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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虽也心头为高澄不平,但还是向婉儿低语道,“若是连这点为难的事都理不平,还是什么大将军。”
高敖曹是奋臂起于河间的无赖之徒出身,从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当初就是尔朱荣都不放在眼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遇到过高澄这样的小儿敢对他如此横加阻拦。怒目圆睁道,“小儿辈安敢阻拦?!”说着那只举剑的手便一挣。原以为一挣便能摆脱高澄,没想到高澄的手居然牢牢卡住了他的手腕,根本就挣不脱。
这时高仲密纵马上来怒道,“儿孙辈安敢对叔祖无礼?还不快放手?”说罢他趾高气昂地看着高澄。
大丞相高欢当初脱离尔朱荣自立时势力单薄,因此曾有意拉拢高氏兄弟。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高氏兄弟助了大丞相一臂之力。这是非常要紧的一笔。为了拉拢高氏兄弟,高欢主动让嫡长子高澄拜高仲密为叔祖,因此算是攀上了渤海高氏的门楣。高敖曹又是不可多得的勇武大将,高欢对他更是百般抚慰、甚至是柔顺依从有求必应。因此高敖曹早就习惯了任性而为,从来不用管后果。
高仲密这话一下子把气氛推到了最紧张的顶点。崔季舒、崔暹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高澄心里最不愿意的就是提到拜高仲密为叔祖的事。而偏在这个时刻高仲密提起此事,让高澄一下子就落了下风。
其实既便不提叔祖,高澄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顺着高敖曹,就好像他的父亲大丞相高欢一样。大战在即,高敖曹是他们父子心中独一无二的西征大将。对这样的统兵大将若有一点不和,可能导致的后果也许就是邺城的倾覆。
“还不下马拜见叔祖?!”高仲密见高澄沉默,知道是抓住了其软肋,趁隙追击。
其实在他心里,对高澄的恨还不只是要用崔暹取代他做御史中尉。还有高澄明里暗里不许他弃崔氏续娶李昌仪。以及为何会有皇帝要立李昌仪为皇后的传言究竟从哪里来,他早就已经心里明白。那时候他和高澄之间的矛盾还可以只是大将军清吏治惩治门阀旧人的一种碰撞。后来新妇李昌仪亲口告诉他,如何在中皇山娲皇殿被大将军戏弄,这就已经变成了一种赤祼祼的私人恩怨。他是一个容易被女人左右的人,这是毫无置疑的事,不然不会那么乖顺地弃崔氏娶李氏。
“邺城在小儿辈手里已全是城狐社鼠占据,还去邺城有何用?”高敖曹大叫道。一边终于挣脱了高澄的手,又挥剑向崔季舒而来。毕竟高敖曹是大将,高澄抵得他一时已是难得。更何况他现在心中甚是纠结。高敖曹这个人,他现在得罪不起。别说他,就是他父亲大丞相高欢也得罪不起。
“郎主救我。”崔季舒吓得调转马头就跑。
崔暹让过叔父的马几步上前准备拦住高敖曹。
侯和有点不知所措。
杨愔还是远远观望。
谁知道高澄纵马拦在崔暹前面,终于大声喝道,“叔祖是不世之大将,任侠豪迈,曾为敬宗孝庄帝知遇之恩奋起直抗尔朱氏,难道如今为一己之私再不肯为国惜才?”
这一声“叔祖”一出口,一下子便安静了。
镇墓兽般的高敖曹被这一声“叔祖”叫得有点发怔,又被高澄拦阻,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他原本任性撒野也是因为知道这个小世子一定不肯低服,有点戏弄小儿的意思。谁知道他居然服软了,那他还要不要继续呢?
高澄身后的人全都怔住了。
连远处的月光也怔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高澄身上。
这时唯有高仲密极阴郁地吐出一句,“既唤叔祖,为何迟迟不肯下马行跪拜之礼?”
