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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一堆散乱的债券,戏志才脸色淡然,说起要让阎行为自己加倍还债之时,脸上毫无赧色,阎行也笑了笑,让护卫将欠下的酒钱连同今日的酒菜钱一并加倍都还上,也不讨论这点酒钱的事情,挥手就让卖酒的妇人退下去,也为自己的亲兵护卫准备酒菜饭食。
戏志才看到自己的债券已偿,精神也爽朗起来,举起箸匕也开始大快朵颐。看着饮食如常的戏志才,阎行想起了和戏志才行事类似的郭嘉,笑道:
“戏君,久闻颍川才俊之士众多,艳心生仰慕,还请戏君为我历数郡中才俊,其中如君这等高才者又有几人?”
戏志才饮了一口酒,深深看了阎行一眼,继而饮酒吃肉不停,嘟囔着说道:
“前有颍川四长,荀氏八龙,陈、韩、申屠皆海内闻名之士,德行称著于州郡,后有荀家叔侄,荀仲豫有大儒之风,十二岁能说《春秋》,邯郸子淑文才过人,豁达之士也,荀文若德才兼备,南阳名士何颙称赞其为“王佐之才,荀公达机敏之士也,十三岁,能洞察奸邪。又如钟繇、赵俨、杜袭、辛评、辛毗、繁钦、枣祗、陈群、郭图等,亦一时之俊杰,州郡之才也,至于在下,市井酒徒,穷困狂生,哪里可以和这些才俊并论!”
阎行仔细听着戏志才洋洋洒洒的一番点评人物,他稍稍点了点头,颍川四长、荀氏八龙多数已经亡故,其他如荀爽、陈纪、韩融、申屠蟠也被董卓相继征辟入朝过,而戏志才似乎对荀家的人物都有偏爱,特地称赞了荀家叔侄一番,还有一个邯郸子淑,阎行不知其人,没想到在戏志才眼里,他得到的评价竟然还能多过钟繇、陈群、辛毗等人。
“邯郸子淑,艳尚未闻其高名,何许人氏,还请戏君为我详叙之。”
“邯郸子淑者,阳翟邯郸淳,志行清洁,少年离家,游学京都,拜大书法家扶风曹喜为师,历年磨炼,终于有成。其书法尤其擅长虫篆,才学通敏,下笔洋溢,须臾成文。更难得的是,其人擅长讲述、撰写怪诞巧笑之事,初闻之令人捧腹,深思则令人自醒!”
“原来如此!”
阎行点了点头,战国之时就有小说家之言,又有诸如宋人揠苗助长、郑人买屐、楚人刻舟求剑的寓言故事,汉代又有像东方朔这类滑稽之士。看来戏志才称赞这个邯郸淳,并非因为他是能够与荀彧、荀攸比肩的才智之士,而是因为其人擅长讲述、书写笑话,符合戏志才的心性脾气,才让放荡不羁的戏志才特意高看一眼。
席间闲聊,阎行也想和戏志才拉近感情,于是也顺着他的意思继续问道:
“其人既有巧笑之言,戏君不妨为我复述一二”
戏志才边饮酒边轻笑,口中说道:
“正好,酒席之间,既无歌舞声乐,又无唱令行酒,饮来殊为无趣,在下这里就有一个笑话,可以讲给阎君听听!”
“传说鲁国有一个住在城外的人,有一次他想要拿着一根长竿进到城中去,结果到了城门口,因为长竿太长,竖着举着长竿被城门挡住了,横着端着长竿还是被城门挡住了,那个住在城外的人没有办法进到城中,心中一急,就在城门口呜呜大哭起来。”
“哦?”
“此人的哭声吓了出入城门的人一跳,他身边一下子就围住了很多人,正好有一个跟他同乡的老者,问明白他的情况之后,顿时哈哈大笑,跟着他说道:‘我虽然不是圣人,但见过的世面多了,你这种情况,找个解决方法又有何难,你把长竿从中间截成两段,不就可以进去了么?’”
“这!”
“那人一听,确实就是这个道理啊,于是他连忙把长竿截成两段,终于将长竿给运进城中,临走之时还不忘称赞老者是一个才思敏捷之人。”
听到拿长竿之人称赞老者之后,阎行终于哈哈大笑,口中说道:
“这拿长竿的人也真是愚笨,而这个老者也自作聪明,哪里需要将长竿截成两段,只需要将长竿笔直躺下,不就能够递进去了麽,二者确实可笑!”
