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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利义满四十一岁了,面容清瘦,颌下稀稀疏疏的几缕胡须,眉毛极短极粗,一双三角眼时常闭着,偶一睁开,却是锐利如刀。穿一身褐色的僧袍,宽大随意,左手持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雅致整洁的金阁中,足利义满闭目一边转着佛珠,一边念念有词地诵经,似乎真的在忏悔昔日的征伐罪过。
这时家将新右卫门上前禀报:“将军,朝鲜国来了使臣求见将军”。
足利义满一怔,停止诵经,半天缓缓睁开了眼睛:“朝鲜国?”
新右卫门点头道:“是,朝鲜国。国王李旦派遣的使臣,是五王子李芳远和密直使赵琳”。
要知道,朝鲜或者前高丽王室,与日本之间素无官方往来,两国断绝邦交已经六百多年。
足利义满沉吟一会儿,说道:“带上来”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李芳远和赵琳进了阁内。二人见了足利义满并不跪拜,躬身行了一礼:“朝鲜国五王子李芳远/朝鲜国密直使赵琳,参见日本国征夷大将军”。说的是汉语。要知道那时候朝鲜以大明藩国为荣,官宦都会汉语;日本也崇拜中国文化,不会汉语混不进上层人士。就像今日世界各地争着学汉语一样,语言作为文化的一部分,总是政治经济上的强者为王。
足利义满哼了一声,打量了下二人,冷冷地问道:“你们是朝鲜国来的?”
李芳远直起身,回答地不卑不亢:“不错,在下二人是自朝鲜国而来,朝鲜国王问候大将军”。
“哦?朝鲜国王,是原来高丽的将军李成桂吧?这当了国王,国名也改了?”足利义满问的有些讽刺。
“我朝鲜国名,乃是天朝皇帝陛下亲赐,非同一般”。李芳远说的很骄傲,要知道那时候中国不仅是朝鲜的尊主国,也曾是日本的尊主国。东亚各国尊称中国为“天朝”,尊崇的程度超过单纯制度上的上下级,更充满对中原文化的向往。
足利义满睨视着李芳远,决定不再绕圈子,直接问道:“朝鲜国王派你们来做什么?”
李芳远上前一步:“朝鲜国与日本断交已久,对两国都是不利。日本国的铜,硫磺,刀剑,素来在我国和天朝都受欢迎;我朝鲜的棉织品,在日本也是稀缺;何如两国再开贸易,我朝鲜更可以助日本联系天朝,实乃三便也”。
李芳远侃侃而谈,一向冷峻的面孔此时满是诚恳,黝黑的双眸熠熠闪亮。此次建议国王出使日本,李芳远担了极大的风险:朝中大部分人反对,认为日本豺狼之性,出使和谈徒然招人耻笑,而王子亲自去更是会被扣为人质。李芳远却是了解了日本南北统一的现状,上次在大宁卫又和燕王马三宝谈过,认为和谈乃是利于中日韩三方,足利义满只要头脑清楚就该推动;遂不顾自身安危坚持出使,王妃为这事还哭了两场。
足利义满心中一动,朝鲜的棉织品倒也罢了,朝鲜半岛距日本最近的地方只有一百多英里,日本要和中国贸易,朝鲜是个最好的跳板。足利义满自幼仰慕中原文化,金阁里放的中国瓷器字画书籍都是花大功夫全国搜罗来的,可明朝实行全面的海禁,中日贸易断绝已久,此时的日本,中国的瓷器字画书籍丝绸出到天价,也是有价无货。
李芳远见足利义满动容,继续说道:“我朝鲜愿意开富山浦,乃而浦,盐浦三个港口;日本国可以在此三浦贸易经商”。
条件太优越,足利义满不由怀疑,想了一下问道:“朝鲜国王的条件是什么?”
李芳远心里暗赞不愧是大将军,躬身说道:“不敢当是条件,只是希望大将军约束倭寇”。
足利义满反问道:“倭寇?什么情况?”
李芳远见他装糊涂,愤然说道:“我朝鲜全国,百姓安居乐业,勤勤恳恳;只是沿海地带倭寇横行,掳我人民,焚荡我府库,妇女婴孩屠杀无遗,全罗南道千里萧然!”李芳远盯着足利义满的眼睛继续说道:“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比如倭寇首领阿木台猋,传说就是镰仓幕府的御家人,因在日本呆不下去了,才到了对马岛;另外壹岐岛上的都是南朝藤原家族的人,北九州的松浦盘踞的都是原守护大名土岐家的人。这些可都是大将军的功劳啊!”
