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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看到康娜宁梳的是粟特妇女的发式,身上衣服却是汉装襦裙,甚是不伦不类,他甚至有点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心思跳舞。他不想扫兴。
“大王,妾数月以来苦习剑器舞,愿意为大王和王妃献舞以贺大王和王妃又得嫡子之喜。”康娜宁不等高澄怀疑索性自己直接请命。
她深深看了一眼元仲华。
高澄见康娜宁确实有这个心思,他也知道她一直在练习剑器舞,只不过他没心思去理这事罢了,于是便吩咐道,“既然你有此心,便去先更衣再来。”
乐声渐起,不只胡琴、琵琶与羌笛,高澄又命添了羯鼓。
当康娜宁更衣回来的时候,倒也没有十分稀奇,仍然是白衣,只不过是白色纻麻舞衣。
元仲华看着她这一身妆扮,她并不十分喜欢这样的舞衣。
高澄却神色稍变。双目不移地看着康娜宁一直走上前来。
“你既然久习剑器舞,今日可否真正用剑一舞?”高澄痴痴盯着康娜宁问。
康娜宁听他这一问心跳得厉害。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抑着心跳,缓着声回道,“妾平日练习此舞时都用剑,只是今日不敢在大王和王妃面前用利刃。”她的声音里微有轻颤。
“无妨,既然是剑器舞就要用剑才好。”高澄不等康娜宁再说什么就已经吩咐奴婢去拿剑来。
堂中人虽多,但都闭口不言,在一声接一声又沉又缓的羯鼓声中全都集中精神看着安静等待的康娜宁。她反比谁都镇定。
元仲华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突觉慌乱。羯鼓声并不重,并不快,可又像是一声一声都敲在她心头一样。
“康娘子,虽然是李娘子提议,你若是不愿意,不必勉强。”元仲华看着站在正中的康娜宁。
康娜宁转头看了一眼李昌仪。
李昌仪正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王妃不必担心,既然是李娘子想看,妾就遂了她的心意。”康娜宁又转过头来看着元仲华,“王妃只管安坐,勿要轻动。”她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看着元仲华,竟有些依依不舍似的。
奴婢捧剑来了,这是一柄可以缠腰的软剑。若是不会用的人恐会自伤。
康娜宁并不惧,接了软剑拿在手里反复仔细看。
“康姬你究竟可否一舞?”李昌仪看她反复斟酌,还以为她不会用此软剑,不等高澄说话就先催逼康娜宁。
康娜宁捧剑抬头看着高澄,“多谢郎主之恩。”
这话说得有点莫名其妙。
然而不等人多想,康娜宁已持剑在手。
乐声大起,节奏却并不十分快。康娜宁本来就是擅乐舞的粟特人,歌舞是天生的技艺,更何况她还苦苦修习了那么久。
堂中除了乐声之外没有一句说话声。所有人都很快被吸引住了。不靠美姿颜,不靠华丽衣饰,不靠卖弄技巧,纯是人和剑和而为一与节奏融为一体,天成自然,真正的大家之舞。
高澄在舞乐上造诣颇深,他也被吸引得双目不能移。这和元玉仪之前的白纻舞一比,高下立见。他忽觉康娜宁看起来极其陌生。
他们在邺城酒肆相识,成皋再相遇,很快就你情我愿、如胶似漆起来。然而回了邺城他更快就把她丢在一边。他没耐心去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心思去管她会什么不会什么。他是心里真的没有这个人。
康娜宁的发髻忽然散落,垂下长长的几条发辫,那是栗特少女的发式。她头上原本插着的汉家妇女用的金钗掉落在地上。那是两只蝴蝶双双而飞的金钗。
她自然不会去在意。
别人也都全没留意,实在是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舞蹈。
只有李昌仪面色悻悻。
羯鼓声越来越重,渐有加快。康娜宁更是舞得忽如射落九日,忽如虬舞螭翔。忽而银光闪闪,忽而长袖飘飘。
