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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月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底眉梢再不像从前那样清明澄澈的样子。高澄身不由己走上桥,站在高处看元明月让他忽然想起数年前永宁寺前初见的情境。后来他也曾极为动心,甚至想娶她为妻,这是除元明月之外任何人没有给过他的感觉。也想求娶平原公主的孙腾如今已甘为亲信,连元明月也终于嫁作他人妇,成了他的阿姊、皇后高常君与皇帝元修之间的一大障碍。再想到那一日在椒房殿里见到阿姊淡妆素服的样子以及那一种清冷,高澄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元明月正兴致勃勃的时候忽然一眼看到疲q正给她递眼色,似乎想告诉她什么。她放开花枝,不解地看着疲q。却见她飞快地看了她身后一眼,赶紧又低下头去。宫女们也都噤若寒蝉的样子。这宫苑里还有谁能把她们吓得如此?元明月以为是皇后驾临,不急不慌地慢慢转过身来。
居然是侍中高澄!当然是他,大魏朝上、宫中最令人心胆俱寒的重臣。皇后素来治下宽、严相济,怎么会令宫内侍们胆寒至此?
高澄没说话,看着元明月慢慢走近。他身后的崔季舒立于原地不动,元明月身后的宫内侍女们也不敢动。元明月看着高澄慢慢走近她身边,擅闯禁苑尚且如此,在朝堂上更不知是怎样的跋扈。这早就不再是那个救她于马蹄之下的鲜卑少年。
“高侍中擅入禁苑,你僭越了。”元明月盯着他冷冷道。
高澄还是没说话,越走越近,仔细冷静地瞧着元明月。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胆小柔弱的平原公主,但她还是如此痴心和倔强。她看着他走近,感受到了虎豹狮猊般猛兽近身的巨大威压。他也看到她明明身上颤栗,却偏偏仰首直视。
“高侍中,这是主上的左昭仪!”疲q忽然大声呵斥,打断了安静而紧张的气氛。
高澄越过元明月,看了一眼疲q。他目中凌厉,疲q如同身中刀剑,忙俯首后退。
“殿下,是下官求娶在先,公主本该是下官的新妇。”高澄再转过身来时目中耿耿。他求娶平原公主时,尚在他与冯翊公主元仲华婚仪之前。况且他也是真心所求。
“高侍中你又僭越了,疲q刚才已经告诉高侍中,如今我是主上的左昭仪,高侍中是朝堂之臣,可还知礼仪?”元明月漠然相向。其实连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对这位容颜倾国的高侍中,威摄大魏的少年男子究竟是怨?是恨?
“是主上和殿下先乱了宗法之礼,还要指责我吗?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有德者以王道居之,有力者以霸道居之,又何来的僭越一说?”高澄振振有辞地回敬了元明月。
宗法之礼,这是最令元明月羞耻的几个字。不防忽然从高澄口中说出,她顿时面上血红。终于还是狠下心来绝绝道,“高侍中当年因何远走建康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又何必来戏谑我?”
高澄听她猛然提起他少时与庶母郑大车的秘事,忍不住一把狠狠抓住元明月的左臂,将她拽到自己身前,便是淡淡低语道,“既是公主连这个都知道,不如今日便成全了我当年对殿下的一片痴心如何?”
元明月见他目中血红,灼灼而视,粗重而温热的呼吸几乎都喷薄在她脸上,唯恐他一时兴起,便想奋力挣脱。
高澄力大,紧握不放。任凭元明月怎么挣扎,他也岿然不动。唇角极淡一抹微笑,带着小男孩的顽皮,元明月越是急于挣脱他越是觉得有趣。
“高侍中放手。”疲q冲上来怒道。
“不可对侍中无礼。”崔季舒也挺身而出。
高澄像是没听到一样。元明月发乱钗斜,况本就身姿畔丰,此时已是面色酡红,汗流涔涔。挣脱无果,不得不停下来,怒道,“是高侍中无礼在先。”
“是吗?”高澄微笑道,“若是我更无礼呢?”他贴近元明月面颊,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真有点心猿意马起来。他终于松了手,元明月转身欲逃,他早已经伸手至她身前揽住,飞快地一把将她捞了回来。另一只手扯了她脑后头发将她拉近,伏于她耳边笑道,“殿下既然觉得我无礼冒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总是冒犯别人,求取本不是自己的?”
