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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欢瞟了一眼仍然顿首的崔暹,态度却是急转直下,“话虽如此,暹行事无风度,不可令人学之。若是人人如这般侍主,大将军之基业毁矣。既不能令其死,也少不得予以苦手,以施惩戒,以平众人忿忿之心。”
高欢转过头来看着高澄,“大将军不会再有异议了吧?”
崔季舒心里算是松了口气。
仍然顿首的崔暹却觉得有点失落。
“高王是吾父,别说要打崔季伦,就是要打儿子自然也使得。儿子该尽此孝道。”他刚挨了窝心脚,语气里难免有嘲讽。但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要打他的人,他同意了,那是因为孝道使然,不愿违逆父亲,而并不是因为崔暹做错了什么。
“好!”高欢立刻接了他的话,“长猷去监刑!”高欢把这个烫手的差使交给了陈元康。
陈元康领命,转头看高澄。
“长猷兄行事向来知轻重。”高澄别有所指地道。
不管怎么说,这事算是有个了局了。
行刑完了,吆喝棍棒之声煞是吓人,吵得人尽皆知。人人交头接耳之后,便看到崔暹没用人搀扶自己起来了。他的叔父崔季舒迎上去。高澄的苍头奴刘桃枝一直候在铜雀台下,他心里对这个崔中尉并没有太大的好感。但此时见他为了大将军甘愿受惩,倒在心里对他的印象改观了。
高仲密是大都督高敖曹的兄长,刘桃枝之前对他并无恶感,相反还存一丝善念。但见他这次一不如意便反投西寇,完全不像大都督高敖曹一样与西寇势不两立,战阵时冲杀在前从不退缩,他反倒对这个叛臣很嫌恶了。
陈元康监刑完毕,又重新登石阶走上来。看到高王一个人伏在围栏上,大将军高澄在另一侧,与之以背相对。倒是王妃郁久闾氏挟弹射雀,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下面那行刑的声音,好像根本不在意,究竟还是年纪小玩心重。
“高王,”陈元康走过来唤了一声,他来复命。
“哦,长猷。”高欢转过身来。
陈元康觉得高王确实是气色不好,也不知是不是从晋阳远途赶路而来,这时疲劳了。
“尔由来跟着世子,时日长久,尽心皆力,我甚是放心。”高欢根本不问行刑情况,与之前态度坚决要力惩崔暹行径大相径庭。
“王为世子,一片苦心。”陈元康放低了声音。
“世子不够心狠,又重情义,容易为人所用”高欢叹息道。
“王既以天下交付大将军,便该相信大将军。大将军并不是糊涂不明之人,讲信修睦也未必是坏事。”陈元康禀道。
高欢点了点头。
月光射杀了几只雀,渐渐觉得没意思起来。看一眼自己的夫君,正和陈长猷将军说话,显然她是不宜打扰。倒见世子高澄一个人倚在围栏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想起他刚才挨得那窝心脚,没想到高王对自己儿子下手这么狠。
月光慢慢走过来。
高澄听到有声音,转过头来看。见月光正肆无忌惮地站在他身侧看着他,手里还拎着那只死雀,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想做什么用。难道会是烤来吃吗?
“没想到大王下手这么重,世子要紧吗?”月光满面痛惜。她从小是娇生惯养的。就是她的兄长、柔然世子秃突佳也未见其遭此重手,今日倒真让她开眼了。中原人总说柔然是蛮族,究竟谁是蛮族?
