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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阿惠,这事要是陈将军知道了一定会阻拦你。说不定他还会报于大丞相知道,他是大丞相的机要,谁知道他”崔季舒口中的陈将军是他们的另一好友,威烈将军陈元康,比他们年长数岁,是高欢的丞相机要,很受高欢信任。
“长猷不会。”高澄只说了四个字就不再废话。他呼陈元康的字长猷,说出他的判断时语气非常肯定,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和信任程度也就不言自明了。
入夜的大魏宫城没有灯火如昼,没有歌舞升平,既黑暗又安静。点缀在整个宫城间的是连不成片的零星灯烛,甚至还不如星空更灿烂耀眼。
皇帝元修独自一人坐在宣光殿后一片湖中的灵芝钓台上。灵芝钓台四面环水,只能靠船只往来。月色轻柔,流光皎洁,泛着鱼鳞细波的一大片湖中心,灵芝钓台犹如一座孤岛。元修的身影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出神般望着天上的星斗,中天紫微星垣暗淡无光,侧旁倒是有一小星炫光夺目。元修心里凄凉至极。只有这样一个人的夜晚他才会如此清楚地体会到自己心里的愤恨、恐惧、迷茫以及孤独无力。
“回亶陛下,平原公主奉旨候见。”钓台下的湖面上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
“请公主上来。”元修平静了片刻缓声吩咐,同时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不自觉地挥袖在脸上拭了拭。
新获晋封不久的平原公主元明月弃舟登岸,顺着石阶向灵芝钓台高处的亭阁处走去。抬头便看到皇帝元修正站在亭外的几丛碧草乱石间迎她。他身着黑衣,看到她上来,又走下几步,伸臂想来挽她上去。一伸臂之间大袖飘舞,更显得他束着腰带的腰身瘦削。
“几日不见,主上瘦了。”元明月伸手拉了元修伸向她的手臂。
“想你想得厉害。孤一人在这宫中,身边没有一个可亲近的人。”元修的声音略见嘶哑。
元明月走上来站定了,看着元修仔细瞧他的脸,似乎有泪痕。知道他处境艰难,本不忍再说什么,可一片痴心还是难以默然承受,脱口低语,“明日主上自有以后可亲近的人。”这可亲近的人自然是指翌日将迎立入宫的皇后高常君。元明月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思绪复杂,原本是忍不住的脱口之言,可是正戳中元修痛处。
不想被元明月看穿心事的元修正转身慢步往亭子里走上去,这时止步猛然回身,皱着眉仿佛疼痛的是他的肌体而不是心。“原本以为只有你最明白我的心,如今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他本来就是个年刚弱冠的孩子,连日里多逢变故,忽然又负起江山重托,况权臣在侧,不得自主,心里本就如沸油煎滚,这一瞬间终于爆发出来。
“难怪连你兄长元宝炬的面也见不到了。是不是都以为孤顺了高欢的意,安心于座上傀儡?还是你们自己心里想的和孤不一样,先已定了要依附大丞相之势?”元修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喝,吓得元明月脸色都变了。南阳王元宝炬如今也处境尴尬,不方便总是入宫谒见,如果没有极要紧的事,反被见疑。
“主上”元明月已经落下泪来,不知所措地低声哽咽。元修发起小孩子脾气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听他的。
元修忽然想起那一日永宁寺外高澄的行止,冷冷盯着元明月道:“还来指摘孤的不是,那一晚你和高澄竖子又是怎么回事?”元修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可是这种质问的神态更让元明月不知所措。
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元明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元修竟然如此善妒,把她和高澄扯在一起,气得半天说不上话来。沉默一晌,低语泣道:“反正我也是无夫的寡妇”
元修一直盯着她瞧,听她话一出口,心中如被针刺。
“陛下,被大丞相召回的封隆之候见。”元明月话未说完就被宦官的声音打断了。
元修一怔,这个封隆之在高欢征讨尔朱荣的时候屡出奇谋,是个人材。后来遭斛斯椿诬陷而潜归乡里。前几日高欢提过召回封隆之,任侍中,晋爵安德公。高欢想安插自己的亲信,在皇帝身边遍植党羽
元修心思转动,已经将刚才和元明月的矛盾放在一边。只想着自己名为皇帝实为傀儡,身边俱是不同心的人,事事都要被人掣肘,这样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的,必定要想个办法。想到这里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还是平阳王时候就交厚的堂兄元宝炬,看来还是要有机会让元宝炬入宫当面商量。如果这样,眼前最重要的就是稳住高欢,解除其防备。
想到这儿,元修平复气息,大声传道:“请封侍中上来。”
再看看元明月,满面是泪,俯首若有所思,唯有她才是他真正可亲近的人,心里唯一慕恋的人,又何必在这个时候与她斗气呢。元修刚想拉了元明月的手软语安慰几句,忽然听到脚步声,封隆之已经上来了。
封隆之而立年纪,仪表堂堂,步态沉稳,像是忠实可靠之人。可元修不明白的是,他怎么忠实于高欢而不肯忠实于帝室呢?
