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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衣!无衣!稳住阵脚,逆贼人少再无后力,此战可胜!”
“无衣!无衣!”
随着王离呼喊的只有身边亲兵,火把映照一目了然,夜战弓手受限,司徒羿留守城池了,看到大呼小叫的秦军主将近在咫尺,楚军士气再振,伴着步步血肉的代价往前逼近。
越往营帐深处,秦军越显精锐,盾牌相连竖立成墙,撕扯起来十分费劲。
长剑接连劈刺,虞周愤愤不平,同样是一军主将,凭什么王离被护的严严实实自己就得亲自砍杀?
从这一点看来,人家真没喊错,能够动用的人手太少确实是硬伤,只要渐成胶着之势,最终的胜负还真难料。
“娘的,听说过四面楚歌瓦解军心,可算开眼界了,四面秦腔振奋军心……”
“什么?”
“没什么……连封!连封!你老乡在唱无衣呢,还不过来唱个小曲儿!”
这傻小子,之前说的好好的没什么心理障碍了,事到临头还是手软,饶过了几个秦人性命,他自个儿身上反多两个伤口,此时心中恼火可想而知,料理掉眼前对手,连封红着眼睛回道:“滚他娘的,你找别人去!”
“哈哈,会骂人了,这才是混行伍的人!”
虞周一把拉住连封,发觉这小子少了一股子彬彬有礼的雅气,多了点野性,战场真是磨人!
“快点的!我可不是说笑,秦人以歌壮军威,咱们就得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怎么干?”
“琢磨点思乡的秦风让你的部曲一起唱,用秦腔!能带着秦军一起,此战我记你首功!”
连封的执拗是从骨子里带来,闻言脖子一梗:“我不要这种首功,你只要答应我战后不许杀降就行,这些秦人……都能收拢!”
“我本来就没那么残暴的想法!自说自话了吧?放弃个首功你活该,赶紧想辙!”
连封清了清嗓子,悠长的腔调慢慢飘起:“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々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是一首有关周公东征的古诗,一战三年,跟眼前的秦军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行军打仗,同样的风餐露宿,野蚕卷桑一般的蜷缩身体睡在车下,一身衣物穿到变味没人管,常伴身边的只有兵甲,说不出的苦唷。
再回头想想家里,也不知无人照料的庭院成了什么样,是否藤蔓爬满屋檐?是否苔痕映上石阶?家里的粮食谁来收割?摞起的柴火又有谁管……
最先出征的时候,秦军里的很多人都以为此战只是剿匪,速战速决不耽误秋收,还能赚一份军功光宗耀祖,哪想仗打成这样,又有多少人再也回不去家乡。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道不尽的悲怆尽在此言,自从开始远征,回家的愿望就已成空,自从说起回归,心中的悲伤飞向西方。
王离听出了歌中哀恸,更听出了唱歌人的险恶用心,他脸色大变,环顾四周问道:“何人祸乱军心!此人当斩!”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传唱的声调越来越高,秦营近卫仔细聆听,回禀道:“将军,这是对面的贼军所唱!”
“贼军里面有这么多秦人?!”
声势声势,声可壮势亦可哀势,樊哙的嗓门最高,也不知他又从哪寻了个大斧一样的怪兵器,借着腰力一下一下劈剁,嘴里不停怪叫:“慆慆不归啊!又一个回不去家的,再来——你也不归了啊!”
看着秦军节节败退,王离心急如焚。
他急,虞周也急,因为楚军满打满算不到两千人,扔到秦军大营显得格外渺小,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多占很多便宜,可是随着战局变化,对手士气再低都没有溃败的形势,这就难缠了。
他们没有束手投降的习惯,自己这边也快坚持不住了啊!左右秦营前来支援需要人手堵着,斩旗建功的每一步都是以性命为代价,在虞周看来,以一换三都是亏的,继续往里扔本钱?得好好考虑一下……
是孤注一掷拿下中军一举击溃对方?还是见好就收趁着没合围赶快抽身?
