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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泰伸手扶住了她,低头看着她流泪满面的样子,微笑低语,“卿心里全是别人,一点都没有黑獭。”
月娥这才敢肯定,他真的是在和她开玩笑,而且是为了这么一个她想都没想过的理由。“丞相不是也把妾当成了别人吗?”月娥脱口而出。突觉失言,不敢再说下去,一双泪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生怕他真的会一怒之下带走弥俄突。
她是第一次这么认真,这么用心地去看他。他的眸子好大,好黑,好亮,竟然真的和弥俄突的眸子一模一样,她忍不住盯着他的眸子更专心地去看他。那双眸子里的东西琢磨不定,但眸子里有她的影子。
宇文泰听月娥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也突然沉默了。他仔细看着她,她面颊上还有泪痕,如果他不能保护她,她还可依靠谁?他情不自禁搂紧了她,慢慢低下头来。他不是丞相,他只是黑獭。
长安魏宫中,昭阳殿内所有的人都惊讶得快要合不拢嘴了。
皇帝元宝炬其实躺在上榻上并没有睡着,就是觉得头晕身重,鼻不透气,因此静养。所以外面庭院里的吵闹声他已经隐约听到了。心里觉得诧异,就是小宦官、宫婢们淘气也不敢在这儿绊嘴吵架,能在昭阳殿听用的必然都是懂规矩的。
元宝炬性格宽厚,听到了也没当回事,以为是什么小事一会儿就过去了。躺了一会儿才发现,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太对劲。反倒是寝殿里安静得像是没人一样。
他是经历过宫变的人,顿时心头一紧,慢慢从床榻上起身来。但想一想,大丞相宇文泰并不在长安,究竟会是什么人在宫里这么不守规矩?
宦官们看到皇帝自己掀开床帐下榻来了,这才发现自己看热闹都失神了,赶紧过来服侍。
元宝炬问外面什么事吵闹,宦官们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外面传来殿门被大力撞开的声音。皇帝蹙眉不语,宦官们面面相觑。接着又听到有人放肆地大声喝问,“主上呢?”
元宝炬听起来是个陌生的女子声音,他心里更愕然了。是哪个嫔妃敢这么大胆子擅闯他的寝殿?或是内、外命妇?那就更不可能了。连长公主元玉英都从来不敢在圣驾前无礼,别人就更不够资格。
重重的脚步声迅速地由远及近,还没等皇帝和宦官们明白过来,突然见面前的纱帐被掀起来,一个人行色匆匆地闯进来。等到一个红色的影子在元宝炬面前站定了,他仔细一看才认出来,是柔然公主落英。
自从那天被迫亲自把柔然公主迎进宫来,安置在含冰殿,元宝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更别提她的声音。落英讲鲜卑语的时候居多,很少肯说汉语,所以元宝炬对于她说汉语的声音当然更是没有映像。
落英毫无疑问是容色艳丽,又穿着这么鲜艳的红色袍子,在这显得有点阴暗的寝殿里确实是太过于扎眼了,一下子就刺痛了元宝炬的感官,蓦地想起来月娥从来没有过这么绝艳的装扮。
落英原本是怒气冲冲,但当元宝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语塞了。她也只见过元宝炬一次,要不是因为知道这是皇帝寝殿,落英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落英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皇帝,元宝炬刚从床榻上下来,只穿着白色中衣,没穿外袍,赤足趿履。头上自然也没戴冠,发髻有些凌乱,只系着丝带,连簪子都没有。
两个人各自惊愕地对视着。旁边皇帝的宦官、公主身边跟来的奴婢都怔在那儿惊讶地目瞪口呆。
还是元宝炬先醒过来,看落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立刻就窘了,转头吩咐,“孤的袍子呢?”
宦官们这才醒过来,七手八脚地赶紧服侍着皇帝穿好袍子。
落英仍是不知避讳地看着这个场面,亲眼看着元宝炬穿上袍子。落英没觉得不适,倒是元宝炬心里非常别扭。
跟进来的桃蕊在后面暗中扯了扯落英的裙子,落英这才明白过来,给元宝炬行了君臣大礼。
元宝炬这时也恢复如常了,按捺着心里的不快,有意放平静了问道,“这么热的天,公主满面怒容匆匆而来,想必是宫里不懂事的奴婢们怠慢了公主?”