“罪臣封隆之见过陛下。”封隆之行礼毕,忽然看到皇帝身边的平原公主,恍然一怔。
“何必还提罪臣?既然大丞相召你回来,必是你有可用之处,况且卿已新任侍中,又晋了安德公,只是孤听说你的妻子殁于乡里”元修没详提封隆之官职的事,这事是高欢定的。堂堂天子听命于权臣本就是没有颜面的事,何须多说。元修的本意是想,既然官职的事不是自己说了算,那么婚配的事大约是可以的,所以他正思忖将哪个可信的宗室女子嫁于封隆之为妻,也算是他这个皇帝真正给封隆之的恩惠。
“妾愿为封侍中新妇!”元明月忽然大声应道。
第5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下)()
刚才元明月一直无话,是真心觉得心灰意冷。本身她与元修同属宗室就是惹人非议的话题。哪里还禁得起如今元修忽而冷落、忽而又是不信任。不管怎么说,元修如今毕竟是皇帝,所承受的压力还是小于她。就算她现在被封了公主,皇帝都是傀儡,公主又算什么?何况永宁寺那一夜,自己舍命而往,元修倒只记住了和高澄的那一段。想想还真不如再嫁,不必再让元修为自己烦恼,惹人笑谈,说不准还能利用这个封隆之助元修一臂之力。
然而言之既出,灵芝钓台上一时安静得如同无人一般。
封隆之先是一惊,抬头看元明月半天,再看皇帝元修对元明月怒目而视。忽然明白过来,又不禁瞟了元明月一眼,赶紧低下头来不敢应答。
元修气撞胸口,又惊又怒,他没想到这话会出自元明月之口。所有人,所有事,在他心里都比不上元明月,能操纵他喜怒哀乐的人就是元明月。元明月话一出口,这让他怎么收场?
元修面色泛青,半天才缓过来,转向封隆之,强忍着道,“封侍中,公主爱玩笑,你不会当真吧?”
封隆之谨慎回道:“臣臣不敢。”
“妾不敢玩笑。”元明月偏偏火上浇油,抬头直视元修,毫无悔意。
元修直要不信,目中犀利地盯着元明月,两人对视良久。忽然元修转身飞起一脚大力而下,一块嶙峋怪石飞腾滚落。石落而下,巨响连连,最后咚的一声似是掉入湖中。
“主上”宦官们声音叠起,充满了恐惧。
这么多的宦官,不知刚才都在何处。元明月赫然明白元修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立刻便生出悔意。
“都滚!”元修又是一声怒喝。
嘈杂的脚步声渐去。封隆之和元明月也默默退了下去。
封隆之心里默想,此人必不能忍气吞声,日久必有事端。
元明月坐在公主府的内室,对着面前的铜镜持梳梳理披散的发尾。看来事情远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原以为元修只要安份做这个皇帝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可是回头一想,元恭、元朗二帝哪一个又不是安份做皇帝?对尔朱氏、高氏之辈百般隐忍?到头不是一样遭遇横祸?想到这些,元明月开始深深为元修悬心吊胆。
元明月极为后悔刚才在宫里和皇帝任性动气。细想来,如今真正能够出入宫禁不被禁止而亲近元修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了。日日时时被置于高欢众多耳目之下,元修不知道心里忍了多少气。正因为和她亲近,所以才能不设防备,所以才会为了不知名的理由忽然发怒,其实元修只是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自由地表达了一回自己,真正发泄了一次心中的不满。
元明月自己本无主意,这时候忽然想起兄长南阳王元宝炬,他和元修一向交厚。刚才元修也说不见元宝炬入宫谒见。可见,他心里也确实想见元宝炬。如果能让兄长和皇帝见个面,仔细商酌,也许会有办法保得元修性命。或者实在入宫不便,那就自己先找兄长商量,然后再入宫转达皇帝,也算是个办法了。