秦军的韧性超出预料,这个最大的变故需要以后好好留意了!
纵马挥戟的龙且、杀成血人的樊哙、刀花如雪的卫涵、神出鬼没的燕恒、不知所踪的景寥……就连连封,边唱边杀不住的流泪,手上却都不再有丝毫软弱。
“龙且!你过来盯好了!我去去就来!”
长戟连划留出说话的空当,小胖子头也不回:“我都累出矢来了,你还想临阵脱逃,做梦!”
“老子有正事,我去击垮秦人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什么?”
“我去烧了他们的粮草!”
“不是已经烧了吗?”
“火还不够大,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你记住了!再有一刻钟不见有变,即刻撤军不得拖延,全军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了!”
龙且急了:“让我去让我去!”
“少跟我扯了,你这体型肥耗子似的能进去出不来,到时候怎么跑?还是我去把握大一些。”
“虞子期你这混蛋……多带几个人!”
“雷烈呢,武戚呢?跟我走!”
身后传来龙且的咆哮:“越说你越不听,我要跟小然告状去!”
虞周脚步一顿,继续摸黑向着后营赶去,小胖子的提醒只能心领,众军搏命,哪还有他退缩的余地!
事实证明,只带两个人是对的,就像战场上的新兵总喜欢簇拥同伴增加安全感,殊不知这样更容易招来箭雨,相反的,人数少了注意的人也少。
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以至于三人便走边杀竟也无人察觉,前后营之间隔着一道寨墙,高高的箭楼上有好几个人影晃动,看来是警戒传信之用,想必中军发生的一切早已传遍全军。
见此情形,虞周再度想起大战之前隔着城墙观望的时候,那时他还指着秦军后阵对燕恒说“此为精锐”,现在三人闯营,任务很艰巨啊!
“我去解决了箭楼,一会儿进去,千万不要死战!只需搅乱秦人的救火队伍,时不时的添一把火就好!”
出身墨家的雷烈显然很熟悉放火步骤,双拳互碰说了一句:“那应该先抢马匹啊!有了战马助步,放火快还有后路,一举两得!”
“这个进去再说,咱们得快些动手,记住,只有一刻钟时间,千万不要错失!”
“记得了!”
虞周点头,狸猫一样攀上木墙,手脚腾挪连连发力,通往箭楼的竹梯已经近在手边。
这时他没急着攀爬,倒是扭头仔细看了一圈后营,只见烟熏火燎好不热闹,大呼小叫的、来回打水的、牵着缰绳安抚战马的、一袋一袋搬运粮草的……混着风声水声呼喊声传来,倒是个趁火打劫的好机会!
紧了紧长剑,慢慢爬上竹梯,头顶传来警觉的喊叫:“是谁!”
“是额麽……咋这多人咧——!”
尾音拖长正如长剑出鞘划出的圆弧,伴着一声声的“咕咚”“咣啷”,整座箭楼只剩下一个人,鲜血顺着木楼缝隙滴落,虞周朝着墙外轻喝:“动手!”
与此同时,他身型一窜进入墙内,捡了个火把左手拿着,右手持剑冲向粮仓。
粮食被烧的焦味弥漫许多人心田,专心救火的秦军直到虞周连杀数人才觉不对。
“有奸细!快快拿下!”
一脚踹翻水桶,再将火把往里一丢,虞周边跑边喊:“王将军阵亡了!”
管他信不信的,稍一迟疑也能留出不少空子给自己钻,来回逃窜着,虞周机械性的重复动作:毁水具、扔火把、再拿火种寻找下一个目标。
追他的秦人越来越多,奇怪的是,这些秦军根本没发挥出精锐该有的进退不失,倒像一窝蜂堵截院子里乱窜乱跑的公鸡,杂乱无章。
放火顺利是好事,数千人看守着可供数万大军的粮草,场面着实不小,虞周只担心他们三个人的力量来不及迅速毁坏,开始纵马挑动火种来回奔波。
稍有闲暇回头一看,只见雷烈两手各持一件长兵,头上火焰跳跃连戳带捅,心情好了烧烧人,心情不好烧烧粮,玩的不亦乐乎。
武戚更狠,也不知他从哪弄了一辆粮车,整个车架火焰滔天难以靠近,连推带搡的撞向救火的秦军,轰隆一声连人带车推进粮垛,火星一下子溅出丈余高,伴着声声痛呼,人形火柱满地打滚。
“呜——”
“铛!”
