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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桃枝站在门口。那里没有灯,没有火,黑影儿里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人留意到他。他时时留心外面的动静。
大丞相高欢伤病沉重,营中巡守的都是高欢的部将。中军大帐里都是跟着高澄从潼关来的人,虽然未必是高澄的心腹,但都不是一直跟着大丞相在玉壁攻城的人。
高澄抬起头,扫一眼几个人。即便帐中昏暗,但借着面前火盆里的那点亮光也能看得出来,他憔悴了许多。眼角都是疲惫,皮肤显得有些粗糙,连下颌上的青髭都那么明显得露了头。
“此邑久攻不下”高澄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高王久攻不下,别人未必攻不下。”是慕容绍宗。声音不大,语气里很不以为然。
“好的口气!”高岳立刻跳了起来怒视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瞟他一眼,又转回头来烤火,不急不慢地道,“高王太心急,过于志在必得。岂不知王思政比高王还着急。高王要是能沉下心来,与他相持数月,就不信王思政还能如此淡定沉稳?”他又瞟一眼高岳,“王思政真要想玩,明春引汾水以淹城,让他玩个尽兴。”
陈元康没搭话,看到高澄把刚刚欠起来的身子又坐了回去,冷冷无言地瞟着两个督将。那两个人犹自不知地你一言我一语明讥暗讽,看样子都忽视了这位大将军。说明两个人潜意识里谁都没把大将军放在心上。陈元康就不信,如果换了高王在此,这两个人还敢这么放肆吗?
高岳和慕容绍宗是一时情急,很快就反映过来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口,又不约而同地一起转头去看高澄。见高澄安坐不动,高岳没说话,慕容绍宗不安地唤了一声,“大将军”
本以为高澄会暴怒,没想到高澄淡淡道,“慕容行台有这份心思是好事,总有用得着的一日。大都督也用着不服气,将来总有灭西寇的一日,大都督到时候如何行事,子惠拭目以待。”
陈元康觉得高澄语气虽淡,言辞也并不凌厉,可就是有种震慑之威。他暗中瞟一眼那两个人,也全都噤声了。
慕容绍宗是对大将军心悦诚服,只是本性将军,没有太深的心思。
高岳心里却着实震动。心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数年前那次,因为族弟高归彦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小心让高澄听到,当时便被这位纨袴世子下令当众狠狠杖责。如果说那也算是威仪,不过是仗着身份耍脾气而已。所以高归彦痛恨却不害怕。可是这一次征战邙山,高岳觉得大将军不再像从前一样那么爱冲动,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深沉有心机,越来越像他的父亲高王。那种慑人之威不必靠声严厉色。
“大将军,”高岳毕竟是高氏族人,是高王的族弟,他还是忍不住道,“高王已经在玉壁与西贼僵持许久,靡费多矣,尤其高王病重,更令人忧心。就算是照慕容行台之意,能夺下玉壁,可两败俱伤,又费数月,得了又玉壁又有何益处?以大局为重,当先撤兵回师才是。”
高岳主张暂时先撤兵,这不是没有道理。邙山之战已告一段落,就算费力拿下玉壁,并无接应,不能一气南下过蒲阪,夺长安,确实是无用。
但是大丞相高欢病重这事却太要紧了。如果高欢一旦弃世,这是对整个东魏,甚至东、西对峙的局面都会产生影响的大事。
高岳心里想到这儿,却不敢先把这话说出来,因为还没到那一步。就算真到了,更不能说。他究竟还是太原公高洋的心腹,如果高王和大将军父死子继,对太原公也是有重大影响的大事。更何况太原公还有些别的心思,他也是明白的。
从哪方面考虑,高岳都觉得此时该撤兵。
帐中奇冷,小火盆的一点点温暖根本无用。高岳说话的时候高澄像是完全没在听,神情专注地看着火盆,忽而又好奇地伸手出去接近火盆,似乎是想检验一下自己会不会被烫到。
等高岳说完了,高澄抬起头来,火光映着他的绿眸子熠熠生辉。“大都督说得有道理,可并无远见。高王为何不惜一切也要攻下玉壁,大都督真懂吗?”
