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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仲卿深吸一口气,抛出心中的疑虑,伸手指了指自己,小声问道,“可是叶国柱贵为一国栋梁,为什么选择见我?在下只不过是一介书生,光是凭着诗词琴艺,即便在杭州城也仅能算一个大才子,还不足以让当朝大人刮目相看吧?”
眼眸如桃花的宋官子笑而不语,有些欣赏陈仲卿的坦诚,同时也抛出了他心底的疑虑。为什么要一心想着扶持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的确有诗词文赋的功底火候,至于汴梁雨夜借刀杀人的布局谋划在他眼中只能算眼前一亮,并不惊艳。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尚书右仆射之子?陈仲虚远比面前的年轻后生更值得扶持。
叶黄巢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年轻后生背后,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令人遗憾的是,叶黄巢没有正面的回答陈仲卿的问题,而是拄着拐杖站起身,眯着眼睛望向最后缓缓落下西山的一抹残阳,悄声说道,“老夫算如今也是三朝元老,即便当初挂印而走,心中依旧所想的是汴梁,是南晋的大好河山,还有北辽胡马的嘶鸣。我老了,将来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汴梁的江山将来也交给你们读书人打理,老朽乞骸,斗胆向着天下借气运,为你们读书人开路,虽死而无憾。”
“今日一别,怕是日后难以再见。仲卿小友文采飞扬,今日在此,老夫也斗胆向仲卿小友讨一首词。”
老人的语气悲凉,向天下讨一份气运,心胸何其壮阔。
站在身后的张逊与李兰亭相视一眼,莫非叶黄巢最后见陈仲卿一面,就只是向他讨一首词?
风吹凉亭,一抹斜阳染红了一片原野,陈仲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倒是我想起之前有位云游的道人路过我家门口,念了一首词。此情此景,适合赠与叶老。”
宋官子有些无言,云游道人念词?这算是什么借口?怕是写的不好,故意托他人之口么?
叶黄巢也没戳穿他的小心思,只是安静下来,静静的听他念出这首词。黄昏将近,咀嚼着多汁的茎叶的白马,不耐烦的踢踏着马蹄,催促远游之人上路。
“老大那堪说。“
开篇上来便是老气横秋。
宋官子不以为意,境界与之前的赠饮天下人相比,从他口中念出来,有些强说愁的韵味。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陈仲卿停顿了一下,悄声说道,“这是上阕。”
叶黄巢慢慢眯起了眼睛,一句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正好点出了他之前病困杭州,报国无门的处境么?唯独此词,说出了他心中的感同身受。
宋清昭神色不悦,此词词境太悲,不适合送给即将走马上任的叶国柱。他看向叶黄巢,对方却并意,反倒是微微颔首。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突然大风起,日暮斜阳滚滚落下。
最后五十三字如同五十三道重锤,重重砸在宋官子的胸口,倘若上阕是失意后的潦倒,下阕则是忧国忧民的苍凉。
上阕下阕,相辅相成。
五十三字,字字玑珠,丝毫不逊于那一句赠饮天下人。
方才结论下的太早,他终究还是小觑了眼前年轻人的才华。
唯独最后一句,铁骨铿锵,浑然天成。
“看试手,补天裂。”
贺新凉。
即便宋清昭才高八斗,听完这首词,也只是神情默然叹一口气,轻声说道,“好一首贺新凉。”
他曾说天下一石才华南晋独占八斗,杭州人杰地灵,八斗之中占尽两斗,不过现在看来眼前的陈仲卿一人便占了苏杭一斗。即便是宋清昭这样的词赋大家,细细评味之下,依旧有余音绕梁,意犹未尽之意。
看试手,补天裂。
