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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日便要扈从公主殿下回建康去了。”羊舜华坦然答曰。她是羊侃的女儿,她只能身在南朝。
宇文泰心中怆然而悲。她还是不肯留在他身边。默下决心,终将有一日,他一定要让她留在他身边。沉默良久,万般不愿地放手,也只能说一句,“长安到建康路途迢迢,以己为念便是为我。”
羊舜华点点头没再说话便转身去了。
宇文泰见她背影消失不见,方才唤一声,“元贵兄。”
宇文泰思绪烦乱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朝云驿里再僻静的地方其实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这里毕竟是个驿站,他不可能真的摒绝所有往来的人。偏是有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洞悉了他此时此刻的所言所行。
正午之时红日高高在上,光芒照耀万物,整个长安城都沐浴在一片夺目的金光里。而这样的时刻又总是那么短暂,一晃而过,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正午一过,金乌渐渐向西而行,光芒隐去,黯沉弥漫而生,一日将过,免不了让人心生惆怅。
长公主元玉英却并不是个爱惆怅的人。她心里不能有犹豫、疑惑,否则必要弄个水落石出。可是一旦明了一切的时候,哪怕是再坏的情势、再糟的消息,她都能接受事实,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思绪以处于主动的状态中。
细算起来,元玉英有身孕也不过四、五个月的时间。衣衫宽大也并不十分明显,依旧是身姿窈窕。原本就是容色绝丽,如今更添韵致。揽镜之余,元玉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已是心情十分平静。
虽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却下意识地伸手上前握住了放置在铜镜旁边小巧的蟹壳青烛台。青瓷如玉,光滑细腻,可是却触手冰冷,元玉英不惧冰冷,紧紧握住了它,看着镜中立于她身后的南乔平静问道,“都看清楚了吗?”
南乔小心低语道,“确实如此,不敢有失,更不敢欺瞒公主。”
元玉英刚要说话,忽然听到了外面奴婢的声音,“殿下,驸马都尉回府了。”
元玉英轻缓起身,向往日等到宇文泰回府时一样欣然吩咐南乔,“走吧,出去迎候驸马都尉。”
“是。”南乔答应着扶住了元玉英一起向外面走去。看着长公主面上毫无异状,但是南乔明显感觉到了她身子的轻微颤抖。
这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了。
宇文泰心里对元玉英其实是有歉疚的。元玉英身子沉重之际又长途跋涉从统万到长安,到了长安之时起他便没有安心抚慰过她。但这种歉疚又因为种种事态的发展而包裹在一种很别扭的心思里。这时看元玉英似与往日无不同出来迎候他,他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丝摆不脱的抗拒感。
“夫君辛苦了。”元玉英微笑着走上来。
“殿下不必如此为我劳碌。”宇文泰却止了步。他唇角上扬,似在微笑,一双极大的眼睛饶有意味地看着元玉英。待元玉英走近了,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臂肘,“殿下今日出去了?刚到长安,又行动不便,该在府里好好休息,不宜出去东奔西走。”
元玉英一怔,原本自己满腹委屈,没想到宇文泰一回来就是质问。她是他的妻子,又身怀他的骨肉,可是从她到长安时他便心不在焉地冷淡她。长安是他的,可是对她来说却是陌生的,他不知道吗?
想着便泯了微笑,心里酸楚,目中含泪,不快和委屈都涌上心头,“将军不也日日东奔西走吗?”想的正是刚才南乔禀报的朝云驿里的事。她已是浮想联翩,不知道宇文泰动起情来究竟是什么样子。难道他们之间曾经的一切全都是水月镜花的幻象?她抬头执着地盯着宇文泰。
南乔看这剑拔弩张的势头怕是不妙。她太知道长公主的脾气,能忍得了委屈却执着任性,又绝对不会委曲求全。更兼是孕中敏感多思,若真要闹起来,恐怕就要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殿下,天晚了,先用膳吧。”南乔大胆提醒。
“出去!”忽听宇文泰一声怒喝,他放开了扶着元玉英的手。
不只吓住了南乔,元玉英心头怒火也被挑了起来。
“将军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不必拿我的人出气!”元玉英也声音陡高。她站稳了,毫不示弱地抬头怒视宇文泰。
“殿下莫要气坏了身子,奴婢不委屈。”南乔语带双关地提醒。不止提醒元玉英要息了怒气,也算是提醒宇文泰看在长公主有身孕的事儿上能让她、护她。毕竟她是他的妻子,是大魏的公主,就算她过问了他的行踪也不是什么不应当的事。
可是南乔却无意中触犯了宇文泰的禁忌。
宇文泰目中阴寒地看了看南乔,又盯着元玉英。在可怕的一瞬间静默之后,他还是阴恻恻地道,“皇帝陛下真是好手段,如今不止关中,连我的府里我都做不得主了。”
说着他又走近了元玉英,微笑着打量了一眼她的腹部,然后方抬头含笑道,“从今日起,长公主殿下愿意去哪里只管去,愿意做什么只管做。若要想知道我的行踪,也直管来问,用不着费力派人去打探,我有问必答。殿下尽管和南阳王商议了禀报皇帝去,看皇帝如何定夺决断。关中已被他收入囊中,看我宇文泰不入目,迟早也和贺拔大将军一个下场。殿下有天子威势可依,又后继有人,还何必在乎我宇文泰?”
