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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品德导向和个人情感考虑,大奸大恶通常都是面目可憎的,却不懂那种变质的大智慧才令人心惊胆寒。
换句话说,想要混成风云老奸贼需要更高的手段跟心机,因为他们总走在生死的边缘。
就像屈旬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割舍全部去换一个复仇的机会,这其中包括曾经的宗族乡邻、尊奉多年的故国君主、还有数十万死不瞑目的大楚将士……
人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丧尽天良能形容的了,后果很严重,项氏倒了,大楚也变成昔日黄花,不过他并不后悔,虽然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可是给儿子殉葬的人更多。
刚开始的时候屈旬惶惶不可终日,每次梦中惊醒身下都湿漉漉的,满头的大汗腻如油脂,这样的日子过了半月,他的身型从富态变成消瘦,头上的发髻也越发稀疏。
人心都有承受限度,屈旬快崩溃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自裁,结果乱葬岗晃了一圈没死成,反让他想起见到成世的那一天,一个心死的人与另一个身死的人在梦中重逢之后,他最后的良知也被自己弄丢了。
从此之后,屈旬每天吃的香睡的沉,见人未语人先笑,甚至与之会面都有几分如沐春风之感,只是他身上那股怪味儿越来越难遮掩。
“屈典客,李丞相又来看您了。”
行人的禀告没引起他丝毫重视,屈旬眼皮都没抬,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脯醢,轻吐一字:“请!”
“屈老弟,老夫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屈旬身子没动,脸上习惯露出笑容:“哪里哪里,李丞相乃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快快入席。”
李斯废首低肘卑坐于席,这才看着案上醢料皱眉:“屈老弟的口味还是如此怪异,这肉酱旁人只做蘸料食用,也只有老弟常年当做主食。”
屈旬一边指挥下人换掉,一边笑道:“老夫常居下邳时最爱吃鱼虾,以蟹制成的醢料更是别有滋味,倒让李丞相不喜了,勿怪,勿怪。”
李斯掩鼻说道:“老弟这是久居鲍鱼之肆啊,只是如此一来你这门庭可罗鸟雀,如何完成陛下旨意?老弟手下可还有门客?”
“只一人尔!”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屈旬与李斯()
李斯再度皱起眉头,事实上陛下一直在暗中削弱各方势力,自从文信侯吕不韦死后,整个大秦再也见不到一呼百应食客数千之辈了,屈旬现在的作派一定为君所喜。
可现在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啊,屈旬的为人他是看不上的,不是没见过卖城卖地,也不是没见过徇私枉法的,可做的这么绝的只有眼前这一位,一卖就是整个大楚和数十万将士,连宗族也留不住的人,谁敢与他共事?
不喜归不喜,这人却有大用处,一来站在大秦的角度看此人不仅无过反而有功,只是争议太大才未得爵;二来自从这屈旬定居咸阳之后,全天下的刺客都疯了一般往上扑,许多六国故旧更是行迹也不掩藏,甚至有人直到法场仍学着伍子胥,要求脑袋对着屈旬住处亲眼看他灭亡。
如此一来陛下安全了,因为刺客心中的首选目标已经换人,天下也变得渐渐安稳,因为六国故旧的心思全在他身上。
可是此人依然不受待见,各种各样的传闻围绕他展开,有说他其实是山精变化而来的,不然怎么那么没人性;有说他天天吃人肉的,不然谁家拿醢料当饭吃,做成酱不容易被看出来……
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李斯通通不理会,因为他是个重实际的人,毕生所学求得便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只要眼前这人对大秦无害,只要这家伙还能派上用场,管他是恶鬼还是旱魃。
“屈老弟,你身边仅一人如何应对诸多凶险?不如老夫再给你委派些人手,只当是照顾功臣。”
在咸阳的时候四邻全是军兵,出来一趟还是这样,屈旬明知这是来监视自己的,依然笑纳了:“多谢李丞相美意,只要不逾礼不违制便好。”
不知怎滴,人老成精的李斯依然比被对面脸上的假笑恶心得不行,借着低头顺口顺气,他才继续道:“不知屈老弟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神嫌鬼弃之人能有何打算?苟且余生罢了……”
“我倒有个主意……”
“免了,老夫至今仍不知典客府衙门往哪开,说再多也是无用,李丞相,你这又是保举又是派人相助,我知道你的打算,可是没有见到项氏余孽之前,老夫说什么也不会分心。”
李斯神秘的一笑:“你对项家就那么恨之入骨?”