元明月痛得惨叫,眼泪都下来了。疲q上来使劲扳高澄的手,高澄看也不看,飞起一脚便将她踹了出去。
“还不都退下!”崔季舒对着乱成一团不知所措的宫女们大喝道。一边又向高澄低语道,“请世子住手,毕竟是在内苑中,有损世子清誉。”
高澄小孩心性未脱,一时放荡,听崔季舒一提醒,便放开了元明月。
那边宫女们扶起了疲q。崔季舒大声喝道,“退下,都退下。”
“孤也在此,是不是也要退下?”忽然元修的声音从迎春花丛后传来。
第49章 :梁间燕子太无情(下)()
皇帝元修绕了出来。崔季舒心里一颤,看了一眼高澄。高澄倒是镇定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陛下!”元明月又气恼又委屈地急趋至元修身边,扑倒在元修怀里。见她如此狼狈元修心里怒火万丈,扶住元明月,向宫女们吩咐,“送昭仪回去,好生服侍。”宫女们得了皇帝之命,赶紧扶着元明月和受伤的疲q退去了。
元修向身后的侍宦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也不要跟着,他跨步至树下,此时太阳高悬,日光正好,他看了看高澄,不动声色问道,“高侍中闯入内苑来总是有事吧?”
高澄走上几步,施大礼,“臣侍中高澄拜见皇帝陛下。”崔季舒也跟在他身后行礼。
元修不紧不慢又踱步过来,弯腰伸手把高澄从地上扶起来。高澄起身忽觉臂上力道极大,疼得钻心。抬头便见元修面色铁青,目中恨恨,“孤早就说过,她是孤的人,不许你染指。”
高澄依然微笑,好像不曾受此蛮力,只道,“不只左昭仪,大魏天下也是主上的,只要主上守得住。”
“侍中是在取笑孤?”元修慢慢松了手,目中沧桑,“孤已是身无长物,只此一人。若是侍中连她都不肯留给孤,孤必定拼尽一己之力与高侍中相抗到底。至于天下”这对于他来说是多么虚无飘渺的事。“如今掌控天下的并不是孤,也不是元氏,是大丞相和高侍中才对吧?”元修的语气讥诮起来。
“天下事不是戏言。高氏是社稷之臣,扶保元氏帝室,并无乱政专擅之心。若是主上总要见疑,请主上细细思谅,若无高氏忠心于天子,天下早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高澄看元修感念时世总是心里不痛快,终还是忍不住道,“臣倒以为,非是御座之上便为天子,便可以让四夷臣服。有天子之威方为天子,才能让人心悦诚服。”
元修没说话,半天忽然又道,“高侍中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主上既然在洛阳宫中总是感时伤事,倒不如换个地方。”高澄云山雾罩地道。
元修却心里赫然一跳,顿生警觉,他倒也男子气实足,仍然镇定问道,“侍中何意?”
高澄笑道,“主上是大魏天子,天子因何而立威?先高祖孝文皇帝因平城不足以立而迁都至洛阳,才使大魏昌盛。时移事变,如今洛阳也不足以立,臣请主上再迁新都,以思变之道保大魏长治久安。”
“迁都,原来高侍中是这个意思?”元修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又淡淡问道,“那侍中属意何地?”
“邺城便好。”高澄的语气不容置疑。他并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说服,只要表明他的态度。
原本以为皇帝必定极力反对。既便不反对也总要发怒。自从继统以来,凡事必循此道:无所谓结果,只要是高氏之议,皇帝元修必定不愿通行。可见双方成见之深。可是谁知道今日元修听了高澄的话,思索片刻便频频点头道,“邺地古韵绵长,有国都之气象,高侍中见地深远。”不但同意,还大加赞同,实为难得。只是话里的意思却不痛不痒,似乎不关己事。
高澄似笑非笑地看着元修,礼拜而辞道,“如此甚好,主上既有此意,臣便奉旨去行事。”
迁都大事,似乎就在这一君一臣的几句笑语中谈定了。崔季舒看着皇帝元修和侍中高澄,心中恍惚。
看着高澄转身而去,崔季舒从其后,元修忽然脱口低吟道,“纥于山头冻死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是啊,何必等死,不如求生。等人来救,不如自救。这时随身的侍宦才敢围上来。元修闲在地吩咐道,“去传南阳王元宝炬和侍中斛斯椿、武卫将军元毗、中军将军王思政来随侍,同孤一起出城围猎。”
宦官等散去传命,元修立于花丛中未动。阳光极暖,照得人身上很舒服,迎春花丛一片金黄,春天给人带来了新希望。
这边高澄大步急急,崔季舒追上来低语道,“世子不觉得主上今日奇怪吗?”
