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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早晨卫春华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无尘“咦”的一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
卫春华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卫春华自练了无尘所授内动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一瞧之下,便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
他日常总见无尘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无尘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
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卫春华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无尘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是没换,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风吹去。
卫春华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无尘神色极是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无尘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地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卫春华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
无尘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卫春华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大哥,你为甚么这样不安?”
无尘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甚么事?罗嗦甚么?”自从他传授卫春华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
卫春华甚感歉疚,待要说几句话分辩,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显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无尘竟一刻也没坐下。卫春华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也是无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无尘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卫春华道:“大哥,你若是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
无尘一声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都去了,用得着在这臭牢房中苦耗?”
卫春华不明所以,睁大了眼,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无尘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寂静中时光流过,于是“的笃,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
无尘缓缓站起身来,道:“兄弟,咱们去瞧瞧吧。”话声甚是平静。
卫春华道:“是。”
无尘伸出手去,抓住铁栅,分得两次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无尘道:“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卫春华依言抓起铁链。
无尘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
卫春华学着他向上一窜,不料给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窜起三尺。无尘伸手一抓,将他带上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
过了这堵墙,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无尘或能上得,卫春华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
无尘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但听瑟瑟瑟一阵泥沙散落的轻响过去,砖石纷纷跌落。卫春华双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洞,无尘已然不见。原来他竟以绝顶内功,破墙而出。卫春华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无尘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无尘对城中的街巷似乎极是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首。
无尘举手一推,拍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已然崩断。店里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有贼!”无尘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
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眼见二人都是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模样凶恶怕人,哪里还敢动弹?
无尘道:“把我们的镣链凿开!”
那铁匠料得二人是衙门中越狱的重犯,若替他们凿断铐镣,官府追究起来,定要严办,不禁迟疑。无尘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来回拗得几下,拍的一声,折为两截,喝道:“你这颈子,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还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断这铁条,使用钢凿大锤,也得搅上好一会儿,这大汉却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替无尘凿开了铐镣,又替卫春华凿开。
无尘先将自己琵琶骨中的铁链拉出。当他将铁链从卫春华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时,卫春华痛得险些晕去。
终于卫春华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之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度数年时光,直至今日,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怔怔地掉下泪来。
他随着无尘走出铁店。他乍脱铐镣,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无尘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
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无尘仰起了头,犹豫半晌,似乎想要进去,却又不愿。
卫春华见窗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好么?”
无尘点点头。
卫春华绕到小楼门前,伸手推门,发觉门内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丫从墙内伸了出来,他微一纵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进了围墙。
里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卫春华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中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这数年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便轻轻走了过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夏布白帐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是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第七十六回 美人赏花痴情汉()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竟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无所有。拾级来到楼下,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个人也无。
他隐隐觉得不妥,出来告知了无尘。无尘道:“甚么东西也没有?”
卫春华摇了摇头。无尘似乎对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宅,朱红的大门,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外两盏大灯笼,写着“提督府正堂”。卫春华心中一惊:“这是北京城提督的寓所,无尘大哥到来作甚?是要杀他么?”
无尘握着他手,一言不发地越墙而进。他对提督府中的门户甚是熟悉,穿廊过户,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
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外,见到窗纸中透出光亮,无尘突然发起抖来,颤声道:“卫兄弟,你进去瞧瞧。”
卫春华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一座灵堂。
他一直在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然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见上面写着“爱女婉儿之灵位”七个字,突觉身后风声飒然,无尘抢了进来。
无尘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婉儿,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卫春华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无尘大哥的种种怪僻行迳,就在这抚桌一哭之际,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细想,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无尘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重犯,不理会身处之地是提督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卫春华知道无法相劝,只有任其自然。
无尘哭了良久,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素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帖着棺盖,抽抽噎噎地道:“婉儿,婉儿,你为甚么这样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卫春华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
无尘瞧了瞧自己的断臂,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杀了狗提督,婉儿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卫兄弟,走吧。”
二人跃窗而出,卫春华道:“大哥,你你别伤心。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有法子”他想到玉儿,心中一急,说的话全然语无伦次。
无尘摇摇头,声音发颤,说道:“卫兄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别打断我话头。”
卫春华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如何安静得下来?
无尘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那是在七八年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北京,向药材店出卖了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城外出名的菊花会。
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
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
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撒。
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的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卫春华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无尘大哥是爱花之人。他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名称,自非奇事。
无尘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当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
我霎时间呆住了,甚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是怔怔地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提督府上的小姐,咱们北京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小姐之外,再没丝毫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问明途径,到提督府上去。
倘若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又斥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只没头苍蝇。”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是兴奋。
卫春华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伤心不支,说道:“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地歇一会。”说着便站起身来。
无尘一把抓住他衣袖,接着说道:“提督府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闯进去?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