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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叹了口气,中年文士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看着面前这几位客人,无奈道:“秋雨缠绵,良辰美景,诸位非得要谈论这些煞风景的庸俗之事?”
此人相貌俊朗,气度不凡,只是两片薄薄的嘴唇使得整个人显得过于刻薄清冷,即便笑着的时候也是阴冷寡淡,让人很不舒服。
在他对面一个粗壮的汉子一脸虬髯,开口道:“公子是贵人,吾等奴仆自然不敢扰了公子的清闲,只是眼下各家的货值已然尽皆汇聚钱塘,就等着装船出海,吾等不得不前来请公子拿个章程。”
中年文士蹙眉道:“自去装船就好了,一切照着以往的规矩办,何须什么章程?”
那汉子道:“往常都是小打小闹,吾等自然晓得如何办事,可昨日房玄龄抵达华亭镇,吾等却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装船出海,万一……”
“有什么万一?”坐在中年文士下首的俊朗少年不屑道:“房玄龄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致仕告老的老朽,又非是以往宰执天下的辅臣,没什么好怕的。”
这少年,正是琅琊王氏的子弟,王雪庵的从子王琦。
当初“金竹园”内被萧瑀驱逐出去,使得他颜面尽丧,只是今年开春王雪庵因病故去,王上方隐居不出,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渐渐沦为二流门阀,不得不依附于如日中天的萧氏。
世家门阀之间本就没有什么“老死不相往来”之事,各家之间盘根错节恩怨纠缠,眼中唯有利益。而且论起来,七拐八绕的盘一盘关系,这王琦的祖母与萧氏族老萧瑁的妻子乃是姊妹,按照辈分他还得叫萧瑁一声“姨爷爷”,与萧瑁的子女血缘也不算远,相互之间表亲相称……
中年文士正是萧瑁的儿子萧错。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便宜外甥,萧错却着实喜欢不起来。
仗着其母与自己的夫人熟稔,时常出入自己的府邸,还觊觎自己的女儿,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吾萧错的闺女,将来那是要嫁入王侯府邸的,现在家中甚至已经在运作与房俊的婚事,怎能与你这等破落户为妻?
房俊是谁?
那是当朝一等一的红人,年纪轻轻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不出意外,东征之后即将正式就任,那便是九卿之一,异日必然是宰辅之一!
更何况皇家水师尽皆在房俊的掌控之中,若是与房俊联姻,自己就成了他的岳丈,往海外贩卖一些货殖,哪里还需要现在为了躲避商税偷偷摸摸?顶着房俊岳丈的名头,管他是苏定方还是裴行俭,借他们两个胆子敢为难自己?
再看看你琅琊王氏,现在除了一个破烂架子还剩下了什么?
只是对于联姻之人选并未对外扩散,王琦自然不知,还坐着春秋美梦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然则这小子哄得自家夫人甚是喜欢,萧错很是惧怕自己那位颇有几分巾帼豪气的夫人,加之王琦本身也有几分才能,琅琊王氏的名头在自己眼中固然一文不值,但是买账的士族门阀却也不在少数,这才让他负责暗中联络各家筹集货殖走私一事。
此刻闻听王琦之狂言,萧错心中不喜,淡然道:“小心行得万年船,年纪轻轻的,应当谨慎办事,不能大意。”
“喏。”
王琦赶紧低眉垂眼的听着,未敢有一字半言的辩驳。
心中却想着“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典故,现在琅琊王氏势弱,在萧氏面前自然硬气不起来。不过只要自己能够将你闺女娶回家,再依靠你们萧氏的能量重振门楣,一切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萧错这才神色缓和,问道:“所有奴仆私兵,是否安排妥当?”
闻言,一直未曾开口的那人道:“回公子的话,皆以安置妥当,家中一共八百私兵,再加上由各个家族调派而来的奴仆,尽皆进行过水战操练,虽然比不得水师兵卒那般精锐,但是对付寻常的海盗绰绰有余,等闲三五百的海盗,定然要他来得去不得。”
海贸的利益太大,纵使兰陵萧氏这般累世豪族,亦是看得眼红。
只是华亭镇总揽海贸,赋税着实太重,那些利润白白的被征缴过去,实在是好比在这些士族门阀心头狠狠的剜下去一块血肉,痛得呼吸都困难,走私之举,便应运而生。
然则往昔为了躲避皇家水师的巡逻搜捕,大家都不得不化整为零,只敢派遣小股船队出海走私,规模有限,利润自然就少。
自从房俊即将率领皇家水师出海,这消息便从关中八百里加急传递到江南,以萧氏为首的各大家族纷纷摩拳擦掌,打算趁着水师出海北上攻略高句丽之时,趁机阻止一次超大规模的走私活动,狠狠的赚上一笔!
