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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上越来越多的画舫停了下来,仿佛人们很关心这有趣的辩论,一群人竟然说不过一个和尚。船上的人们议论纷纷,更有漕丁水手起哄。
一位长得清秀俊逸的书生高声问道:“若人人都似师傅这般逾越礼法,僧不守僧规,家不守家法,民不守国法,皆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行事,岂不是都要下地狱?”说完,看了看周围的人是不是赞同他这番话。
他这番话倒是很中肯的,众人只是盯着方徊,看他如何应答。那白面男子也从窘迫中恢复过来冷眼盯着方徊。
“哼!臭和尚,看你还怎么说,这么多人必会让你难容于汴京地界!”雪儿又高兴起来了。
“雪儿你不懂。这将会成就他的一番名声,我看用不了明天,整个汴京都会传颂此事。”
那位小娘子轻声说道。在她心里,此人还是颇有学问的,只是太过于孟浪,过于狂妄不羁。
“雪儿只知道大娘为他说好话,嘻嘻,莫不是……”雪儿笑嘻嘻的对小姐说道。
“臭丫头,乱说什么,这般男子我怎么……”
话没说完,脸便红了起来。
“是是是,我的好大娘,天下男子须有王相公的志向,苏先生那般才学,涑水先生(司马光)的品德方入的小姐眼里。”雪儿伴着鬼脸笑道,“这等男子怕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呐。”
“臭丫头,找打!”那小娘子脸更红了,挥手作势打向雪儿,却听到那和尚的声音,便继续听下去了。
“阿弥陀佛……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尔等夸夸其谈,如若愿入地狱,何不遂万民愿,驱逐胡虏,收复幽云之地。幽云众生自古以来是我华夏子民,本是同根生,何以彼等如同生活在地狱之中,尔等生活在人间天堂!彼等以身陷蛮夷,换尔等锦衣玉食、天上人间!”方徊语气越来越重,到最后变成厉喝。舒服!真特么的舒服!好久没这么淋漓尽致的骂人了!他扭了扭脖子,对着河中挑衅的扬了扬烤鸡。
秦淮河停下的画舫越来越多,一时间竟没有人再去辩驳,都在思索着他这番话。本朝武事崩坏、奸臣当道,天子昏聩偏听、穷奢极侈。燕云山前后十州虽已收复,可私下里人人皆知是朝廷百万贯购回,尚有六州在女真铁骑之下。如今朝廷上下歌功颂德,《复燕云碑》伫立在永清县记录着教主道君皇帝的不世之功,真是笑话!
方徊一个人对着河面众生,有点舌战天下的感觉,不禁觉得自己雄姿英发,气吞山河。
“大娘……”雪儿没有说下去,她才十三岁似懂非懂。
那小娘子沉默不语,她渐渐认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为什么看不上那些自负甚高才子。他们只懂得莺歌燕舞,儿女情长,从没有人真正关心国事、天下事。他们有才情,却少了文人筋骨,少了济世之念。“先天下之忧而忧”,他们只是“先天下之优而优”而已,她有点惆怅惘然。
只听方徊吟道:“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那白面男子却不屑于顾,嗤笑:“想那辽贼被我大宋盟友女真打的节节败退,已有亡国之虞,我大宋兵马百万、气势正盛,收复十六州之地如探囊取物耳!今上英明神武,当下一片四海生平之气象,秃头和尚竟cao着寡妇的心,还吟出一首不知从哪抄来的诗!可笑!”