想到这些元明月立刻把手里的梳子随手置于一处起身便向外面走去。家奴听到声音进来看,见女主人披散头发、着家常衣饰急急而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在元明月心里还能有什么比皇帝元修的性命更重要?她要立刻亲赴兄长元宝炬府中问个主意。
谁知道,还没等元明月出了内室的门,忽然从外面急急闯入一家奴回禀,“殿下,大丞相之子渤海王世子高澄公子突然闯进来,说是要公主殿下出去见他,不知道究竟何事。”
家奴们顿时乱作一团,吓得变颜变色。自从元恭、元朗二帝驾崩,洛阳城中风声鹤唳,只要提到大丞相,人人恐惧三分。这入夜时分,大丞相公子忽然驾临,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并且什么事都有发生的可能。
家奴慌乱,元明月却止步一语不发。还是那曾随她入永宁寺寻找元修的年长奴婢疲q镇定些,挨近低语道:“公主不似从前那般胆小了。”
元明月回顾她时面上虽然平静,声音里却有些发颤道:“阿姨,你随我日久自然知道我。如今怕虽怕,可是我之今日远不比陛下处身之危境。”
这奴婢究竟年纪长些,扶了元明月道:“公主先不必怕。公主向来与朝政无牵涉,世子此来也许有别的因由。”
元明月想她说的很有道理,无力再说什么,任她扶着走了出去。
平原公主的府邸对高澄来说几乎出入自由。凭着他渤海王世子的身份,没有人敢拦着他。在这样的暗夜里,平原公主府也同样既黑暗又安静。可是因为高澄和崔季舒的闯入,却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元明月走出内室刚至房门外,一眼就看到了穿房入户进了院子的高澄,后面还跟着一个微露笑意亦步亦趋的崔季舒。崔季舒她不认识,高澄也只见过一面,就是那一天在永宁寺门前。
高澄已经上了门前石阶,直奔内室的门口来了。元明月推门而出,高澄止步看了看,看元明月这一身家常妆扮,更让他觉得心动。从小看惯了母亲娄夫人,姐姐高常君,都是英武、果断的鲜卑女子,如元明月一般不同的实属未见。
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快要撞上了。元明月在开始的一瞬间显然没认出来高澄,眼神陌生而不解。那一日见高澄,他还是个发飞扬、衣不整,只知打打杀杀的男孩,连正经的男人都算不上是。可是今日衣冠整齐,穿的又是褒衣博带的汉服,再加上他立于面前微带笑意,沉静相望的神态,真像是个稳重有度的男子,很容易让人忘了他的年龄。只是发丝整齐,束于冠内,一张脸完全显露出来,在这淡淡的月光下,更是美得犹如女子。
“你”元明月欲言又止。显然她已经在一怔之后认出了高澄,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公主已经把我忘了?”高澄左顾右盼,然后直奔主题,“这也无防,我今日专为求娶公主而来。日后既为夫妇,也不急于这一时,自然执手偕老。今日告知公主,明日我便去亶明家君,向主上请旨。”高澄语气淡而温和,似乎还带着些男孩的不好意思。而这温和的语气也像是还不明世事的男孩刻意学来的。但他满面的热切和一双漂亮的绿眼睛里的真诚又极为认真、动容。
元明月定定地看着高澄,似乎没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那身后扶着她的疲q先是一愣,然后掩口一笑,慢慢退后几步。招呼着屋子里外那些原本惊慌环立,又不知所措的奴婢们退了下去。
只有高澄身后的崔季舒想笑又不敢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刚要退下,忽听高澄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