高敖曹看了看高澄身后的崔暹、崔季舒,也不阴不晴地道,“早就听说大将军待新人胜过待旧人,果然如此。连族叔高归彦都打得,姑父库狄干想见世子也要候上三日三夜,听说邺城公卿百官莫不惧怕世子,更何况我等不常在眼前之人。世子眼中何曾有过叔祖?我等俱是大丞相旧人,在世子处并没有面子。”
高敖曹说着便不再往前硬闯,调转马头便要号令身后跟着的人原路返回。
高澄沉默一瞬,在高仲密锐利的目光中终于下马。
高敖曹这时也再次调转马头转身来看着高澄。
崔暹大步上前,跟在高澄身后。
崔季舒见此情景也下了马,几步走上来。
侯和犹豫了一刻也下了马跟上来。
杨愔也默默下马尾随至后。
远处的月光身不由己地也下了马。她身边的婉儿有点意外,低语道,“娘子,你下去干什么?”但她还是跟着月光也下了马。月光手里牵着缰绳用手指扭绞着,眼睛紧盯着高澄。
高澄丢开缰绳,理了理身上衣裳,在雪地里大礼跪拜,朗声道,“侄孙高澄,拜见二位叔祖。”
崔暹和崔季舒紧跟其后也行大礼拜见。
侯和、杨愔随后。
月光看着雪地里行跪拜礼的高澄,胸腔起伏。高澄是多么以我为尊的人,此刻却要这么折面子地跪拜这两个人。不论官职,不管在朝堂上你是谁,若单讲门阀之内要他行此礼完全说得过去。虽然她也知道如今的邺城是大将军辅政,天下莫不在大将军手中,但是由此也看出他这个少主真的是不好做。再想做回晋阳腾龙山上那个捉鱼的顽皮少年已经是不可能了。
真到了这一步,高仲密忽然心里觉得有点不踏实了,他瞧了一眼弟弟高敖曹。
这时忽然听到有呼唤声传来,“府公!府公!”
众人不解,唯有高敖曹立刻遁声而望,继而大笑道,“长猷!”
从邺城而来的正是如今任辅国将军的陈元康。因为曾为高敖曹的司徒记室,所以特用这一称呼。陈元康任司徒记室时深受时任司徒的高敖曹的信任和器重,而且和高敖曹的弟弟高季式也相交亲密。
陈元康飞身下马而拜,“府公一向任侠仗义,一心为社稷,从不以一己之私为重,鲜卑诸将因此莫不惧怕府公,长猷心中也深为敬重。如今大丞相殷切盼望府公回邺城商量大事,就请府公尽快去见大丞相。”
“长猷请起。”高敖曹对陈元康倒是很客气。陈元康说的话入情入理,当然首先是因为他对此人有好感。高敖曹并不下马,看了眼高澄,这下语气放松下来道,“吾一向不为难子孙辈,阿惠汝也不必再拘礼。”
高澄站起身后微笑相送。
高敖曹这才和二兄高仲密一起打马扬鞭直奔邺城而去。
刚才的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还有在场的奴婢、军士。
崔暹这时扑倒跪于高澄面前,泣道,“郎主大恩季伦生死不忘。”
崔季舒也跪下来,他嚅嚅道,“郎主叔正不是”
高澄一边扶起崔暹一边好整以暇地亲自动手掸了掸身上的雪沫,问陈元康,“长猷兄,你怎么忽然来了?”
陈元康回道,“大丞相命下官来找大将军。”他顿了顿又道,“世子,高敖曹是率性而为之人,并无心机”
高澄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却往崔季舒身边走来。
崔季舒抬头看着高澄,不知道世子要做什么,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像自语般道,“郎主受委屈了”
“这点委屈算什么?”高澄和颜悦色地俯身看着他。
崔季舒不敢说话抬头看着高澄。
高澄忽然收了笑直起身来,抬腿便一脚踹向崔季舒,怒道,“崔叔正,每次一有事你就跑得比郎主还快!”