就在她长袖飞舞之间,堂中的灯全都被扑灭了,只见青光团团。
高澄但觉有异,放下手中耳觞。
冷风扫过,一个个娇容艳色的姬妾突然发现青光飞向了“李夫人”。
还未等别人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得“砰”的一声,一个圆球般的东西重重地跌落地上滚了开去。
然而再看明白时,惊声尖叫连成一片,姬妾们连滚带爬地退了开去。仿佛恨不得自己多生了几只手脚才能躲得更远些。
那圆球,正是李昌仪的头颅。她的身子直立一瞬,鲜血从腔中漰出,溅得四处都是,然后那没了头颅的身子便扑倒了下去。
头颅已滚落到堂中空地上,正中心的位置。那头颅上还挂着怨念般阴冷的笑。
高澄猛然站起身来。
月光也跟着起身。她又返身从她身后的奴婢手里接了弓和金丸握在手中,冷静地盯着康娜宁。她已经有所准备。
元仲华身子摇晃着站起身,忘了刚才康娜宁让她安坐。
“康娘子”元仲华向前几步,走到了高澄前面。
康娜宁已经举剑而来,没看到她的步子移动,康娜宁形如鬼魅一般已经到了高澄面前。
高澄下意识地一把将元仲华拽回来,他上前一步护在她前面。
“你有何话说?”高澄直对着康娜宁手中向他指来的利刃。
“高子惠,”康娜宁用剑指着他道,“李氏于我有破家害亲之血仇,我叔父正是死于她之手。我杀她并不为止为她欺凌于我,但家破人亡的仇我不能不报。”她面对高澄时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顺从,因为心里不再有一点期盼。她已经视他为路人。
“原来如此。”高澄心里清晰起来。从前他没在意过,因为根本不在乎。原来康娜宁去向成皋是因为李昌仪害得她无法在邺城容身。
高澄其实并不在乎康娜宁杀了李昌仪。他早知道李昌仪是皇帝元善见送到他身边来的,他也知道李昌仪这个人心机深,性奸滑,又阴狠刻毒,只是他原本不想现在打草惊蛇。
李昌仪借用一点小事就搅起这么大的风浪,他虽冷落她,但究竟还是不如康娜宁这么处置更痛快,永绝后患。
“既然李氏已死,你报了仇,还纠结什么?”高澄倒没想因为李昌仪而惩处康娜宁。正相反,康娜宁这么做反倒是有益于他的。
姬妾们个个抖得如风中落叶,不敢出一点声音地看着眼前。
高澄看到刘桃枝进来。他看了一眼刘桃枝,眼神意味深长。刘桃枝明白,郎主是制止了他。而他却不能不有所防备,摒息静气地看着康娜宁。他还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个妇人就乱了心思,没了手段。
月光看着康娜宁,她倒欣赏起她来。从前觉得她出身低微,又没什么个性脾气,原来竟可以这么坚深隐忍。终于报了大仇,也算是值得。
她倒不担心高澄了。康娜宁如此恩怨分明,她还真不信她会杀了高澄。
“康娘子,你究竟想做什么?”元仲华推开扯着她的阿娈走过来。她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你不想一想阿肃吗?”
康娜宁凄然一笑,“我说过阿肃是王妃的儿子。我报了仇,也除了殿下的祸患,放心了。”
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康娜宁一直都是有意把四郎阿肃放在元仲华身边。她一直苦练剑器舞并不是为了争宠,为的就是能有报仇的一天。
李昌仪的婢女苦叶这时早就缩在角落里身子瘫软起不来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娘子竟然会落得这个下场,红颜转眼成枯骨。
就算小娘子欺凌康氏是自取其死。她也是帮着她求死的帮手。顾不上再想小娘子,她只希望康娜宁想不起来她。
高澄深锁眉头,他竟实在是没有想到康娜宁会是如此之人。他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早知如此,他真不该那一天走进街市的那间酒肆。如果没有那一次,也许康娜宁可以一直在酒肆里当垆卖酒,有兴致时弹弹龟兹琵琶。然后可以嫁一个真正与她相配的男子
终究还是她错付了他,他又辜负了她。
如今他又能怎么样?