高岳被问得不敢说话了。他未必不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高澄想问什么。
“有朝一日,大魏必定平灭西寇,此事高王从未见疑。因此高王才不惜一切也要攻下玉壁而未雨筹谋,大都督何以如何短视?”高澄说完这一句不再理会高岳,又转回头去正坐了。
“高王病重,自然以高王为重,即日便撤兵吧。我自送高王回晋阳,等高王病愈再商议下一步对策不迟。灭西寇是迟早的事,此等大事不必急于一时。”高澄终于把他的最终决定说出来。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再反驳他了。
长安城中,先是丧礼,又是吉礼。
死了的皇帝元宝炬被上了文皇帝的谥号,但丧仪实在草草。一是没心思,二是没财力。
连年灾荒,连年征战,又逢大败,谁还有心思真正虑到这个死去皇帝的身后尊荣?只求草草安葬,总算了结一事。
文皇帝元宝炬的陵墓修建在三辅的左冯翊,现属北地郡的富平。丧葬之仪只有亲子、新皇帝元钦始终悲凄。
国力衰弱,陵墓时而施工,时而停工,而且始终并未竣工。看着在短时日之内草草完工,处处粗糙、敝陋的墓室,一定要亲送官椁安厝的新皇帝元钦忍不住在墓室中失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不能自已。
墓道未封,那日又是晴好天气,因此极高的墓室中倒未见黑暗,阳光一直顺着墓道照进来,照着棺床上元宝炬孤独的棺椁。此人的一生就此盖棺定论了。
一想到父母终于分葬两地,远隔千里,死后还要各自异处孤寂,元钦就痛不可挡。这话又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大丞相宇文泰好像根本不知道文皇帝元宝炬的夙愿,并没有要把他与废后乙弗氏合葬之意。
好不容易把新皇帝连劝带扯地出了墓室,就要封闭墓道了。
元钦眼看着墓室被封,想到里面终于漆黑一团,再难见天日,也许此后百年、千年,甚至永远,都没有人再解开这份孤寂。而棺中人终会湮没于时间的尘埃中。他以后再也没有可依恃之人了。再也没有人会为了他以性命相搏了。如同前路漫漫,不知何所往。
冬日的长安,那么快就会到了黄昏,那么冷。
皇帝登基的吉礼是在一片颓败和肃杀中举行的,没有一点喜庆和振奋的气氛。原本听起来也算是欢欣、高亢的雅乐这时衬着这样的场面显得有点怪异。
不只朝臣们个个面色凝重,就连新皇帝元钦也满面沉重。只有大丞相宇文泰看起来目光灼灼,冷静镇定如鹰一般的目光扫视全场。更显得过于年轻的皇帝像是个座上傀儡。
邙山一战已经落定。西魏损失极惨。大丞相宇文泰请降职废位。
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因为一种看不见的反抗,新皇帝元钦固不许辞,并且赐原本郡公爵位的大丞相为安定王。
这分明像是一种讽刺。
大丞相宇文泰也同样固辞不受。
两魏邙山大战,以东魏叛臣高仲密据虎牢而反开场,谁都没到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去往晋阳的官道上,大魏军士卒护卫着大丞相高欢所乘的牛车。
汾河已经结了冰,在呵气如烟的寒冷日子里官道上也格外寂静。冬日的萧索让晋阳郊外的景色显得荒凉而颓败。
牛车简陋、狭小,行进起来颠簸不已。虽然眼看着晋阳城遥遥在望,只有数十里的路程,大将军高澄还是下令在此暂歇。他怕父亲颠簸得太久而不舒服,何况还有伤病在身。
队伍停止了行进,士卒等人也原地停驻。前面开路的大都督高岳,后面殿后的右丞陈元康都向高欢的牛车集中过来。这一路上他们一直未见高王的面,也不知道高王的伤病究竟如何。
好在因为大将军高澄亲自护送,士卒军心稳定,没有受太大影响。陈元康和高岳是知情人,当然不会像一个普通士卒那么乐观或是漠不关心。
高澄下马就上了牛车。苍头奴刘桃枝站在牛车的一侧。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没有人敢接近。
牛车里空间狭小,等到高澄上了车,里面就很局促了。随着牛车因为受到更多的力而在高澄上车时的摇晃,躺在车里的大丞相高欢睁开眼睛。
高欢奋臂起于怀朔,从微末到擎天的权臣,基本一路有惊无险。但没想到遇到王思政这个克星,以至于几乎丧命于玉壁。这一路顺汾水而上,躺在小小牛车里,颠簸不说,又很冷,没有一刻是舒服的。
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简直就如做梦一般,让他心里吁叹不已。