落英站起身来用鲜卑语回道,“怠慢我不要紧,怠慢了柔然岂不是给两国结盟出难题?”
听她说鲜卑语元宝炬就头痛。但是落英的话明明白白都落入了他耳中。元宝炬心里一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惹得落英大怒,居然把问题定性在了影响结盟这个高度。
他看着落英,她也不甘示弱地看着他。
“是谁怠慢了公主?公主但说无妨,孤来给公主解开这个难题。”元宝炬终于又让了一步,安抚落英,他也说了鲜卑语。
“就是陛下。”落英依然不知收敛。
元宝炬一听之下更是不解,这些日子他连见都没见过她,甚至不曾对人提起她,把她敬奉在含冰殿里,究竟是哪里怠慢了她?
看元宝炬沉吟不语,落英更以为是自己得了理,是元宝炬理亏,所以才无话可说,索性又逼问道,“陛下为什么让大丞相去探望废后乙弗氏?!”
这话彻底击中了元宝炬的神经,他眉棱微跳盯着落英,胸中怒火立刻就蹿了起来。他私下里对宇文泰的请托她怎么会知道?他相信绝不会是宇文泰泄露的,宇文泰根本没有这个理由。他和月娥,还有宇文泰三个人之间的一笔糊涂账,宇文泰自己也身在其中,何必授人以柄。何况宇文泰费了多少心血让大魏和柔然结盟。
柔然公主还没有被立为大魏的皇后就已经在内宫中这么得势,真是让他心冷。
幸好她说的是鲜卑语,没几个人能听懂。元宝炬努力压住了怒火,扫了一眼身边的宦官和落英身后的奴婢,命他们先退出去。
一刹时这内寝之中就只剩下元宝炬和落英两个人。
第272章 :一叶知秋天下生变(一)()
奴婢们都退出去了,落英心里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以为是元宝炬自知理亏,怕更多人知道。他毕竟是天子之尊,不能当着那么多奴婢的面向她认错,赔罪吧。落英心里的怒火倒被压下去不少。
“这事公主是怎么知道的?”元宝炬还是用鲜卑语问道。
落英一怔,她觉得皇帝该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但是他这么一问也就是等于间接承认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可她没从元宝炬的表情里看到对她的愧疚,也没看出来他有要给她赔罪的意思。这难道不是他对她的辜负吗?
“主上难道是想一直瞒着我不成?既然大魏已经决意和柔然修好,陛下立我为皇后,要的不是柔然公主的身份吗?若是陛下以诚意待我,我自然会让两国和睦。陛下若是没有这个诚意,又何必一定立我为皇后,不如将我送回柔然去好了。”落英把心里的想法直来直去地就倒了出来,她也希望元宝炬能给她一个明确的态度。
听落英一再把问题扯到大魏和柔然的关系上元宝炬的头更疼了。私下里他和落英马上就是夫妇,夫妇之间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往国事上扯?再说落英张口闭口“两国”,在元宝炬听起来就是柔然自抬身份,因为在他心里柔然不过是个部落,柔然所谓的可汗也是大魏所赐封的“朔方郡公”,哪里就成了两国呢?