结尾短短六个字,铿锵如金石。连他也忍不住拍手叫绝,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年轻人,方才的微醺的醉意已经在凉风之中散去,听完他念出的那首贺新凉之后,感觉这人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有趣。不过是栋梁之才还是名不符实,以后在庙堂朝野之上,便高下立判。他放在酒杯,倒尽了六月的繁茂蒿草之中,越发感觉杭州城比自己想象之中更有意思。
“这首贺新凉,与叶国柱共勉。”
陈仲卿拱手弯腰,谦卑的说道,“望叶国柱前程锦绣,鹏翔万里。”
叶黄巢反复咀嚼着最后几句话,如同苦蕨菜在嘴里发酵,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将胸口的最后一抹伤春悲秋就着甘醇下咽,心意已决的大国柱最终说出口的,也只是喃喃自语的重复了最后一遍。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好一首贺新凉。”
暮色四合,大河上乌篷船摇曳,渔光星星点点,枢机司密使见天色已晚,提醒叶黄巢该上路,不然船舫不等人。
最后恋恋不舍回过头,望向这一片良辰美景的杭州,之后便不再回头,留下一个悲凉的背影,走向夜幕。伸出手向身后两人招了招手,语气平静的不带的感情。
“老夫走了,宋官子保重。”
宋清昭沉默良久,无意之中望向身边的陈仲卿,对方依旧是看不出波澜的平静,U看书uu面对是重权在握的三朝老臣,或者是寻常的凡夫俗子,都是一视同仁的表情。
最后一缕夕阳即将散尽,宋清昭看着那张侧脸突然想起了什么,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左手负于背后,迅速的掐算了一边卦象。
额头顿时冷汗冒出,在望向陈仲卿时,处泰然而不惊的棋待诏变了脸色,如同一张白宣纸,比洁白无瑕的白圭还要淡素一分。
宋清昭咬紧了牙关,波澜不惊的大国手第一次心中流露出慌乱和迟疑的神色,背后的手掐算几遍都只有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最后宋清昭望向郊野时,叶黄巢的马车已经逐渐远去,自己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叶老要千方百计,甚至不惜设局得罪淮津南,将这位年轻后生介绍给自己认识。
就连天师魁首口中赞叹过自己的谪仙桃花从一品相,也不及对方惊为天人。
宋清昭笑了笑,喃喃自语的说道,“老家伙倒是好,做了个甩手掌柜,倒是将这么一个有趣的家伙留在了杭州城。莫非是想让他做下一个道破天下事一策定乾坤的宰相杜庭徽么?命中有数的事谁也改不了头,你叶黄巢要改天下大势,我也为读书人欠你一个人情,他能走多远,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当年曾在社稷学宫跟随道门正统的天师魁首学过阳爻阴卦,方见陈仲卿踏入凉亭之时便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直到自己无意之中算上一卦。
有紫气东来,落牛女星宿之分。
鹤鸣九嗥,声闻于野。
上一品天人之相,十年后国士无双。
第73章 明争暗斗()
原本的七十三章和七十二章合并了,大家可以回去看七十二章
马车的帘子被晚风卷起,流露出叶国柱半张阴沉的脸。左手两指缓缓摩挲的温润的木珠,即便是权势如国柱有些事情也不能开口乱说。他猜想宋清昭谋略过人,恐怕在凉亭,已经猜出自己没说说出口的下半句。
上一品天人之相,十年后国士无双。
他唯一的希望宋官子能私底下点拨这位后生,将来庙堂之上需要才惊绝艳的年轻人来撑住大局。这些年来叶黄巢没少扶持优秀的后辈上路,包括每年词评会的词魁甲第,只要有适合的都会地方官府入职,从底层往上爬。虽然是随手走下的一步闲棋,但谁也不能担保十年八年之后,他们不会步入汴梁,成为一国栋梁之才。
为天下寒门出头,为读书人开路。
早在十年前,他就开始这么做了。
马车停在了渡口,准备搭乘船舫,北上水路入汴梁。
碧波荡漾,船桨声划开了水面的平静,叶黄巢抬起头,看见两层的船舫徐徐而至,船身黄漆鲜艳,船柱雕梁画凤,凭栏而立之人全是一身走兽朱袍,面容严肃的枢密院护卫,挎刀戒备着水路周围的动向。
叶黄巢转过头,对身边沉默不言枢机司密使说道,“真想不到黄貂寺照顾我这腿脚不便的老朽,居然准备了这么大的阵势。怕是我死在这里,没人给他在庙堂上撑腰?”