“阿爷”看到高欢睁开眼睛,高澄轻轻唤了一声。
“到了吗?”高欢躺着没动,他只能睁开眼睛看着儿子。脱口问这一句,正在不经意间表露了急于归去的心境。
“阿爷别心急,已经在晋阳城郊了。”高澄辞色柔和地安慰他。
高欢深深叹息了一声,竟然露出笑来,“总算不用死在外面了。”他说起来是很轻松的语气。
高澄心里却沉重了。“阿爷倒放心。”他似怨似艾地道。
“阿奴即将便子承父业,连郑氏都要归于汝,还有什么不高兴的?”高欢竟心情轻松地开起玩笑来。
郑氏年少世子的荒唐行径,那都是多么久远的事了。高澄甚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阿奴,尔有忧虑,是为何?”高欢虽伤病,但依旧目光犀利,可洞穿人心。
“基业未成,之前变革太速,若大事促然而出,儿子怕仓促之下引起巨变。”高澄的话说的比较隐讳,但也算是直言论及生死。
高欢的身后事就这么直接地摆在了父子二人面前。
高欢没有惊慌,没有不悦,冷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阿奴自己已知道变革太速,之前尚知怀柔,我也不必再担心。”他没有提供任何的建议。不知道是真的放心,还是因为更多的是信任。
高澄目光复杂地看着父亲。他从没想过大事这么快到眼前,而他居然在这个时候不自信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他的疑虑太多了。今后他要面对的对手也太多了。
高欢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速回邺城去,稳定住朝局。不可再过于纵情任性,凡事忍在心里,以待时机,切不可露于表面。”高欢声音低弱,说了半天话有点累了。这番殷殷嘱托显然还是把儿子当作那个纨绔少年来看待。歇了歇又加了一句,“切勿心急,切记”
高澄按了按父亲的手背,“阿爷放心”
高欢又叮嘱了一句,“命孙腾速来晋阳见我晋阳无意外放心”
高澄不知道父亲怎么忽然想起了孙腾。倒不是见他的老友司马子如。
“行事不必太多顾虑”高欢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侯尼于”
他没有说完,总以为还有机会。
“阿爷,不必顾虑太多,天假于我,必以时相待。”高澄安慰着父亲。
长安城中,大丞相府内宅,云姜住的院子里忙乱得失了秩序。
开始阵痛已经一天一夜,云姜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但孩子就是不出来。
人人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在这个几乎国丧家亡的当口,偏要提早降临。而这么大费周章,早就让人看着不顺眼。连这孩子的父亲大丞相宇文泰都不理睬,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最宠爱的妾室正挣扎于危难中为他生育子嗣。
宇文泰曾经非常盼望云姜能给他生一个儿子,但现在他已经无心于此了。
云姜本来就是低调、隐忍的个性。清醒之间也吩咐过,不许为了她的事过于张扬。她也并不认为生育孩子这样的事多么不同。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孩子,才叫做“好”,这是好字的本意,她学过的字里是这么说的,她深深地记得。如果天命护佑她,会让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终于在天亮时,太阳初生的同时,小郎君诞生了。
这让忙了一天一夜的婢仆、产婆等人终于松了口气。毕竟是好事,喜悦的气氛很快就笼罩了这个小小的院落。连跟着操劳的南乔也算是放心了。
很快,新生的小郎君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啊啊啊”的哭声格外特别,又格外响亮。这孩子看起来有种与众不同的淡定感,很像他的母亲。那种闭着眼睛时的成竹在胸的镇定感又很像他的父亲。
一开始,喜悦也只是这个院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没有来看过这个新生的儿子。倒是小郎君弥俄突很喜欢这个初生的小弟弟,天天都要来看看。
等宇文泰终于踏进这个院落的时候,已经是十多天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