞扬,大施殷勤,说他什么剑术出神入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等等,史阿也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很想走,可是碍于王越充满威严地注视,史阿才勉强听着曹操的废话。曹操的话或许能说动王越这样的趋利之徒,却一定说不动史阿——一个自诩真正的侠客的人。
可史阿的兴致却很快被曹操吸引起来了,因为曹操说:“凉国锦衣卫中高手如云。锦衣刺客出入宫中府中,取朝廷重臣之性命,简直如探囊取物,偌大的京城百万之口,却无一人足以抵挡,就连五校尉和西园八校尉十万雄兵,竟也拦他不得。大将军和我曹孟德已经决定了,成立一个‘绣衣卫’来对抗锦衣卫的侵蚀。足下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何不加入绣衣卫,与锦衣卫高手一决高下,以证自己第一剑客的身份?”
史阿听了,好胜心立刻就来劲了,可他也知道,曹操这是要让他为朝廷出力。史阿本能地抵触,说道:“哼,进了曹公的绣衣卫,岂不是要听曹公的差遣?我史阿闲云野鹤惯了,和曹公合不来。”
“史阿,住口!”王越听罢,立即大骂史阿。
史阿这才不言语。曹操却笑道:“足下错了,我知道足下是天下难得的剑客,武艺高强,不是我就能驾驭了的。所以,我早已决定,这个绣衣卫就由足下师父执掌,足下只听师命就可。”
史阿很清楚,王越必定会听从曹操的指挥,而他又必须遵从师命,所以其实这是换汤不换药,他依然要为权力所驱遣。史阿叹了口气,这口气是为了王越而叹的。没想到原本煊赫一时的王越大侠,居然沦落到了讨好权力的地步,失去了侠客的本色。
史阿还记得,王越在听到这一句时,怒气冲冲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对曹操笑道:“曹公抬举。”
那一刻,史阿发觉他快要恶心到吐了。
当时史阿推脱道:“我本就是天下第一剑客,何须再证明?”
“呵呵,足下是怕了吧!”曹操人畜无害地笑道。
这还是史阿第一次被人看不起,他苦练十几载的剑术居然被人质疑,让史阿怒火中烧。这一句话,让史阿立即决定了,他要加入绣衣卫,他要用锦衣卫的血来向曹操证明,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于是他开始了杀戮的征程。他与王越联手,没出几日,就铲除了洛阳城中数处锦衣卫的秘密据点,为绣衣卫扳回一城。锦衣卫中的高手很多,但都不是王越和他的对手。加之王越在江湖中的号召力惊人,一呼百应,招揽了更多的游侠儿加入绣衣卫。
锦衣卫于是越来越不堪一击了,在洛阳城中一直被动挨打。锦衣卫的高手们一一败在他的剑下,史阿已经证明了他的天下第一的名头。可杀到这,史阿突然觉得他又一次失去了方向,再次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这才发现,原来无论是为父报仇,还是苦练剑术成为天下第一,他的命都只是为了腰间的玉龙剑而活,仿佛人生的意义就只在玉龙剑上,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剑。史阿觉得,他成了剑的奴隶。
所以,他陷入了更为长久的空虚和忧郁之中。
想到这,望着夜空中皎洁的弯月,史阿长长地叹了口气。史阿在想,什么时候,他才能成为一个有灵魂、有血有肉的人呢?
第七百三十四章 师徒夜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直没有消散的血腥味,稍微把史阿从冥思苦想中给拉回来。他正在一处锦衣卫窝藏的据点里,这个据点是最为危险的,因为这是一处大臣的宅第,而那大臣正是被锦衣卫收买了的奸细,长久以来为刘范探知朝廷的机密。
王越和史阿颇费了些时日和心机,才找到这里。王越已经老迈,剑术也落后史阿一大截。故而大多数锦衣卫高手都是由史阿出手解决,这一处也不例外。史阿早早地把挡在他面前的锦衣卫高手杀死在剑下,留下其余武艺差些的给王越和其他绣衣卫。心里苦闷空虚,他就躲到这水榭之上。
史阿侧耳听了听,宅第中打杀的声响已经渐渐在暗夜中消逝,想必是王越已经将剩余的锦衣卫都解决了,正在带人搜查锦衣卫留下的文书情报。史阿叹了口气,不用多久,王越就一定再会来找他。
刚这么想着,史阿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片枯叶掉落的声音。下一刻,王越就已经闪身越上了水榭。那是个胡须和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脖子上还挂着黑色的面罩,黑色的头巾将他的白发全都严严实实地盖住,严密如此,不像史阿一身的白衣,在暗夜中极为扎眼;他一手背着,倒提长剑,一手横起,以便在狭窄的屋脊上保持平衡。王越就站在屋脊的那头,用充满威严的眼神审视着正躺在屋脊另一头的史阿。
“史阿,你又偷偷溜走!你到底在想什么?”王越不满地说道。
史阿看了眼王越,心里清楚王越虽然教了他剑术,但其实并不懂他。史阿长叹一口气,悠悠地说道:“师父,徒儿想问你,你为何而活?”
王越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想了想,说道:“老夫身为汉臣,食汉禄,自然为汉室而活。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史阿说道:“徒儿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何意思,整日从榻上醒来到日光西垂,徒儿除了使剑还是使剑。呵!好似这剑才是活的,徒儿全然如一具死尸。”
王越沉吟片刻,在史阿身旁坐了下来,拍了拍史阿的腿,微笑着说道:“那明日开始,除了参与追查剿灭锦衣卫外,你便不练剑了。这段时间师父还要忙于剿灭锦衣卫余孽,支不开时间。等师父得空了,就带你到洛阳的马市和金市去,那里是全天下最热闹的所在,姑臧城的东西二市都没有那繁荣。那有全天下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