“幸亏有‘母亲’护着我。”高澄这时方有心思玩笑一句。
“我觉得,”月光有点疑惑,“大王对那些外人倒是很宽囿。”
“自然,生气的时候不打儿子打谁?”高澄一味逗着她玩。“若不是‘母亲’今日也跟着父王一起来了,还不知道谁来救我?”高澄一边说一边向远处高欢和陈元康那里看了一眼。
月光论年纪比元仲华大不了一两岁,但之前在柔然任性所为习惯了。这时又把高澄的伤势丢一边,忽然叹了一句,“也不知道高王要在邺城呆多久,晋阳甚是无趣。”她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第三十六章:权臣秉国(一)()
阳光正好,就在院子里的女贞树下设席而坐,长公主元仲华坐在树荫里看着奴婢哄着两个小郎君菩提和阿肃玩耍。
康娜宁情不自禁满面笑颜。她多日未见高澄了,倒是自从阿肃病好后常来给长公主元仲华定省。
虽不时常,高澄也偶有去康娜宁那儿的时候。康娜宁有个好处,话不多说,事不多问,常以歌舞琵琶娱之,这正投了高澄所好。原本在元玉仪那儿的遗憾都得到了弥补。再加上粉嫩可爱的小郎君阿肃,倒也让高澄觉得乐趣不少。
康娜宁在长公主这儿呆了好一会儿了。虽也见元仲华眼睛牵系在菩提身上一刻也离不开,可康娜宁又觉得公主有点心不在焉。
在嫡子孝琬和康娜宁所出的孝瓘出生之前,高澄的两个庶子孝瑜和孝珩就已经五六岁了。嫡子降生前的这五、六年,高澄的妾室几乎无所出,没想到忽然得了一嫡一庶两个小郎君。
康娜宁忽然向元仲华叹息道,“算起来,东柏堂的琅琊公主身重六、七个月了,也不知道大将军想怎么安置她?”
康娜宁是市井出身,难免喜欢异闻奇事。她原也是无意中一句话,但对元仲华就成了有意提醒。琅琊公主的身孕对于元仲华来说,就是大大头痛的事。她不喜欢元玉仪,自然不愿她入府为妾。可是如今这种情势,想必高澄是要给她一个妾室的名份了。虽然孩子出生就算是她的子女,但元仲华心里还是万分不愿意。
元仲华摇着手里的扇子,没回答康娜宁的话。
元仲华身后的阿娈看了康娜宁一眼,觉得这个康姬真是不通晓世事。
康娜宁浑然无觉叹道,“近来传闻很多,说西贼挑衅,大将军早晚要与西贼一战。若是大将军真的西征而去,想必数月之后才能回来。琅琊公主一个人住在东柏堂,身子又重,可别有什么事。”
前些日子阿肃生病,康娜宁吃够了苦头,真正知道了做妾室的辛酸。她也是有感而发。
“大将军自己的事,自己会安排。”元仲华眼睛看着远处的菩提,没有看康娜宁。但明显因为提起了元玉仪已经让她不快了。
阿娈看了一眼康娜宁,别有意味地道,“康娘子还是多看顾些四郎君,少管别人的事。”
康娜宁这才反映过来自己是多口多舌了。
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晋阳霸府。邺城的王府本来就居住得少。虽也有家奴婢仆收拾打理,但没有家主和主母、郎君、娘子们在这儿,还是显得冷寂。
以前高王朝于邺城的时候,主母、姬妾们会随行,总能暂时热闹一番。现在连这一番热闹也没有了。自请休弃的夫人娄氏住到了邺城郊外的佛寺中,连郑娘子等几个妾室也一同迁去了佛寺。高王再回来的时候,府里就只有新王妃郁久闾氏这一个主母了。
月光发现,邺城也一样的没意思,和晋阳一样。可为什么从前她会觉得邺城很好?邺城的王府很好呢?
屋子里,高欢亲手提起绿釉陶壶给陶碗中倾倒酪浆。洁白如脂的酪浆从凤首中流出,缓缓落入碗中,因为稠腻而流泻缓慢,最后在碗里堆积成雪白的一碗,看着格外诱人。
这是高澄最爱的食物。
“大将军尝尝味道如何?”高欢放下提梁壶,亲手捧起装满了酪浆的陶碗递给儿子。就好像这是他未尝过的无上美味,所以一定要让他试一试。
高澄接了陶碗,也不客气。“多谢高王。”
高欢自己不食用,笑吟吟地看着高澄,好像非常在乎他此刻的感受。
高澄食用完了,放下陶碗,这才抬起头来,盯着父亲。“高王看着我做什么?”