为此,各家将私兵奴仆尽皆简单操练之后派出去跟随船队,抵御有可能面临的海盗。
南海之上大股的海盗尽皆被皇家水师剿灭殆尽,余下的小股海盗,在各大家族全副武装的私兵和奴仆面前,很难占到便宜,这就是各大家族敢于抛开水师走私的原因……
我自己组织船队就可以赚取暴利,为何要依仗于水师进行正规贸易,然后将利润缴纳赋税?
古往今来的特权享受惯了,祖祖辈辈都是免税免赋税的,现在让他们缴税纳赋,那简直比割肉还难受……
第1718章 秋雨()
萧错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雨水,摇头叹气道:“说是那么说,可若是不亲眼看看,某如何能够安心呢?这件事太过重大,族中将这重担交付于某,成了固然从此人人侧目地位上升,可若是坏了事,怕是就得自裁于祖宗灵前,已死谢罪了。罢罢罢,你们几个讨命的煞星,非得赶着这等诗情画意的天气商讨大事,真真是烦死人!走吧,某与尔等前往江边,好生视察一番,看看有无疏漏。”
说着,不情不愿的起身,一脸不爽的吩咐侍女备好蓑衣,套上马车。
王琦几人却是下意识的瞅瞅窗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小雨,继而面面相觑,这等讨人厌的天气湿气甚重彻骨生寒,坐一会儿便浑身湿漉漉好似被雨水打湿一般,哪里有半点诗情画意?
不过腹诽归腹诽,几人都知道这位公子哥儿虽非萧氏嫡子,却心比天高,样样都比照族长萧璟的儿子,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拿腔作调惹人厌……
时间长了,也就不以为然。
几人起身,各自拿过侍女备好的蓑衣披上,出了门顶着小雨登上门前车厢上蒙了一层油布的马车,沿着楼前林间青石铺就的小路,向着钱塘江口逶迤前行。
雨幕下的钱塘江静谧优美,滚滚河水静静流淌。
一处山坡环绕的河湾之中,数十艘宽大的商船整整齐齐的停驻其中,有水手正冒雨检查船帆,岸边停着无数马车,一车一车的货物都装箱用油布覆盖,正在有条不紊的卸下,被脚夫们通过临时铺设的跳板运到船舱里。
没有多少人说话,却忙碌得热火朝天。
油布马车晃晃悠悠自山坡上走下来的时候,早有全副武装的私兵自道路两侧的山林中窜出来上前拦截,见到挑开车帘那位满脸虬髯豹头环眼的大汉,立即恭恭敬敬的施礼,继而重新遁入林中,继续警戒。
沿着一条弯曲的山路来到河湾边上,萧错带着王琦两人重新披上蓑衣,从马车上跳下。
踩了踩泥泞的地面,萧错一脸阴郁:“这鬼天气……”
有负责装货的管事早就远远的迎了上来,施礼之后道:“公子,货物已经装了一半,预计再有两天就差不多了,只是这雨若是越下越大,怕是要耽搁个一天半日。”
萧错瞅了瞅忙碌的河湾,道:“还是要尽量加快,房俊虽然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南下,水师出征更需要时间,可我们这次规模太大,难保泄露消息,万一被房俊那厮知晓,恐生意外。”
“喏!老奴会叮嘱放哨境界的家奴,方圆数里之内,绝对不允许有生人踏入半步。”
萧错颔首。
对于出海之后他并不担心,几十条船上各家派出了大概不低于两千人的私兵,虽然大多都是从未打过仗的家奴,但各个身强体壮,面对那些早已不成气候的海盗绝对不虚。
他更担心万一消息走漏,未等这些船出海,便遭受到来自水师的打击。
皇家水师直接效忠于皇帝,除去房俊之外,谁也不能左右这支部队的意志,哪怕是在其中埋下几个钉子充当耳目,过不了几天都会被挖出来处理掉,实在是铁板一块……
只要不引起水师的主意,这些货船能够在水师北上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海,就必然能够给各大家族带来庞大的利润。