“孤已经决意立公主为皇后,公主何必和前人斤斤计较,她已经废了名位,哪里能和公主相较?”知道柔然的份量,元宝炬不得不耐心对落英解释。“她毕竟是太子生母,虽没有了皇后的名位,难道真要看她在外面自生自灭不成?说探望也不过是偶一为之的事,公主若是心里不快就该当作不知道。”元宝炬更头疼的是他还要去教她怎么做皇后。
“既是前人就该断得干干净净,陛下怎么还藕断丝连?太子是太子,太子也是大魏未来的皇帝,难道就不要和柔然修好了吗?”落英不由自主地又逼上两步,冲动之下就把怒火全发了出来,“陛下以后不许再见乙弗氏。若是不想大魏和柔然不睦就不许再见她。”
“你!”元宝炬竟是被她逼到了绝处。就是宇文泰也没这么逼迫过她。何况宇文泰是心系社稷,能对他放宽松的之处也没为难过他。像落英这样蛮不讲理,自以为是,又这么不客气的,元宝炬从前真是想都没想到过,心里这时突然怀念起月娥的好来。
落英看元宝炬先是怒到极点,后又忍了下去,然后便是失神,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她顿时就生了疑,瞪着元宝炬。
元宝炬双目血红也瞪着她,下意识地也走近两步,那样子像是冷静观察等着对猎物一击致死的猎人。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要贴在一起。落英忽然觉得这个大魏皇帝,她未来的夫君其实是个心里很有血性的男人,不像是外表看到的那样。他平和,他容忍,不代表他胸中没有血性。而且刚才他肯对她解释,也算是给了她面子,说明他心里是有她的。想收收脾气,偏偏她又不会这个。
“孤既然已经答应了立公主为皇后就不会后悔。”元宝炬最终还是耐下性子来,“大婚在即,公主也不必这么大火气添了不吉之兆。大婚后公主只须安居凤仪殿,修修妇礼,孤也就别无所求了。至于国事,用不着公主多这一份心思,自然有大丞相在。”元宝炬越说越情绪平静下来,最后淡淡道,“天气热,公主这么风风火火地来去匆匆,累了半天,也该回去休息了。”
落英突然明白了元宝炬的意思。凤仪殿,她都不知道在哪里。他的意思是说,大婚以后就让她居住在凤仪殿?还嫌她不懂妇礼?在柔然的王庭她尚能有些自由,难道以后在这重重宫墙的长安魏宫中她就只能幽闭一处了吗?刚热起来的心又冷下来了。还不知道怎么说,没来得及说的话也不知道都跑到哪儿去了。
落英的心里只剩下失落了。
外面的宦官、奴婢们大多听不懂鲜卑语,听到里面皇帝和柔然公主你来我往、语气激烈地争吵,外面的气氛也紧张得像是空气都会要爆裂一样。
桃蕊是听得懂鲜卑语的,她紧张得也快要窒息了。知道落英公主在可汗处不是那个最受疼爱的女儿,没想到到了魏宫多年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就这么抑止不住地爆发出来了。她明白公主是渴望得到未来夫君的宠爱,不希望他像她的汗父一样对她孰视无睹。但是过分的希望和争取变得太心急,要求太高,而又爆发得太快,反倒失了分寸。
桃蕊生怕事情再发展下去不可收拾,悄悄命人出宫去,赶紧去请公主的弟弟、世子秃突佳来。
这些日子天气好。别人觉得已经有些暑热,长公主元玉英倒不觉得。太医令尽心调理,她已经康复了许多。虽然知道是久病之身难见起色,但总算不用****在卧榻上躺在阴冷的内寝中不能出门了。
觉得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坐在大丞相府园子里的湖边垂柳下,夏日的风吹得浑身所有的阴霉和药气全都散尽了。南乔执着一柄团扇立于长公主身后轻摇,怕她受了暑气。若是风太大了吹过时,或是觉得阳光太烈,又可以用扇子替长公主略挡一挡。
元玉英今日兴致特别好,和云姜在湖边说了好半天的话,两个人相谈甚欢。看着时辰不短了,云姜看一眼南乔,两个人心思相同,都觉得该把长公主劝回去休息,怕她在湖边坐久了病体承受不住。
这时看到有个奴婢匆匆而来,显然是有事要回禀。这个奴婢专司往来宫中之事,元玉英也一眼就看到了,自然能想到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当作没看到,不动声色地又向云姜笑道,“府里的事你管得甚好,照此行事,有什么你压不住的便来回我,我自然不让你为难。”
这时奴婢已经走到近前施了礼,像是有什么事要回,但看到云姜便犹豫着没说话。南乔一边打扇一边看着她。
云姜也看出端倪,起身便要辞去。
元玉英抬手制止了她,向那奴婢吩咐道,“有何事回禀?以后宫里的事无须瞒着云姬。”
那个奴婢听主母称云姜为“云姬”稍有诧异,但很快就释然了。云姜代长公主掌管府中的事也有段日子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况且云姜得宠已是府里人都知道的。
那奴婢又看一眼南乔,也含笑看着她,正等着听她回话。“昭阳殿里命回禀长公主殿下,刚刚柔然公主突然闯入主上寝殿和主上大吵大闹了一回。”
柔然公主如今只算是客居,居然就敢闯皇帝寝宫,还大吵大闹,这真是把元玉英都惊到了。连南乔都忘了打扇,脱口问道,“为何吵闹?”
只有云姜一边静听,安静得像是没有她这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