“项氏害我断子绝孙,老夫如何不恨!”
“可是据我所知……”
“那些老夫并不想说,我儿做了什么也都是项氏一面之词,罪不至死何至于暗手加害!”
见到屈旬状若疯癫,李斯舒缓了语气:“老弟啊,老夫所托之事不过是为天下安宁,你想啊,此计若在楚地行事,项氏但有血性男儿必定上门,岂不是合你心意?”
屈旬露出牙间残肉:“你就不怕老夫择人而噬,将你这数十名军士生吞活剥了!”
“哈哈哈,老夫还真不怕,他们都是骊山刑徒,你胃口再好还能吃下数十万不成?”
“哼!又不是没吃过!”
李斯脸色顿时一变:“老弟,我这双招子虽说不是慧眼如炬可也有几分自信,你何必过的如此心苦。
我儿李由便在会稽盐铁监,据他传回消息两次闹事皆有一八尺悍夫自称姓项,大有可能便是项氏宗族。
只要答应此事,你我各得所益岂不美哉?
”
又是一年晚春,每当这时屈旬就会想起惨死怀中的儿子,他终于闭目再不多言:“送客!”
“老夫静候佳音,告辞了!”
……
……
等李斯离开之后,小小的院落已经站满忙碌的军士,屈旬佝偻着腰回到屋里,有两个家伙刚想进去,脸上就分别挨了两鞭。
“滚!敢来此屋别怪老夫心狠手辣!”
面带黥印的军兵不是好相与的,刚要抽剑却忽然想起什么,再看屈旬眼睛不似活人,顿时心里发虚,纷纷退到门外。
屋中没了外人,屈旬才对一个角落询问:“一共有多少人呐,处理起来棘手吗?”
那地上一阵轻抖之后终于伸出一只手,仿佛地狱逃客重返人间,过了一会儿又冒出个脑袋,光溜溜的连眉毛都没,沙哑着回答:“三十三个人,解决起来易如反掌,便是脱身不太容易,何时动手还请主公明示!”
屈旬伸出枯掌摸了摸那颗光头,像是自言自语道:“数百门客,还是你最忠心,我们不急着走,屠占啊,李斯所言项氏在会稽现身一事,你知道多少?”
“属下所知不多,不过也有些耳闻,听说前任郡守被贬便是因此,那个大闹郡守府的少年目生重瞳,应该错不了。”
屈旬笑得很开心:“还真是,只怕这便是老夫的最后一桩心事了,你去好好打听,不可有丝毫疏漏!”
“是!家主,那您这里……”
“你放心吧,李斯虽然心思不善,这一时半刻还不会难为老夫,哼,真当我是无用的老狗么,割两刀便扔出去引狼,老夫定让他后悔!”
“那属下告退!”
“慢着。”
屈旬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个羊皮小卷,仔细拿布帛包好这才递给屠占。
“保管好此物,若是老夫不幸身亡,你再打开一阅。”
屠占大急,头上的土面儿哗啦啦往下掉:“家主何故作此不吉之言!屠占必定保您无虞!”
屈旬老眼有些恍惚,递出去之后却不松手,好半天才叹气道:“出来吧,让老夫好好看看你。”
屠占闻言从地中钻出,只见他精赤的后背上有一道半尺宽的伤痕,周围的皮肉蜷缩变形,狰狞的如同鬼脸一般。
“若不是为了救老夫,你何苦变成现在模样,自从庆儿走后,这家中再也没了过去滋味,也便是那时老夫发誓视你为半子,可恨也如我那庆儿一般苦命。”
“家主,屠占肝脑涂地……”
“这些话不要说了,那边还有庆儿的衣裳,你去穿戴起来,带着这份图舆快些离去,李斯所说之事能成也就罢了,事有不济总不能全搭进去,我这绝后的糟老头子便舍去皮囊吧!”
“家主!”
“听着,这图有八水之秘不可小看,算是老夫数年都水丞心得,我若身死你便以此报仇,切记,切记!快去!!!”