戏志才听了阎行的话,抿了一口酒,淡淡一笑,也没有说话。
看见戏志才不说话,阎行又想起了原先的目的,郭嘉应该也是和戏志才一类的寒门士子,虽然可能是阳翟郭氏的一支脉,但眼下也应该是年纪尚轻、声名不显。
所以阎行又说道:
“戏君说的这位邯郸君,却是是一位才学豁达之士,不过,戏君,不知道你可曾听闻过郭嘉其人?”
“郭嘉,何许人也?”
戏志才闻言摇了摇头,显然对郭嘉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阎行心中有些落空,不过他还是继续说道:
“这个郭嘉,我也是听人说起的,乃是颍川中的后起才俊,虽然声名不显,但胸中却有奇才,故而艳有此一问!”
“在下终日沉醉于酒中,懒于交友,确实不知其人,不过若是阎君执意要找郭嘉,我倒是知道有两个人,或许可能知道阎君想要找的这位才俊的一些情况。”
“哪两个人?”
阎行听说戏志才说两个人可能会知道郭嘉的下落,他不由眼光一亮,口中吃惊地发问道。
戏志才不慌不忙,伸出一根手指摇了一摇说道:
“颍阴荀文若,其人才德兼备、谦逊知礼,又能倾心与人结交,不以贵贱俗世眼光待人,其与颍川众多士人交好,若是阎君所言的郭嘉真是一位胸有才学又声名不显的人物,那么或许荀文若也会知道此人的。”
阎行下意识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说话,荀彧在后来辅佐曹操的过程中,于内政、建计、密谋、匡弼、举人等方面都多有建树,很多颍川知名或不知名的才俊,就是由他来向曹操推荐的。这和荀彧那种待人宽和,又没有那种出身名门、高人一等的骄傲心态是有关联的,他确实可能知道,郭嘉其人其事。
不过,荀彧眼下在颍阴,从阳城到颍阴,绕不过时下有重兵把守的阳翟,阳翟乃是豫州刺史孔伷屯兵之地,阎行虽然知道荀彧此人之才,但却难以去和他结交,并且向他询问,所以阎行又问道:
“还有一人,却是何人?”
“另外一人,乃是田饶!”
“田饶乃是何人,我竟不曾听过,戏君刚刚历数颍川才俊之士,也没有提及。”
戏志才面对阎行的疑惑,轻笑说道:
“田饶乃是春秋时的鲁国人,并非我颍川才俊,阎君自然不知,至于为何他知道,却是还有一个故事要说与阎君听。”
“——也好,戏君请讲!”
“这个田饶,他是一名鲁国有才学的士人,侍奉鲁国的国君鲁哀公,但是却常常得不到重视。于是有一天,田饶对哀公说:‘臣将去君而槛鹄举矣。’哀公不由疑惑,就问道:‘何谓也?’”
“那田饶说道:‘君独不见夫鸡乎?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鸡虽有此五者,君犹日瀹而食之,何则?以其所从来近也。夫槛鹄一举千里,止君园池,食君鱼鳖,啄君菽粟,无此五者,君犹贵之,以其所从来远也。臣请槛鹄举矣。’于是田饶就离开鲁国,前往燕国,燕国的国君果然重视他,将他委任为相。”
说道这里,戏志才淡淡一笑,话锋一转,开始说道:
“鲁哀公因为鸿鹄远来,鸡者近下,就重鸿鹄而轻鸡,结果鸿鹄、鸡二者皆失,田饶此言可以为后世寻贤访才不得之人解惑,阎君知其然否?”