高澄一边走一边道,“快去请长猷兄一同回府里议事。”
崔季舒一怔,立刻又明白过来,急忙应命而去。
椒房殿里,皇后高常君抄经、诵经,并没有到庭院中晒晒难得的春日暖阳。除了吩咐人把新抄的经文以及新的一批金帛赏赐送到城外龙门山潜香寺去,便只是在殿内喝那种极清苦的茶。
若云进殿来,悄然行至近前,跪下低语回道,“世子刚刚在内苑洛水边对左昭仪无礼”她没往下细说。皇后是世子的长姊,自然知道弟弟的脾性。
高常君低头仔细瞧着澄碧的茶汤,只淡淡叹道,“这个阿惠”
见皇后没再往下说,若云才忍不住难得在皇后面前得意道,“要奴婢说,早该如此,省得左昭仪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
高常君啜饮罢,只道,“也好。”
“只是陛下好像并没有和世子冲突。”若云觉得不妥,一边思索一边道。
“后来呢?”高常君放下茶碗看着若云问道。
“后来更奇怪,世子提到迁都城到邺城,主上一口便答应,还说世子有见地,这不像是主上说的话。”连若云都觉得疑点重重。“后来世子一走,主上立刻便传召南阳王等人出城围猎去了。”若云一边说一边仰首看着皇后。高常君面无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去把这事告诉世子。”高常君只吩咐了这一句话。她守诺,唯一只希望换得的就是弟弟也守诺。
陈元康,原来身受大丞相机要一职,加威烈将军。其人稳妥可信,深得大丞相高欢的器重。如今升任丞相府功曹参军,加辅国将军,特为高欢简拔而为嗣子高澄留用之材。况且陈元康与世子高澄,还有崔季舒一直都是好友,自然也深得高澄的信任。
陈元康随着崔季舒进了大丞相府,转入议事的庭院。院子里极安静,虽无人守门,但也整肃森严,无人敢擅入。陈元康在心里感叹世子之威。崔季舒推门一瞧,只有高澄一人在堂内。
堂内也极安静。高澄一个人,立于一幅悬挂的舆图前正在沉思。他穿的还是刚才进宫时的大魏官服,这样沉郁的背影会让人对他的年龄产生错愕感。哪里是一个未及加冠的男孩,分明大魏的天下就扛在他的肩上。在陈元康和崔季舒的心里,记忆中更多的是那个辫发凌乱、裤褶血污的鲜卑男孩,纵情于马上,驰骋于沙场,戏谑奔腾很少有一刻安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了心计,有了城府,有了决断,有了狠辣。
高澄显然过于入神而没有听到有人进来。
“世子,长猷来了。”崔季舒在他身后轻轻回道。
高澄反映极快地猛然转过身来,“长猷兄,”他指了指下设的坐榻,“坐下说。”他自己则快步走到上设的榻前先坐了。
陈元康是稳妥人,并不多话,坐下看着高澄,等他吩咐。
高澄倒不着急,他一边思量着,一边闲谈般问道,“长猷兄觉得濮阳郡公其人如何?”
忽然提起侯景来,崔季舒忍不住脱口道,“世子提他做什么?”语气里满是嫌恶。在建康,侯景对世子先暗害又施救,种种构当崔季舒从陈元康那儿听得明明白白,自然对侯景恨之入骨。只是世子脾气他知道,不敢表露出来让世子看出端倪罢了。
陈元康看了崔季舒一眼,意在提醒。其实暗中保护世子,并关注侯景他已是煞费苦心,只是侯景动向还是不宜让世子都知道。
高澄没回答崔季舒,只看着陈元康。
“世子,此人不可信任,也决不会甘心为人驱使。”陈元康坦言直陈。
“长猷兄,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过。”高澄还是坐不住,站起身,走下来在堂内踱步。他一边踱到两人身边,伸手按了按他们的肩膀,示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