屠占割破面颊抹在屈旬额头,重重的行过大礼扭头就走,只是一阵尘土飞扬便已不见踪迹。
徒留屈旬捶打一把老骨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失败的刺杀()
按理说最恨屈旬是就是楚人,可他从不担心死于楚人之手,因为太了解那种骨子里的冲动自负,所以对于同乡的手段都能猜出一二。
两年前捅了自己一刀的那个族侄,恐怕就是他们肚子里最曲折的弯弯绕了。
不过没什么用,屈旬依然好端端的活着。
说好端端也不尽然,楚人恨之入骨,秦人视如粪土,这样的日子很难过,就连身边的门客也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屠占一人。
屠占是个仵作,没人知道他也是个盗墓贼,屈旬知道,正是因为这点,两人才能逃出数年前的国难,关系才比其他主客跟更亲近些。
换作以前,门客救主家性命只会被认为理所应当,经历过众叛亲离的屈旬不这样看,他觉得上天留下自己苟活一定还有因由。
送走屠占之后,屈旬经坐于席作思考状,心神刚一恍惚边便有行人在外施礼:“屈典客,又有客来。”
屈旬笑了,这是怎么了,往日里狗都不来的,今天居然接二连三会客,看来随着进入楚地,越来越多的人想在自己身上下心思。
“哦,又是哪家客来?!”
“来者自称是您的族侄,有要事相商。”
屈旬双手捧于腹前:“你去告诉来人,老夫的上一个族侄已被我亲手斩杀,问他还要见否?”
那名侍者肩头抖了两下,弯腰躬身倒退而出。
没过一会儿,那侍者去而复返,站在门口不出声。
屈旬见状眉头大皱:“李丞相不是留下人手了吗?你去调拨十余名军将来者拿下,只当刺客看待!”
命令下了,却没听到回应,屈旬一下子警戒起来,手搭案几沉声问道:“此地不远便是陛下行辕,尔等是要自掘坟墓吗?”
话音刚落,三点寒星直冲他面门而来,门外人扔完暗器并不急着跑,又从袖口抽出柄短匕欺身就刺,看那色泽蓝绿的模样竟是淬了毒!
“来人!抓刺客!”
被刺杀多了同样长本事,屈旬一脚踢翻案几挡在身前,叫人的同时快步急退,看那速度竟与方才大相径庭。
咄咄咄三声过后,暗器稳稳的扎在木案之上,那人显然没想到一个老叟反应这么快,被阻了一阻失却先机,匕首硬是一往无前。
“老贼纳命来!”
“当”的一声再次出乎意料,那人感受着手腕反震便知不好,只得变势反向再往屈旬脖颈挥去。
匕首落下去了,却落到了地上,同样落地的还有那人一条臂膀,屈旬再怎么受尽冷遇现在也贵为九卿,身边总有些拱卫,再加上李斯刚刚调派人手,让刺客混进来已经是大出随料,听到呼救岂能不快?
刀枪剑戟分列屋外之时那人便知有死无生,愣是忍着肩头剧痛继续往前扑,只用单手去抓屈旬,状若疯癫形似恶鬼,不死不休的架势让人心头一滞。
“老贼,我与你拼了!”
“留下活口!”
嘴上喊的不如手快,两柄战戈一探一勾,已经把人完全架住,小枝入腹几不可见,肩头喷的、嘴里吐的、胸腹伤处往外流的,把他染成了一个血人,身躯因为剧痛开始抽搐。
“屈典客,末将从没接到活捉刺客的军令,您还是自己担待吧,想问什么赶紧的,趁他现在还有口气。”
说话的是个白眼仁比黑眼珠还多的军士,看那绛帕也有点地位,屈旬不理奚落直接开口了:“你是何人?与那项氏有何关系?说出来老夫给你个痛快,否则就等血流光吧!”
“呸!”
一口带血的污痰直接代表回答,白眼球军士见状继续揶揄:“屈典客,都说你日间食人夜饮鲜血,不如给我这厮杀汉开开眼?”
感到那人的气息越来越弱,屈旬回道:“此人当是楚人,老夫不食。”
“这还有挑口?”
谁知他竟认真回复:“那是当然,老夫当年坑害数万人马,至今有余毒未清的也说不准,不食用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