等戏志才说完之后,阎行也顿时沉默下来,戏志才这个时候告诉他“田饶去鲁”,难道是在变相提点自己,虽然自己志存高远,想要在乱世之中佐国安民,寻求智谋之士以为翼助,但却是走错了方向。
敢情自己这种利用先知、名声,然后再用招揽甚至乎强征的方法落在戏志才的眼中,是殊为不智的举动。
须知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如果阎行能够克己下士,争取获得名位、地盘,明察自己身边的人才,做到举贤无遗漏,那么全天下的怀才之士,就会将他当成明主前往投奔。
而不是像鲁哀公、董卓一样,或爱鸿鹄轻鸡,或强征荀爽、陈纪、韩融、申屠蟠、蔡邕等人,到头来那些鸿鹄会飞走,家鸡也会离开,强征来的士人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太过亲近又会让自己身边人感受到冷落,最终落得一个人心不附,众叛亲离,两手空空的下场,又能够得到甚么呢。
这一番话发人深省,让原先因为强行留下戏志才后,心中还存有几分窃喜的阎行内心受到警示,乱世之中,自己想要和曹操、袁绍等人逐鹿中原,就不能靠这等利用先知取巧的小道,而是应该在用人任人、处事决断上做得比他们更好,归本溯源,这才是争霸天下的根本所在。
自己询问才俊之士的下落,但实际上,田饶的这番“鸿鹄与鸡论”,将人才聚集的根结所在阐述得明白,确实是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自己所求的才俊在哪里了。
看着一脸凝重,陷入沉思的阎行,戏志才不露声色看了看酒垆方向的吴大娘子,起身说道要去如厕,迈步就往草庐后的粪溷走去了。
···
过了一会儿,沉思中的阎行突然心中一个咯噔,想到了今日从早到午,戏志才所说的话看似随意,但实则都大有深意,他讲的魏武侯和吴起的故事、鲁人持长竿入城的故事,还有田饶去鲁的故事,联系起来,都是围绕着眼下的事情来讲的。
吴起的“山河之固,在德不再险”,说的就是董卓的西凉兵马虽然有八关之固、崤函之险,但忧患在于萧墙之内,士民人心不附,攻守迟早异势的大局。
鲁人手执长竿入城一事联系前后也好理解,说的就是宦官、外戚互相争斗、横的竖的不得其道,朝堂一片乌烟瘴气,董卓来了之后,就如同那个提议将长竿截成两段的老者一样,窃据朝堂,妄行臧否,自以为得志,实地上确大有可能,如阎行先前所言,将汉帝国拉入了东西分裂的深渊之中。
至于“田饶去鲁”的故事,则是在警示阎行切莫效仿董卓将一味强征名士、才俊为自己所用,视为是即能得士心、为政清明、增加声望、臂助的捷径,这其中的弊端往往就隐藏在这表面得利的下面。不修仁义德行,哪怕千方百计招揽来鸿鹄,不以其道得之,人心不附,势将去汝。
“人心不附,势将去汝!”
阎行默念着这这一句话,心中忽地也明悟过来,他抬眼一看,只见先前还在当垆卖酒的那个吴大娘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酒垆,而起身如厕的戏志才也迟迟不归。
“来人!”
阎行点了一个亲卫,让他去看草庐后的粪溷看看戏志才还在不在。很快,那名亲卫去了之后,就快步跑回来禀报,粪溷之中开有暗门,戏志才已经从暗门逃走了。
果然,看来戏志才昨日里和自己见面之后,就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来意,而且也意料到了就算婉拒了自己的招揽,依旧会被自己强行留下的后果。
所以,戏志才让其妻出城,是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让自己替他高倍偿还历年酒债,则是为了给予帮助他逃离的吴大娘子一些逃难的钱财补偿,而最后这个“田饶去鲁”的故事,应当是阎行在山上和戏志才坦诚吐露心胸时,戏志才对阎行的礼遇、识才,心有所感,才会在离开之前,跟阎行意味深长地说这么一个故事。
秦末殷通招揽项梁,为项羽所杀,又如郑宝招揽刘晔,反被刘晔所杀,董卓招揽郑泰、荀攸等名士,结果郑、荀等人反过来想要图谋董卓,袁术强留徐璆担任上公之位,玉玺反被徐璆偷走,献给许都朝廷。
这些故事都在告诫那些有志向、又企图招揽名士、才俊为自己所用的人,名位不相称,好高骛远,御下无术、人心不附,都是为人主的大忌。
戏志才感激阎行的礼敬和知遇,不会选择潜伏在阎行营中,然后做出除去董逆帮凶的惊人义举,也警示阎行眼下名位不够,就莫要好高骛远,若是招揽到一两个有才无德的人物,只怕他就会落得一个殷通“先发制人反被他人所制”的下场。
在说完三个故事之后,戏志才飘然而去,至于从粪溷中逃离的举动算不算得上高雅,戏志才既然自诩酒徒狂生,又怎会在意这等离开的手段呢。
“都尉,那我等要不要前去追赶?”
四个亲卫看到阎行若有所思,以为阎行因为被戏志才逃离,心中已经恼怒不已,憋着一口恶气。
“不必了,只怕这个时候,人都已经变换服饰,离开了这市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