宇文泰妙语连珠,加上连日里心里的郁闷、不满全都不受控制地统统发泄而出。元玉英没想到他竟如此不肯迁就她一点。听这话里的意思不但是对她,就是对南阳王元宝炬,甚至是洛阳的皇帝元修也都心怀不满。元玉英更是悔自己当初没有劝住皇帝元修不要趁着贺拔岳大丧就急急来夺关中之权。如今是既未夺到实权又失了人心,再想宇文泰全心全意扶保社稷就难上加难了。
自己的夫君原本也柔情蜜意,如今她有孕在身却反倒完全失了体贴,元玉英被他这话激得又气又急。顾不得腹下冷冷的一丝隐痛蹿起,强忍着不肯落泪,反倒抑住了怒气,只平淡问道,“我与南阳王见面也只是兄妹之情,将军你呢?你见的又是什么人?我是将军的妻子,不管将军信不信,我心里夫君和兄弟未有高下之分。莫不是将军自己心里想的多,才如此疑我?或是将军心里早就有别人,并不以我为妻子?”
元玉英的狠话一出口便再也收拢不住,南乔心头不安,急得恨不能扶了元玉英赶紧进去。可是驸马都尉的脾性她也刚刚领教过,盛怒之下更不敢犯。偏是元玉英一吐而快才能顺了自己的脾气。
待元玉英说完,一下子便安静了。
宇文泰沉默了。
元玉英昂然直视。
羊舜华和高澄的一幕一幕从宇文泰心头划过。他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无力。皇帝元修步步紧逼,南阳王元宝炬鸠占鹊巢,高澄高高在上如同握他于掌心,羊舜华若寄若离,元玉英不安于只在他身后想的永远得不到,却被人一点一点扼住了喉咙。抛不开的国与家,若能真的抛开这一切,他最想得到的又会是什么?
没有反驳,没有解释,宇文泰转身而去。
刚刚出了院子的门,忽然听到里面南乔大声呼喊,“殿下!殿下!快来人!”
宇文泰骤然止步,稍一停顿便转身飞快地又返回院内。
元玉英已经晕倒在地。
第70章 :新丰美酒斗十千(上)()
南乔见宇文泰去而复返,心中错愕地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又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心里极怕。
宇文泰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南乔,只管大步上前,从地上抱起元玉英,一边往堂内走去一边在身后抛下一句,“进来服侍殿下休息。”
又是从朦胧的亮光中恢复意识。双眼不受控制地难以睁开。似梦似醒,想醒来又觉得那么困难。但是明白地知道,此时必是清晨。既使是闭着眼睛躺在床帐中也能感受得到来自窗外的黎明曙光。
元玉英觉得疲倦极了,在半梦半醒之间几番挣扎就是不能彻底地醒来。忽然觉得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和面颊,触感粗糙却温暖又轻柔。这种轻柔感觉是一种极其小心,但是又能感受得到一种疼爱。她终于被唤起了意识。
又听到些微的嘈杂声。而在此同时,那只手也不见了。元玉英脱口唤道,“黑獭。”原来在她梦里,最真实的她自己,最在乎的还是这个人。所幸她又刻又感受到了那只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臂膀,同时又听到一个温柔而有磁性的声音,“醒了吗?”