他拉开元仲华,迎着康娜宁手里的利刃走上来。康娜宁一挺剑,她的剑尖几乎抵在他的喉头上。
“康娘子,你若有心,我今日便放你离去,此后你和高王府再无关系。”如果回不到过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如此了。放她一条生路,两人从此再无关系,任凭她以后想去哪里都可以。
康娜宁冷笑一声,“高子惠,你能想出来的就只有这个吗?成皋城外遇上你不是光明神降福给我,是给我设劫。今日就是我劫数圆满的时候。”说着她弃掉了手中的剑。
所有人都心里松了口气。
“我是栗特人,我要你以栗特人的葬式葬我。我的坟塚之中只能有我一人,也不许你留下任何痕迹。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到你。”康娜宁说出这一篇骇人听闻的话来,然后突然伸手拔下自己头上唯一余留的金簪用力钉进了自己的脖颈。
“康姬!”元仲华见她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血流如注,她立刻便眼前一黑也倒了下去。
第五十五章:亲赴豫州()
人有时候真的是说不在就不在了。
坟塚是仓促之间建成的。但高王亲口吩咐,没有人敢不尽心尽力。
幕室只是一小小的洞穴。幽暗中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仅有的一点亮光能看到四壁的壁画。鲜红的朱砂色描绘出康娜宁生前所恋慕的生活。
繁华的西域古城撒马尔罕,磨肩接踵的街市,高朋满座的酒肆,载歌载舞的粟特人就在人群之中,有个美丽的粟特少女,金棕色的发辫披落肩头,身上穿着白底绿花的栗特式样长袍。她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正含笑扫视着眼前的热闹场景。
太阳高照,在街市的一角,一粟特男子正远远看着她,含情脉脉。
另一幅壁画上,已经是月亮升起。撒马尔罕白天的热闹和辉煌已经退去,喧嚣渐远,显得静谧又美好。
古城外,绿树丛边,有个湖泊。湖水平滑如镜。湖边站着那个粟特少女。
稍远处是大堆的篝火,雄雄燃烧的烈焰是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的象征。
火堆边放着晶莹透明的水晶瓶子,里面是殷红如血的蒲桃酒。瓶子旁边是半开半卷的羊皮书卷,是古波斯文字写成的阿维斯塔。
街市上含情脉脉的少年站在火堆边,注视着地上的东西。
再下面一幅壁画,祼身的少女从湖水里上来,少年站在她面前,两个人相对而立,好像正在说什么。少年的手臂微微抬起,欲扶不扶的样子
再接下来,少年和少女已经相携往远处的古城撒马尔罕走去。他们身后的那片湖泊又恢复到了平滑如镜的样子。
他们带走了水晶瓶子和阿维斯塔。只是篝火依旧在雄雄燃烧。
那个少年绝对不是高澄。
墓室里的青石棺床上没有棺椁,容颜如生的康娜宁接照她的愿望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棺床上。如同壁画埋在的自己一样,金棕色的头发梳成了辫发,身上穿着白底绿花的粟特长袍。她在高王府里用过的东西一件都没有放入墓室。
天气阴冷,高澄远远地站在荒草丛中看着仆役奴婢一一从墓室中退出。
墓道封门,墓室里将永不再见天日。壁画上那些描绘的故事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会不会变成真的。
高澄没有走近,他也自始至终没有进墓室去看一眼。不只是因为康娜宁死前说过的话,就是他自己也希望从此以后和她彻底没有了任何联系。哪怕他们之间已经相隔生死,最好也能完全陌路,永世不再相遇。他从来没为女人后悔过,这是第一次,后悔遇上她,后悔自己一举轻动就悔了她一辈子。
走回来上了车,月光正在车里等他。
在阴冷的天气里,马车加紧了速度向邺城奔去。
“康娘子要是知道大王这么不听劝,非要来送她,一定不会领情,大王说她会不会今夜回来找你?”月光拿着开玩笑的语气问他,趁势移到他身边来坐。
“有谁夜里来找过公主吗?”高澄侧过身来低头问月光。
话说得别有深意,月光不在乎地道,“找我做什么?康娘子怎么说也曾经是大王的妾室。我和大王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点关系也没有?”高澄反问道?他已经不高兴了。都这么急于和他撇清关系,是怎么回事?
月光粘上身来,搂着他脖子贴在身上,低声笑道,“大王生什么气啊?此情此景就在眼前,我跟大王缠着要名份,还不是为了大王着想?为了大王,瞒着我兄长,好让大魏和柔然两相和睦。哪一天大王不需要柔然了,我立刻就走,绝不让大王为难。”
这话说的倒好像全然是为了高澄,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