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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府宅对门的一处茶楼之内,一位头戴斗笠的青年凭窗而立,目光越过倾斜的雨幕,看着苏定方与上官仪敛袂而去,留下一众如狼似虎的水势兵卒将整个张府团团围住,彻底搜查。
片刻之后,茶楼的伙计飞快的顺着楼梯跑上来,气喘吁吁的低声道:“大郎,张明圃已然潜逃,不知所踪!”
长孙郎君轻轻吐出口气,心里松快了一些。
若是张明圃被捉住……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那是逼着陛下与长孙家撕破脸面呐!
在他身后,一名打扮成脚夫模样的汉子上前,用冷硬的语调说道:“长孙郎君,如今水道被封锁,张别驾又潜逃不知所踪,吾等想要返回高句丽实在是千难万难,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郎君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此刻看不到面上神情,只是淡淡说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返回高句丽自然有的是办法,水师之中亦非是铁板一块……不过眼下吾等还不能返回高句丽。那一伙伏击吾等之黑衣人到底适合来路,务必要查清楚,将那些震天雷追回,否则何以回去高句丽面见大莫离支?”
第七十九章 破局()
那高句丽武士面容冷硬,舌头也硬,吐字不清道:“这与吾等有何关系?咱们二十几人自高句丽潜入华亭镇,如今只剩下这三五个,非是吾等不能尽心尽力,实在是螳螂捕蝉,那个家雀在后……非战之罪也。大唐水师强悍,且上下尽皆装备火器,一旦泄露行藏,水师兵卒蜂拥而至,死无葬身之地矣!”
别看如今高句丽上下尽皆叫嚣,说什么大唐若敢来攻那就让其有来无回,并且扬言俘获李二陛下,换回来几个公主给军中大将当小妾……
话有多硬,心里便有多需。
数十上百万的精锐大军陈兵边境,时刻磨刀霍霍厉兵秣马,整个高句丽早已风声鹤唳,据说平壤城里的那些个达官贵人们就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唯恐大唐水师直接溯流水而上,一觉醒来便兵临城下,当了亡国奴……
尤其是对于横行大洋的大唐皇家水师,可以直接在任何地点登陆截断高句丽大军的粮道,亦能够源源不断的给予大唐军队补给辎重,更是令高句丽上上下下颇为忌惮。
……
高句丽举国戒备大唐,早已在十余年前便开始。
贞观二年,大唐攻破突厥领利可汗,高句丽荣留王遣使奉贺,并上封域图。贞观五年,李二陛下诏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往,前往收痊隋炀帝东征之时兵将战亡骸骨,并且捣毁高句丽所设京观。
荣留王深感恐惧,唯恐大唐再度延续隋朝东征之攻略,希望倾全国之力修筑一道长达千余里的长城,贯穿南北,将大唐军队阻挡与长城之外。
然而长城岂是想修就能修?
区区高句丽地少民寡,即便是全国征调民夫、举国吃糠咽菜,也修不起长达千里的长城,所以这个伟大的构想也只能存在于荣留王的案牍之中。千余年之后,将高句丽人视为祖先的棒子们从故纸堆中发现了这一线索,顿时兴奋莫名!
这就是伟大的高句丽曾经宇内无敌的证据啊!
瞧见没有?汉人能够修筑长城,咱们高句丽也能,说不定汉人修筑之长城乃是年代久远以讹传讹,根本就是从高句丽这边传说过去的,汉家所有的长城,其实根本就是高句丽人所修筑……
只是可惜,数遍辽东大地以及半岛之上的山山水水,也没有查寻到一丝一毫所谓“高句丽长城”过的痕迹,哪怕死一砖一瓦都没有。
这就很尴尬了,一般来说历史上某些存在过的建筑会因为时光的侵蚀、地壳的变迁而崩塌损毁,从而湮灭在无敌的岁月之中,但是再怎么崩塌、侵蚀,总也不至于连一砖一瓦都找不见吧?
事实证明,所谓的“高句丽长城”是肯定没有的。
但是高句丽人聪明啊,修不起真的长城,那么拿什么来抵挡大唐的无敌之师呢?