说罢四周一片哄笑。很多人都被这和尚带入一种低落的情绪里,现在回过味来觉得这和尚言过其辞,这些话题与自己也没什么关联,边疆离这里实在太远,看惯了流民、听惯了大败与大捷的消息,权当看了场热闹。船只开始各自散去。
得了,太失败了,本来扔出来这首剽窃来的诗想砸起浪花,谁想是一潭死水,还被嘲弄一番,这金手指开的好失败!罢了,人生地不熟的,暂且收敛一下方是正道。方徊只有自我安慰,心里叹息这群麻木不仁的人,等着吧,很快金兵就要攻入宋镜,汴梁被破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你们都可以如愿的当北漂了。
白面男子得意了半晌见没了回应,也无聊的离开了。
画舫却没有离开,船上的清倌人依然在指指点点。
汴梁人真是无聊宝宝,老子不是奥特曼也不是小怪兽,他无奈的摇摇头,自顾自的继续啃起烧鸡。
“大娘,该走了吧?”雪儿觉得无聊起来,扯了扯那小娘子的衣角。
小娘子低着头嘴里喃喃道:“南望王师又一年……也不知我那兄长的下落”
第四章 杨家(上)()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宋朝汴梁虽比不上后世大城市的繁华,集市上却也是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繁华也终有落幕的那一天。
夜色来临的时候人的情绪最容易压抑。缓缓的走在大街上,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心里的失落、凄凉越来越浓烈。万家灯火通明,无数亮点却不是故乡的光芒。母亲的唠叨、爸爸的关怀、弟弟的笑容……一切熟悉的画面停留在心里最近的地方,他却无法抓住。多想停留在那些日子里,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就那样安静的过日子。
可惜回不去了。
这辈子也许无法回到那个时代了。他抬头望着星空,一眼千年。
心中越来越烦恼,阵阵凉风吹过来,头便开始疼痛。
商贩的吆喝声、小孩的吵闹声、少女的嬉笑声、青楼的琴声、嫖客的亢奋声,声声入耳。这些声音不断的冲击着他的耳膜,头脑里也越来越混沌,他紧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眼前一幅幅的画面在闪过,那些他熟悉的与不熟悉的事情一下子涌入脑子里与声音不断的混合。
仿佛时间在他身体里走了三十多年,每一个脑细胞里充满了发生过的事情。这些记忆就像不断穿梭的电流汹涌澎湃,加速度的冲击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全身就像燃烧了那般疼痛。
“啊……”方徊控制不住自己大叫着。
街上的行人吃这一吓,全都躲得远远的,盯着这个发疯的少年。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尖叫:“鬼上身!鬼上身……”
恍惚中一个屠夫模样的大汉手执尖刀挥手向身边伙计大声招呼:“快寻狗血泼这厮!”。有两个巡捕跑了过来,从人群里驱开一条路,双双拔出朴刀来向这边砍去。
“徊哥儿!你竟在这里!”
混沌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方徊终于清醒过来,眼前一个老汉拨开人群踉跄的跑到跟前。
没有惊吓的人,没有狰狞的屠夫,也没有吃人的巡捕。
一场幻觉么?他胸中烦恶,干呕了几下。
“寻了你几天总算找到了,谢天谢地,老茂大哥在天保佑!”那老汉捉住他的胳膊,很是激动,满脸皱褶舒展开来却像是哭了一般。
方徊这才看清老汉的模样,那表情仿佛自己是他的亲儿子似的。这人莫不是疯了?
想甩开他的手,看他那副模样又于心不忍。这老头挺可怜的,那眼神就像父亲看自己时的样子。他们都老了……鼻子一酸,差点流泪,嗓子哽咽着。他冲着围观的人群喊道:“谁是这位老伯的亲属?快快领回家去!”
那老汉松开了手,仔细打量了他半晌,只听得有人说:“杨兄弟,这哥儿定是着了魔,连你也识不得了。”
“徊哥儿,莫不是那些泼皮寻了你晦气,着人施了妖术?”杨老汉神色急切起来,想那恩人老茂大哥死了几年,将徊哥儿托与自己照顾,如今却成这副模样,到了九泉之下该如何交待。一时间两行浊泪流了下来。
方徊这才明白过来,他把自己当作徊哥儿,看来穿到了这徊哥儿的身上,怪不得浑身上下除了脸都很惨,穷人家啊!瞅了瞅浑身上下,衣服竟是后世的,只是已经破烂不堪,捏了捏二头肌、三叉肌,再摸了摸脸,倒是奇怪!身体不是原来的那个!为什么衣服是!??难道是半穿越?穿越半残品?神呐,再把我劈回去吧,要不重劈一次去个好人家?
他终归冷静下来。这也许就是一场梦,有天梦醒了,生活还会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而现在只要努力,也许就可以活的很好。
方徊抬起头淡淡的说:“杨叔,我没疯也没痴。”
杨老汉愣了愣,抹了把眼角,神色又激动起来:“徊哥儿,你真的缓过来了?”
方徊哭笑不得,这时代的人真迷信,喔,不对,貌似自己就是穿越来的,作何解释呢?