“大将军想如何调兵遣将?”高欢直接就发问。
高澄没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高欢倒是目光搜寻,但发现他这屋子里并没有舆图。好在河南地形父子二人都烂熟于胸,不用舆图对照也能明白。
“高仲密占据了虎牢,于谨得了柏谷,二人合兵一处欲取洛阳、金墉。”过了正午,屋子里阴暗下来,带着说不出来的阴冷,就好像高澄现在的神色一样。“西贼欲取洛阳、金墉的消息不可知其真假,也许正是诱我之计。高王可速命人送书信给侯景,令其去擒高仲密。”
高澄知道,侯景一直觉得他是小儿辈,心里对他万分不服气。但是侯景不敢在父亲高王面前轻举妄动。擒叛贼是容易立大功的事,他必然会听命。
“儿子心里最担心的是河桥通路,可令河阴城与北中城死守,万不能有失,然后遣上党军直下,儿子也亲去河桥应战。此外,可再遣人去袭潼关,断黑獭后路,直指长安。”高澄把他心里想的一口气都说出来,高欢这时才明白,原来儿子早就心里有谋划。见他如此意气丰发,口说指划之间俨然已是挥军直指西寇,令高欢也受了感染。
“给侯景写信容易,今日便可送出。我与阿勒泰有密约,遇紧急事送密信,书中自有暗示。他接到书信必然按令行事,大将军不必担心”高欢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事妥当了,高澄这时没心思去管父亲和侯景是什么密约,话锋一转道,“最可担忧之处还不在河南。”
高欢沉吟一瞬问道,“大将军是指玉壁?”
“大人说的是。”高澄应道,“王思政受宇文黑獭重任,屯兵玉壁。若这时趁势沿汾水而上,大大不妙矣。若再分兵拒之,他又死守不出,岂不白白耗费了精力?”这事很让高澄头痛。
“大将军勿虑,”高欢这时也兴奋起来。他是厮杀习惯的人,久不征战,自己都觉得难受。“我可亲率军至玉壁,攻克王思政,直捣潼关,以策应大将军。”高欢胸中久未有此豪气,甚至觉得趁此机会一举灭了西寇,将元宝炬和宇文泰生擒回邺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父王去玉壁做什么?”高澄却没他那么冲动,不解地问,“父王刚立了新王妃,欲让她一人留在晋阳吗?”
高欢忽然侧过头去,有点不太自然,问奴婢怎么到了晡时还没有膳食送来?
奴婢也觉得奇怪,明明离晡时还早,怎么郎主忽然问这个?难道是饿了?于是也不管是不是到了时辰,赶紧去催促。
高澄还想问什么,外面就有人大声唤道,“夫君!”
高澄还好,高欢却如闻霹雳,促然之间又出乎意料之外,身子轻轻一颤,再转过头来时脸色已经很勉强了。
一听就知道是王妃郁久闾氏。
果然便看到月光步子轻盈地跑进来。她还是穿着那件红色袴褶,满头的小辫子,只是发式有点凌乱,并且满额都是汗。明明就像是草原上哪个未嫁时的鲜卑少女趁着春和景明时出去玩耍,疯够了回来的样子。
月光哪里像个王妃?
她知道夫君和世子高澄在一起议事。刚才她自己在王府的园子转来转去,几乎是连扑蝶、捉蚂蚁都玩够了,实在是无事可做便找了过来。正好见奴婢从屋子里匆匆出来去催促膳食,便觉得这父子二人是议事完了,于是便闯进来。
高欢一眼看到她,表情很不自然。
“王妃在邺城还舒心?”高欢问道。
月光看了一眼高澄,在高欢一侧坐下来,“两处府第都差不多,也没什么太大不同。”看样子她是不太愿意被圈在府中。但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可能****疯在外面驰马打猎。
“过几日便回晋阳去了。”高欢先给她预防,以免走得突然让她失望。
“怎么这么快?”果然月光有点惊讶。
“西贼挑衅,我也要从晋阳率兵南下,到时候王妃也只得一人留在府中。”高欢说这话时倒有种说不出来的轻松畅快,更让高澄觉得奇怪不解。
月光沉默了。
高澄以为她是新婚不久,不舍得夫君远征。
月光知道她的阿姊落英,名义上是西魏的皇后,但实际上与西魏皇帝元宝炬两两无缘,互相看不顺眼。她面色难看起来,想起了那个死去的皇帝元修。在月光心里,长安就是个乱象不止的地方。
她抬起头来看一眼夫君,这么一对比,觉得这个夫君虽然年纪长了些,但除此之外,别无可挑剔之处了。相貌堂堂,又对她百依百顺。为了求娶她为王妃,连从前的嫡妃,还有妾室,全都无人一例外地迁了出去。
月光是善妒的,作为主母,她不能容忍她的夫君身边再有别人。
“高王自己回去好了。”月光语出惊人。她实在不想一个人留在毫无意趣的晋阳府第里。
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又不像是生气。连高澄都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