便有人相处一个办法,沿着辽东中部的山脉一路修筑山城堡垒,然后将这些山城堡垒练成一线……
历时十六年,“长城”终于建成,渊盖苏文率领举国之兵力拱卫这些山城堡垒,以之抵抗大唐的征伐。
……
陈兵辽东的数十万大军,就如同悬在高句丽头顶的利剑,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来,而且一定会掉下来,所以高句丽上上下下面对大唐的时候总是嘴硬,可心里着实怕的一匹……
长孙郎君面容隐在斗笠之下,不见神情,语气却颇为不屑:“在大唐这片领土之上,吾保你无事。”
那高句丽武士显然不信,嘀咕道:“吹什么牛,你自己都成了丧家之犬,还能保得住我?只希望你在碰上房二之时,还能这般镇定自若。”
长孙郎君沉默下来。
空气中似乎忽然泛起丝丝寒意……
高句丽武士咽了一口唾沫,他心里清楚这位长孙郎君非常受大莫离支看重,若是惹恼了他,将此次行动失败的责任往自己山上一推,回到高句丽,自己就得被暴怒的大莫离支点了天灯……
“一切听从长孙郎君命令便是,您怎么说,吾怎么做!”
权势之下,高句丽武士果断认怂。
长孙郎君依旧不言不语,站在窗前的身形一动不动,似乎余怒未竭,半晌,这才冷冷说道:“不尊将令,实乃行伍之大忌。如今尔等与吾离心离德,对于吾之命令颇多抵触疑虑,若是继续行动下去,恐怕有倾覆之祸。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返回高句丽。”
高句丽武士大惊失色,连忙道:“郎君息怒,是某的不是,某给你赔罪……”
“吾承受不起!将军乃是高句丽王族,位高权重,又深受大莫离支的信赖,吾岂敢当您的赔罪?当真要赔罪,烦请将军回到高句丽之后,去跟大莫离支赔罪吧。说到底,吾只是个外人,能否得到震天雷,能否离间大唐皇帝信任房俊、苏定方的心思,又与吾何干呢?”
言罢,长孙郎君伸手拽过搭在一旁桌子上的蓑衣,从容的披在身上,转身下楼。
高句丽武士面色铁青,却是敢怒不敢言,唯有狠狠一跺脚,紧跟在长孙郎君身后下了楼,走出门口,走进漫天雨幕之中。
*****
华亭镇。
码头上被砸毁的仓库已然清理完毕,其中废墟之中收集出来的被炸死的兵卒残破的尸首业已收敛,只是震天雷的威力巨大,又是许多枚在一起炸响,兵卒的尸首都已经残破不堪,难以辨认。
水师自有其制度,这些兵卒虽然并未阵亡于疆场之上,却也是看守军械物资而被贼人所害,等同于为国捐躯,故而将其尸首收敛之后,择日安葬于吴淞口西侧的山包之上,那里有水师阵亡将士的公墓。
皇家水师自成立之时而始,便一直对外作战,从未将矛头对准国内,即便剿灭的海盗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却因为其早已落草为寇,不算是大唐之国民,所以公墓的山坡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书“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令水师之声誉在民间得到广泛支持。
裴行俭在镇公署一直忙碌至现在,眼瞅着天色已然黑下去,桌案上燃起蜡烛,这才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伸了个懒腰。
一阵疲惫袭来,腹中空空如也,雷鸣一般响了起来……
正巧苏定方与上官仪自外头走进来,裴行俭连忙上前相迎,而后吩咐书吏准备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这值房之内,享用晚膳。
推杯换盏之间,三人心情都格外舒畅。
这一场忽如起来的变故,使得局势陡然紧张,若是不能好生处置,其后续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不仅裴行俭与苏定方难逃罪责,就连尚在关中的房俊都要受到牵扯。
这根本就是冲着房俊使出的阴谋……
不过幸好,张明圃百密一疏,留下了王敬训这个破绽,被裴行俭紧紧的捏在手里,就此破局。
也算不得破局,毕竟丢失的震天雷尚未找到,房俊还是要担负一定的责任,不过比起先前的险恶局势,却已经微不足道。
裴行俭敬了苏定方一杯,笑道:“张明圃这一马放得好,如此一来局势顿失紧迫之感,长安那边更能够转圜腾挪,不必使得陛下直面此事背后之主使,否则纵然案件彻底告破,陛下也不会高兴。现在则大不相同,虽然此案无法追查到最后主使,却是陛下愿意看到的,而且二郎因此受罚,陛下心中难免有所亏欠,有些时候咄咄逼人未必能够成事,憨厚糊涂却也未必吃亏。”
苏定方干了杯中酒,略微叹了口气,道:“以前,某身在军中,刚烈秉直,眼里不揉沙子,只知上阵杀敌、忠君爱国,却始终不得重用,有志不得伸展,直至年届不惑,方才懂得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得到二郎之举荐、陛下之信重,官路亨通平步青云,却也丢失了一些曾经执着的信念,倒也不知是好是坏,时常嗟叹迷惘……”
理想是高尚的,而现实却太过残酷。
有些人坚持信念矢志不渝,哪怕生不逢时命运蹉跎,却能留下千古美名;有些人碍于世情不得不和光同尘,倒是能够放开手脚干出一番事业,却也丢失了最珍贵的坚持。
孰优孰劣?