新右卫门在旁边喝道:“不得对大将军无礼!”
李芳远视而不见:“大将军一统日本,可喜可贺。可是就任由这些手下败将逃亡海岛祸害朝鲜?”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心他们日益坐大,改日卷土重来啊!”
足利义满沉吟不语。这些问题自己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南朝的余孽自然应该设法消灭,斩草除根才是上策。如果天朝和朝鲜肯帮着一起剿灭,确实是三方共赢的好事。半响说道:“好!三浦贸易经商本将军赞成。日本朝鲜两国邦交的国书,回头二位去办一下”,停了停又说道:“沿海倭寇一事,只怕要几方合作,不仅你朝鲜和我日本,天朝也要围堵才能成功”。
李芳远松了一口气,深深一揖:“大将军英明!只要大将军首肯,我朝鲜国自当尽全力。”
足利义满见李芳远进退合宜言语得体,且形象不凡说话极有煽动力,实是个人才,不由夸奖道:“五王子胆识过人,真乃六百年来使我日本的朝鲜第一人!”
李芳远微微一笑:“大将军过奖!似在下这样的人,朝鲜国车载斗量;我四个王兄,都比在下强”。是谦虚也是自卫,意思是我在朝鲜不算啥,如果打坏主意留我,威胁不了朝鲜。
赵琳身为密直使,外交乃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此次李芳远亲自出使,赵琳实在捏了把汗:日本人残暴无信,谁知道会怎么对待朝鲜王子?此时见足利义满谈论李芳远,虽然是夸奖也不可不防,急忙岔开话题:“日本若欲与天朝交好,吾王当设法周旋”。
此时的日本,与**超百年,足利义满听了这话很高兴,不由问道:“朝鲜国王有什么办法?”
赵琳笑道:“吾王与天朝素来交好,我朝鲜所请之事,天朝向未驳回”,看了看足利义满又说道:“何况我朝鲜现今与天朝结了奇缘”,
足利义满好奇道:“什么奇缘?”
赵琳昂首挺胸道:“大明天朝的皇帝陛下圣旨亲封我朝鲜的宜宁公主,为天朝东宫皇太孙淑女,也即是未来的皇妃!我宜宁公主不日即将抵京,实乃我朝鲜与天朝之盛事!”
足利义满很意外:“有此等事?”
赵琳道:“宜宁公主乃我朝鲜第一等人物,到了天朝定会有一番作为。大将军不妨遣使天朝,吾王会请宜宁公主居中斡旋,日本与天朝交好则指日可待也。”李芳远在旁边听着,面上笑容不变,心中无限酸楚。只是此刻身在日本幕府大将军的金阁中,自己的这片痴心,怎可让日本人知晓?极力若无其事,双拳却攥得青筋爆出。
足利义满在日本征战横行近三十年,却不曾与其他国家打过交道,此时听赵琳说的头头是道自信满满,心中暗自盘算。左思右想觉得日本没有任何损失,反而一举数得。当下一拍双手:“好!本将军这就准备遣使入明!”一边唤新右卫门:“准备一下,要多久?”
新右卫门踌躇道:“船只,贡品,人选,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吧?”
赵琳躬身行礼:“恭喜大将军!只要使节到了大明天朝,定然一举成功,日本的贸易兴旺指日可待!”。
足利义满没那么容易被忽悠,吩咐新右卫门道:“大明估计也会问倭寇的事情,你去仔细查一查,各个岛上都是些什么人”。
新右卫门答应着,看了李芳远和赵琳一眼。
冬日的阳光,透过金阁半透明的拉门照在阁内。足利义满的身侧挂着两幅字,一幅是“自力本愿”,一幅是“一念不生”,都是禅宗的境界,也符合足利义满的武道出身。
赵琳望着字,心里甚是兴奋:此行不虚,说动了足利将军,朝鲜和日本顺利建交。此后的大明和日本,也会顺利恢复邦交吗?干扰了朝鲜多年的倭寇,会因此解决吗?赵琳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李芳远也望着字,视线中却没有焦点其实是视而不见;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天朝。莲花,你,还好吗?