“郎主息怒。”崔季舒求救般地抬头看着侄儿崔暹。但是发现崔暹一副与我无关的旁观态度,不肯理他。就是侯和、杨愔等也是一样。
“回邺城。”高澄下令。然后便大步走到自己坐骑前,一跃上马。
月光用手指拂了拂浸了泪的面颊,也吩咐婉儿,“走吧。”
当那个身着甲胄的人在众星捧月中远去的时候,月光才带着婉儿等人去追赶母亲所乘的牛车。
第151章 :棠棣之华兄弟协力()
邺城的夜,风停雪驻,天上的圆月格外明亮,一天星斗灿如宝石。白天里所有的暗流涌动都在黑夜的掩盖下变得格外平静和谐。把盏言欢,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壮怀激烈,满腹思量,恩怨难舍天子百官、将军士族、思妇浪子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在夜深人静时展现最真实的自己。
圆月之下,堂下门外,青庐已经搭好了,这是明日婚仪时他与新妇执手之所,之后便成夫妻。而此时不论堂中还是门外的青庐之中,甚至整个庭院,都没有一个人。
积雪被清扫干净,干枯的树枝在无风的月夜中静立不动,斑驳的影子在月光的照耀中投射在地上、墙上,好像一个个身形不规矩的鬼怪。鬼怪们借助这些掩体隐身于人们未知的世界,安静地探听人间的声音,看着这里发生的故事。人是看不见这些鬼怪的,而人也不能是鬼怪。
二公子高洋无声地进了这个院落,将门在身后关闭。他穿过庭院,走到青庐前,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有些恍惚。明日就是他的婚仪,真的只因为他偶然一句话吗?昭台殿,皇帝元善见在推萎中半真半假好像是要把梁国溧阳公主萧氏许给他为新妇。可是这样的事是皇帝能说了算的吗?他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才揣度着长兄的心思,说自己已有意中人,是上党太守李希宗之女。其实他只见过李氏一次,是在晋阳腾龙山漫云阁。那是因为他以为长兄对这个李氏无意。若真是有意,怎么会抛下受伤的李氏急匆匆离开晋阳到邺城?还以她为客,命长嫂的奴婢照顾、服侍?
可是,一语成真,明日他真的就要和上党太守李希宗的女儿李祖娥成婚了。这是父亲大丞相高欢和母亲王妃娄夫人商量的结果。加了官职,又成婚,真是人生得意。但此刻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高洋在空寂无人,安静得可怕的青庐中独自漫步。他不是不中意李氏,只是他心里早有所属。李祖娥,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当然不会不关心,但是也没有那么特别关注。
月夜之下,同样是空寂无人的院落。奢丽的大将军府再也看不到白日里的涂丹彩绘,看不清楚雕梁刻栋,重重内闱的深闺中世子妃元仲华住的院落里便只有她一个人。
笛声细细如丝,从檐下女贞树边飘入空中。元仲华身上雪白的狐裘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她似乎感觉不到寒冷,极专注地在女贞树下吹着笛子。所有的奴婢,包括阿娈在内,都被她遣走了。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思考什么,也只有这院落里空无一人时她才能看明白、想明白。
笛声传遍了整个大将军府,如泣如诉,述说的不是一个人的心事,更像是所有人的心头感应。在院落门外的阿娈听着笛声隐隐担心。世子妃已经吹了很久,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显然这些日子以来心事渐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天都这样晚了,世子还没回府,不知道世子又在哪里。
铜雀台的楼观高处,在这样的月夜会让人觉得夜空很近很近。夜空的深处,群星之间,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天宫仙府?高澄凭栏仰视着星空,心里想了太多人太多事,其实筋疲力尽。这个辅政的大将军真的不是那么好做的,把握全局要在心里,而每一步棋都要极小心地走出,还要顾及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可能发生的后果。如果出了错怎么办?那就要尽力弥补,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无功也不可有过。无功不过事态平平,但是有过便是后患。好在他明白,今日不成之事日后未必不成,只要他想,待到翻过这一局,后面有的是机会。
高慎是心满意足地回了府。如今他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高官显贵,美人新妇,还有什么不足呢?三弟高昂回来,他更是有所依恃,就是大丞相和大将军在这个时候也必是看三弟的面子而不能薄待了他。在高慎心里想来,此后真是无忧矣,只要甘愿顺着新娶的新妇李氏享受事事依从她,看她时喜时嗔的美人千面就是这一大乐事了。他是心甘情愿被她戏弄于股掌之上,这也是一大美事。这一点,一想到和李氏私下里的闺房之乐,他就觉得大丞相高欢和大将军高澄也是比不上他的。
高敖曹在大丞相府受的待遇连奴婢们都觉得咋舌,恐怕没有人能受到郎主大丞相如此的厚待。从来没见过大丞相这么和颜悦色,这么欢声笑语,这么低回迁就。也从来没见过哪个官吏进了大丞相的府第大门会一点不战战棘棘,会这么任性妄为。
高洋立于青庐中正陷入梦幻般的沉思,忽然被现实惊醒,听到了院门打开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立于原地未动,但是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起来,仔细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