元玉英终于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宇文泰正坐在她床榻一侧俯视着她。黑暗里看不清楚他的面庞。她想起身,却被困顿和沉重所累。他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还是极温柔地道,“别起来。”
外面的嘈杂声大了些,宇文泰站起身,一边道,“我出去看看,你好好休息。”说着便掀了床帐,可是又停住了,背影对着元玉英道,“公主想多了。你是我妻子,我岂有不在乎你的道理。既然我是你夫君,必为你遮风挡雨,不愿你如此承重,耗费心神。殿下便只管静养,待子出生就是了。”说完便走了出去,放下床帐。
元玉英极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微曦初露中,庭院里满是清晨特有的气息和太阳未升起的清冷。宇文泰刚走出来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姑父好早,如此急急出迎,是怕吵醒了长公主吗?”一眼便看到如玉树临风般的高澄已经走到面前。
“澄弟?”宇文泰惊唤道。旋既笑道,“澄弟更早乎,又是来找我对饮吗?”他挥了挥手,那些跟着高澄涌进来,不敢拦着高澄可又极为难怕被他责罚的仆役们便退了下去。
高澄极随便地穿着袴褶,挽起来的头发束得干净、利落却很随意地略微歪向一边。他仿佛只是个普通的长安少年游侠,而不是大魏都城里朝堂上权倾一时的在任官员。
“弟千里而来,姑父还不肯呼奴儿将出美酒,更待何时?”高澄霸气实足地笑道。好像他奔波千里就是为了探望“姑父”的。“更待何时”更让宇文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遗憾。等高澄回到洛阳,都城中的权臣和新崛起的关陇边将之间威势的相较怕要日渐深刻吧?像这样谈笑戏谑的日子还会再有吗?
“澄弟既然千里而来,不辞辛苦,又是为谁?”宇文泰心里想一重,口里说的却是另一重。这话里别有意味,而宇文泰却神态自若地引着高澄往府里的后园走去。
“自然是为倾国倾城而来。”高澄也半真半假地笑道。“长安尽在姑父手中,那个大行台南阳王不过是个座上傀儡,我行何事、见何人,姑父难道还会不知道吗?”高澄话说的轻巧,可宇文泰怎么能听不出来这话里疑心颇重。让人不能不想到前日被刺的事。
宇文泰却并不解释,只唇角微微而翘,似是不屑于为自己辩解。两个人在竹林中的石桌边坐下,都不说话,看着仆役端上酒来,又躬身而退。高澄豪饮一巨觥,绿宝石般的眼睛盯着宇文泰笑道,“姑父家里竟藏着如此好酒,真让澄弟不敢小瞧。”
太阳慢慢升起,日光透过竹林的间隙洒入,原本的昏暗渐渐淡去,变成了一种强烈阳光下舒适的温柔。宇文泰也举觥一饮而尽,看着高澄淡然一笑道,“澄弟如此得美人倾心,竟不顾远途迢迢前来相就,也让我不敢小瞧。”
听了宇文泰的话,高澄似是被提醒了,只觉得后肩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比起战场上的伤来,他这次受的伤也不能算是轻伤了。按医家之言,重伤在身是绝不可饮酒的,只是对于从小见惯了刀光剑影的鲜卑男子来说,必不肯以此为戒。
看高澄笑意淡去,神色恍惚,知道他是心思飘远了。宇文泰探求他的心思,想必是不问也知道,竟直觉得心里巨痛。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倒酒,同时举觥一饮而尽。
“难以相就的事不妨远观,何必强求?来日方长,不该拘泥于此时。”高澄很快便神色自然。
听他说的淡定,宇文泰却脱口叹道,“正因不得,所以上下求索。澄弟倒真是放得下,有禅意。”
“我正应该恭贺姑父,”高澄又倒了一觥,举到唇边慢啜了几口,把玩着那只触手滑腻生温的云纹白玉觥,不无酸意地道,“在关中不费力气便坐收渔人之利。”
高澄话说的明白入骨,宇文泰也不反驳,默然认可了高澄的话。也慢饮了一觥,方才笑道,“关中已在吾手中,澄弟心思如何?欲夺之耶?”一顿,又笑道,“澄弟领衔庙堂之上,岂不知君子之危在萧墙之内吗?”宇文泰如此明白露骨地承认,恐怕也只有面对高澄一人时才会有。
“若是有人求助,姑父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