届时,他萧错就是各家族的功臣,声名鹊起,水涨船高,再加上背靠着兰陵萧氏这棵大树,或许步入仕途亦不是不可能……
*****
即便是阴雨天气,亦未能阻挡房玄龄与李靖的好奇心。
早晨起来吃了一些特色清淡的江南粥点,沏上一壶热茶下了两盘棋,待到雨势稍稍小了一些,两人便不约而同的穿上蓑衣,溜溜达达从住处出来,沿着镇公署后面的一条街巷缓缓步行,四处张望。
他们对昨日裴行俭所言的羊毛织布很感兴趣……
早在房俊随军远征西域覆灭高昌国之时,他便一手葡萄酒一手羊毛将高昌境内的贵族安抚得妥妥帖帖,不仅使得唐军顺利接管整个高昌国,更从中赚取了大量的利润。
直到现在,房家酒坊酿制的葡萄酒依然是各国贵族酒宴上的珍品。
只可惜郭孝恪狂妄自大,意图吞并房家的酒坊获得葡萄酿的配方,直接导致房家在西域所有的酒坊和羊毛作坊全部撤回关中,并且丧失了高昌国的稳定局面,直接引爆了西域各国之间的战乱,郭孝恪更是贪功冒进,因此丧命,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朝廷不得不派遣英国公李绩与魏王李泰统御大军西进,平定西域诸国,保持丝绸之路的畅通……
现在房家依旧在进行羊毛生意,房玄龄是知道的。
房家湾码头那里便有羊毛作坊,从西域将羊毛收购回来,纺织成线,然后织布售卖,只不过房玄龄素来对那些商贾之事不甚在意,加之码头那边一直是武媚娘在负责打理,他自然不好多做关注,因此并不知其中详情。
现在看来,却是已经将这门生意发展到了华亭镇……
雨水将平整的水泥路面冲刷得愈发洁净,空气湿润清冷,令人精神疏朗。
两人带着几个家仆亲兵,也没有通知裴行俭,就这么走在华亭镇去年方才落成的居住区街道上。这是在一块盐碱地上盖起来的房舍,显然是经过规划的,路旁挖着深深的排水沟渠,上面用石板遮盖,门前都栽种着树木都是高大笔直,显然是从山中移植而来,虽然根系尚未深深的扎进泥土,却已经隐约可见日后冠盖如荫的样子。
房舍尽是那种青砖黑瓦的房子,大抵都是五间左右,从并不高的墙头望进去,有的在院子两侧另行盖了几间厢房,有的种了一些瓜果菜蔬,有的养着鸡鸭猪犬,家禽牲畜都在圈里,院子里都是干干净净整洁明亮。
时不时的有乡民自街上走过,见到这一行人尽皆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即未显得惶恐,更没有上前围观,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便自顾自的离去,各忙各的。
有孩童在门前嬉戏,笑声清脆,见了房玄龄等人也不怕生,笑嘻嘻的露出两只小奶牙,将手里的一个红彤彤的果子举起,咯咯笑着:“七,七……”
李靖等人愕然,“七”?
唯有在家逗弄孙子的房玄龄对此深有经验,知道这是小娃子请他们“吃”果子,见到这个开朗白胖的孩子,不由想起家中的孙子,顿时情怀泛滥,上前两步蹲在孩童面前,露出温和的笑容,伸手想要将孩子抱起来……
“你是什么人?”
一声惊诧的呼声在身后响起,一个葛布衣衫的老妪自院中慌张的奔出来,一把将孩子拽过去搂在怀中,警惕的盯着房玄龄等人。
房玄龄还保持蹲着的姿势呢,心说这是被人当成人贩子了?
身后的仆从赶紧上前,喝道:“乡野村夫,亦敢对我家家主无礼?”
房玄龄摆摆手将他制止,笑着对惊疑不定的老妪说道:“大嫂权且放心,某非是拐卖孩童的恶徒,只是前来华亭镇收购羊毛制品,今日雨大,闲逛来到此处,绝无恶意。”
老妪紧紧的抱着孩子,退了两步站在院子门口,上上下下打量了房玄龄等人一番,似乎也觉得这些人不似盗匪之类,这才狐疑着问道:“收购羊毛制品?都收什么?”
房玄龄看了看她家的院子,两侧都盖上了厢房,便说道:“你家制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