他这一沉默,杨老汉以为又魔怔了,才要说话,却听得方徊的声音:“是的,杨叔,我缓过来了。我在五丈河那边摔了一跤,便忘了许多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杨老汉见他并无大碍,长舒了一口气,“徊哥儿,且随俺回家,这副模样少不得调理一番才好。”
一路上,那杨老汉跟方徊说起了自己的家境。
徊哥儿的老父叫方茂,开封本地人,年轻时带着杨叔跑过船商,从京东两路经广济河贩卖谷栗。宋江流民起事前的几年里,京东西路就已经是盗贼四起,生意愈发难做。两人准备做次大的买卖,做完就别转他业,却不料路遇水贼,伙计被杀,整只船被劫了去,只有他们两人跳下水逃得性命。自此两家倾家荡产,方茂也因此生了大病,没多久便撒手西去。
“大哥对俺有活命之恩。俺原本是济州郓城人,十年前举家来汴梁投奔族亲,族亲犯了事,被抄没家产,一家人流落街头,眼见难活,幸得大哥周济,方有了活路……”杨叔说着便抹了把泪,又断断续续的说下去。
杨叔本名杨安,其妻十五年前便因病撒手而去,留有一子一女,儿子叫杨青,二十五岁,两次参加乡试不第,去年乡试后,染了大病,至今还未痊愈,卧在床上半年了。女儿杨暖儿,年方十四,尚未寻人家,只在家里做些女红贴补家用。杨安这些年操劳,患上了心痛病,做不了过重的活计,只得走街窜巷贩卖些物事,一家人紧巴巴的过活。
说着便走到了杨安家,一所破旧的小院,是他唯一值些钱财的东西了。杨安推开了门,“吱呀”一声,院里黑漆漆的,因城里光亮,倒也不是什么也看不见。
杨安不知从哪取来了油灯,点着了,引着方徊朝正屋走去。
这时,正屋的门开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爹爹,你回来了……”声音柔美,看到方徊便喜悦的飞奔过来:“徊大哥!”
方徊愣了愣,看了看杨安,杨安只是搓手嘿嘿笑。
方徊明白过来,这就是暖儿了。小丫头的模样真不赖,蹦蹦跳跳真可爱。
“徊大哥……好些天没了你消息,你去哪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暖儿好挂念……”小丫头说着说着眼睛红了,开始抽泣起来。
“我……”方徊突然感到很暖心,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有两个人这么挂念自己,虽然身体的主人不是自己,但还是百感交集。
小丫头擦了擦眼睛,从怀中取出东西递到方徊面前:“徊大哥肯定饿了吧,给你。”
两枚鸡蛋,方徊刚才只是感动,现在哽咽起来。瘦弱的暖儿,面颊的颧骨微微凸起,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模样。小丫头肯定是不舍得吃,一直给自己留着。伸手接过鸡蛋,上面还带着小丫头的体温。
方徊疼惜的盯着暖儿,心里五味杂陈,攥着鸡蛋的手微微颤抖:“暖儿……鸡蛋咱们俩一人一个!”说罢抓起暖儿的小手,塞给她一个鸡蛋。
本就是留给方徊的,自己哪里肯吃,暖儿急忙后退,手上没多少力气,挣脱不得,只得焦急的看向杨安。
杨安嘿嘿的笑着,点了点头,暖儿这才不乐意的同意了。
“都进屋吧。”杨安眯着眼睛招呼道,“徊哥儿这些天受了不少苦,暖儿快些去熬粥,徊哥儿且将息一会。”
暖儿自去了灶舍,杨安搀着方徊入了屋。
屋里有浓浓的中药味,隐隐的咳嗽声从左间屋穿来,应该是杨青在那边。
家徒四壁,方徊环顾了一下。在后世基本上很难见到这么破败的家。除了摆放着一张木桌和一条杌凳,没别的家具。
“徊哥儿且坐下,俺来看看你的伤口。”杨安盯着方徊的伤口,眉头紧皱,“幸好没化脓……”边嘀咕着边往往外走去,不多时捧着土瓷罐回来。
“这伤口颇深,须得清理干净。”杨安打开瓷罐,一股酒味窜了出来。
这个时代消毒的消炎药就是酒。
“杨叔,我自己来吧,您先歇会。”方徊不太习惯让别人照顾。
杨安犹豫了下,心想徊哥儿变得比以前懂事了,心中颇为宽慰,便将瓷罐递给他。又在一旁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