水波潋滟,叶黄巢立于渡口,感慨万千。
身边的枢机司密使简短回复两个字,“九千岁说了,报十三年前知遇之恩。”
桨声在平静的夜晚听起来,显得格外突兀。
短暂的沉默之后,枢机司密使又开口,这次说出口的消息,却让叶黄巢感到震惊。
“还有枢机司得到密令,有一波北辽过来的死士往杭州而来,行动隐蔽,就连枢机司的探子也没能打探到性总路线,怕是收到叶国柱要重出庙堂的消息,不过这次看来这群人要扑了个空。叶大人先走一步的是正确的,后面的事交给宋官子,他会帮你办妥。北辽屡次挑衅,这次朝廷要给出一个强有力的回击。”
想起之前宋清昭见他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叶黄巢微微一愣,像是想起什么,不再说话。
强有力的回击,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南晋朝廷早已上下一心,做好了挑起战争的准备。
陈仲卿回到青衣巷,看见一辆马车立于门口,嘴角随之勾勒起来,他知道是谁来了。踏过门槛,便看见秦丹青在正厅着自己到来。这一次对方的眉宇之间没有了之前那份忧郁,反而显得容光焕发,秦德正一死,压在他们头上的巨石也被挪开,秦家终于迎来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换上一副笑容,陈仲卿笑意盈盈走了上去,拱手说道,“丹青兄,好久不见了。”
“仲卿兄。”
秦丹青惊讶的回过头,微笑着说道,“没想到一切正如仲卿兄所言,秦德正一家垮台,现在杭州商贾迎来了新的局面。很快我们家便是杭州第一的丝绸布匹富商,到时候还望仲卿兄多多指教。”
秦丹青比飞扬跋扈的秦德正相比的确多了一份商贾人家的圆滑,这一点让陈仲卿非常满意。
“经过昨晚胭脂榜一事之后,现在谁还敢怀疑仲卿兄的身份,就连经略使大人都站出来为你撑腰,仲卿兄前途无量啊。”
一边不露痕迹的献上自己的马屁,
另一边手伸入怀中,掏出秦家那份账簿,恭敬的递到陈仲卿面前,低头说道,“仲卿兄,这是我们秦家密不外传的账簿,记录这么多年来的商业机密。既然秦家要合作结盟,自然要拿出一点诚意,还望陈家能够笑纳。”
这一份账簿的分量,远比献上几十万两白银更有杀伤力。陈仲卿盯着眼前年岁相差无几的少年,双手环抱于胸口,问道,“比起账簿,我更关心的是杭州这么多家丝绸商铺,你们打算怎么瓜分原本秦家的那一份家产?”
秦丹青刚想开口,陈仲卿就插嘴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家想吞下最大的那一份家产,一口气成为杭州最大的富商?”
秦丹青楞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是的,我们秦家家大业大,无论如何,最大的一份份额,都应该由我们来继承,难道不是么?”
陈仲卿摇摇头,直截了当的说道,“你想当然了,丹青兄。”
“嗯?”
这一次唤作秦丹青哑口无言,没想到陈仲卿居然会给出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回答,他上前一步,疑惑的问道,“仲卿兄,此话何解?”
陈仲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对方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表情,他也没有理由狠心拒绝。于是向他解释说道,“谁不想盯着秦家最大的那一份份额,但他们凭什么要给你秦家光明正大的拿去,商人重利,他们都想吞下最大的份额,甚至是不惜一切代价联合起来对付你们。秦家倒台了,首当其冲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家!相信谁都不想让你们得到最大的市场。
“当然你们可以跟其他商贾世家来一场你死我活的价格战,但这样一来即便你们能啃下市场份额又如何?整个杭州丝绸商家都已经元气大伤,uknshu.et即便是秦家势如破竹,之后也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局面。丹青兄,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炎热的六月,居然让秦丹青惊出一身冷汗,他握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之前以为凭借秦家的力量能一口气的吃下最大的份额,然后再打其他人措手不及,却没想到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明争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