第五十章 北地从此抛(上卷完)()
洪武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二,大吉,利出行。
今天要离开北平去京城了,莲花几乎一夜没睡,也不知怎么,在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脑中千丝万缕的牵挂,想到远在汉城的母亲,想到受了伤却不肯说的李芳远,想到前日神情艰涩的朱棣;更多的,却是未知的将来:此去京师,是福是祸?燕王建议说服朝廷遣使日本,自己能做到吗?。
天快亮了,莲花有些焦急,这样脱困走了神可不好,今天临别,肯定要见很多人,可别没精打彩的;催着自己赶紧睡一会儿,可是越急反倒越睡不着。
隔壁知恩正在起床,传来收拾床铺的窸窸簌簌声响。莲花又翻了个身,还是毫无睡意,叹口气,索性睁开了眼睛。
听到海寿蹑手蹑脚地走进隔壁,低声地和知恩说道:“我去校场了,一会儿就回来。公主起来了你先服侍早膳,晌午左右就要出发了”,知恩答应着,也是压低声音说道:“那你早点回来”。
两个人说的是高丽话,莲花听着,一时仿佛回到了汉城,回到了家里:父亲兄长上朝很早,冬日总是自己还没起床就已经出门了,母亲在外面千叮忘嘱,也是这么稍稍压低了声音。。
莲花不由微笑,这两个人就是自己的亲人了吧,两个人能适应京城的生活吗?胡思乱想间,听着海寿的靴声出了听松居,知恩在舀水洗漱,一时外面又有敲门声,管家婆子送来了早膳。天冷,这些天每天都是早餐送过来,午餐晚餐是在厅上大家一起。
莲花索性起床,对着镜子看看,眼睛周围一个大大的黑眼圈,胡乱扑了点粉盖上。知恩听见动静,伸头进房望望:“公主早!起来了?”
二人用过早饭,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又四处检查一下有无遗漏,莲花左右环顾,虽然在这里只住了半个月,不知为何却如此的依依不舍?推开窗,一阵清冷的北风迎面扑进来,颇有几分寒冷,莲花昏沉沉的头脑瞬时清醒了许多。今天的天气不大好,有些阴沉沉的,天空低矮,云层厚厚,倒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莲花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被郑尚宫接到景福宫,得知了父兄小弟的噩耗。。就是那一天,自己人生的轨迹彻底改变。
正在凭窗瞑想,一阵脚步声杂沓,听见徐英的声音传来:“公主起来了吧?”
莲花急忙关好窗户,迎到了门口。却见徐英带着徐秀和十来个侍女管家婆子,大包小包地拎着,走进了听松居。
莲花急忙行礼:“王妃!这么早”。
徐英笑:“快别多礼。我是个有事就睡不着的,惦记着你今天要走,想想还是早点儿过来。”
徐秀也笑:“你这走的太急了,再住些日子多好”。
莲花不答,笑着让座。
徐英却不坐,让侍女打开带来的包裹,一个个说明白给莲花和知恩听:“这是蒸好的点心,路上的饭菜有时候不干净,宁可吃这个干粮;这是下干粮的一点儿小菜,知恩记得要常打开来透透气;这煮了一百个鸡蛋,这个天气不会坏,饿的时候垫垫比饿着强;这些苹果记得削给公主吃,最多能放个十来天,坏了就扔掉吧;这些碎银子和铜钱,赏人的时候用的着;这些褥子垫子都是洗干净了的,路上的不一定干净,用这个放心些。。。”知恩仔细听着,拼命点头。
莲花心中感动,没想到徐英以堂堂王妃之尊亲自为自己整理这些琐碎物品,一边也仔细听着,一边不由看了看徐英。徐英觉察到了莲花的目光,冲莲花笑了笑,继续说着:“这一包书,带着路上解解闷,是高炽帮着挑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还是要再去换几本?”莲花翻了翻连忙道:“够了,这些都很好”,也冲徐英笑了笑。自观雨厅上发生争执,莲花见到徐英总是心怀歉疚;同样,徐英也觉得愧对莲花,两个人一样的心思,见了面总是份外客气。此时相对一笑,彼此了然,心中都轻松畅快了许多。
徐英说完了,看着知恩又问了一遍:“知恩都记住了吧?”
知恩使劲点了点头:“都记住了。多谢王妃!”
徐英回头吩咐管家婆子:“都装在车上”,知恩忙道:“这里还有些要放车上的,我一起去”,说着知恩和侍女管家婆子们一起大包小包的又拎了出去。
莲花也对徐英行礼:“多谢王妃”。
徐英一把托住:“别谢我。我才知道,公主你对我