耳畔的恶风让他赶紧收回心神,挺剑堪堪接了一招,手上长剑至今仍在抖动,掌心有些发麻。
虽然刚才接招仓促,虽然剑对长兵有些劣势,虞周还是不敢大意,在这群敌环伺的时候遇到一个好手,不是什么好事!
仔细一瞧,来人一身黑衣不似寻常军士打扮,端坐战马正将战戟摆成再攻的姿势,夜色之中看不清面目,却能感到些许熟悉。
秦军里边没熟人啊?就认识蒙恬还有一个刀疤脸,这人是谁?
虞周顺手就将火把扔进身边粮垛,等待双眼重新适应黑暗,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对方再次催动战马飞驰而来,虞周脸色大变,稍一留意四周,他感觉脑门的火气足以烧透天灵盖!
“驾——!”
黑衣人动,虞周不动,一眨不眨的盯紧战戟势头,他在两人马上错身的刹那歪身躲避,险而又险的贴过戟尖同时,反手又将长剑一递,横着刺向对方耷拉在这一侧的大腿。
那人也是个反应快的,见到剑光就知不妙,只往外侧飞快一扑,竟是马也不要翻滚在地。
剑尖传来切入骨肉的感觉,那是对方战马奔驰的时候自行撞上划开一侧肚腹带来的,这丝毫不能抵消虞周心头怒火。
溅了一身的马血顾不上管,脸上滴落的顾不上擦,虞周仗剑走向那人,只看不断颤抖的剑尖就知他想干什么。
“虞君子住手,在下只不过开个玩笑……”
“下去跟大司命开玩笑吧——!”
“铛——”
这一刻,虞周十分痛恨自己带来的不是长军剑,否则以那把剑的锋利程度,足以斩断面前的兵刃砍死此人!
“子期,你干什么!”
“贻误军机,该杀!”
季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虞周,满脸黑气咬牙切齿,仿佛跟地上那个丢了魂的家伙有着不同戴天之仇。
勉强笑了一下,他圆场道:“子期,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吕马童今夜连斩十余人,阿羽正要论功行赏……”
看了看四周越来越高的火焰,再看骑着乌骓四处追杀的项籍,虞周很想杀完吕马童再去报个阵亡,他知道季布也会帮自己,只是想到另一番打算,慢慢打消了这个主意。
“军中早有禁令:妄为是非,此谓谤军,犯者斩之;还有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吕马童,我倒要看看你刚才那番作为应该怎么算,十几颗人头到底够不够将功折罪!
老子的兄弟还在外面搏命,没工夫在这瞎耗,你好自为之吧!
驾——!”
“唉——子期,子期!”
连喊几声不见回头,季布情知这个小兄弟动了真火,怜悯的看了一眼地上的吕马童,好心说了一句:“愣着干什么,再去挣功劳赎罪啊!”
雷烈武戚注意到了项籍带来的援兵,更注意到这边的变故,他俩迎着虞周打马靠近,问道:“发生何事?要不要我俩帮忙?”
“不用,秦人后营已乱,赶紧纵马拉倒寨墙,给王离所领的中军最后一击!”
“喏!”
第四十六章 大战落幕()
项籍所领的骑士虽少,却像一把尖刀插进秦军最致命的地方。
事实上,能够经历几次剧变而不溃散,这支节制之师的不俗已经可见一斑,可惜再坚韧的东西也有个临界值。
从围城那天直到现在,仔细算来时间不长,可秦军所遭遇的反击手段却是以往从没听闻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攻城器没了可以再造,人没了可以再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