谁对谁错?
谁也不能分清。
一旁的上官仪沉默一下,轻声道:“吾等生而为人,俯仰无愧于天地即可。待到百年之后、盖棺定论之时,能够在青史之中留下一鳞半爪,便不枉此生矣。”
第八十章 没完()
《易》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三闾大夫曾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此乃君子之道也。
然而正所谓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懂,也确实有很多人遵循先贤的足迹向往着一个纯粹的人生,却往往在现实之中撞得头破血流,要么低下头颅和光同尘,要么背负骄傲踽踽前行。
何其难也……
他这番感慨,裴行俭与上官仪却是感触不深。
裴行俭自不必说,出身名门少小扬名,人生顺遂一路青云,上官仪的身世查了一些,却也是官宦世家,其祖上亦曾在北周之时担任过定襄太守,封疆一方。这两位可以说是世家子弟当中之佼佼者,何曾遭受过苏定方曾有过的冷遇和打压?
夏虫不可语冰……
窗外的暴雨已然渐渐停歇,倾盆的雨势变成细雨绵绵,庭院之中栽植了几颗大树,此刻早已被雨水冲刷去积落灰尘,枝叶青翠鲜活。
三人在值房之中饮酒闲话,气氛倒也不错。
上官仪敬了二人一杯,有些担心的问道:“水师查封了王氏很多产业,这些产业当中亦有江南本地氏族的份子在里头,若是尽皆抄没,恐怕要惹起江南士族的怨气与反弹,还望都督三思而后行。”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如今王敬训招惹了水师,导致家中产业尽被查封,这进了水师嘴里的肉,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只不过江南到底不比别处,江南士族盘踞吴越之地几百上千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也就是房俊那等手段与实力并存,背后尚且有皇帝撑腰的“棒槌”,才能无视导致江南动荡之危险,悍然对这些氏族下手。
苏定方的威望自然远远不及房俊,若是贪图那些货殖房产,将江南士族们逼得急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裴行俭摇摇头,道:“那等货殖,岂是水师亦或华亭镇能够吞得下?再者说,若是这般吞下,吃相未免太难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吾等当守身持正、光风霁月!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不义之财不可取,取之无道,用之无度。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祸,一个人如果失去敬畏之心,为人处事就变得狂妄自大、肆无忌惮,甚至贪得无厌、无法无天,最终害人害己。”
上官仪连忙拱手:“受教了。”
俱是对仕途有着远大抱负之同志,当时刻警醒自己严守底限,“穷不忘操,贵不忘道”。
裴行俭笑了笑,拱手回礼:“上官主簿不必多礼,抡起年纪、官职,您都在吾之上,这句‘受教’,在下如何敢当?”
上官仪正色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游韶贤弟你虽然年纪轻一些,但是心性持重、胸怀磊落,足可为师。吾等读圣贤书,少小立志要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最紧要便是清风两袖、铮铮铁骨,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多之无益!”
裴行俭:“……”
这就尴尬了!
咱只是想说太原王氏自会将好处双手奉上,根本用不着费着心思去觊觎谋取,以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